蘇煒《走進耶魯》海國觀想 (12)

結篇:寫在寫實繪畫的新世紀早晨

——關於“面對、消化,傳承與開拓”

20世紀已經漸行漸遠。

世紀之交,在紐約、華盛頓和羅馬、巴黎、倫敦,有三位寫實派繪畫的經典大師——沙金特(JonhsingerSargent)、凡代克(VanDyck)和安格爾(Ingres)的畫作,在做綜合回顧性的國際巡回展覽。這幾個展覽,年度上跨世紀,參觀人數破記錄,有些則在一兩年間在同一地一展再展(如沙金特)。西方藝術評論界由此已經預言:新世紀之初,藝術寫實的潮流又蔚然而起,寫實派繪畫將成為占領21世紀藝術視野的一道重要的風景。筆者在此,卻不願意僅只從“潮流走向”的角度,去觸及這一話題。

具像性、寫實性的繪畫歷史,幾乎與人類的歷史一樣悠長久遠了。由洞穴畫、巖畫、鑲嵌畫、壁畫,一直到脫離壁畫以後多樣、飛速發展的整個人類繪畫史,寫實,始終是其基本構成。寫實技法盡管歷經演變,種類繁多,也涵蓋不同種族的不同畫種,但已是一門重覆千年、並必將繼續重覆、演變、發展下去的技藝。廣義的寫實主義繪畫至少包含這樣兩個方面的要求:一、人類的視覺對具像實體的敏感及其覆制表現的欲望;二、對表現對象的描摹,首先基於物理性的具像真實,然後加入畫家的主觀情感與想象。這也就是庫爾貝那句名言——“我從沒見過天使,怎麽畫天使”所要表達的雙重意思。前者,是不可更易、萬變不離其宗的人性的視覺要求;後者,則是歷經千年變異、流派更新,至今仍在激烈演變的藝術創新的需要。著眼於前者,寫實繪畫的存績不是一種“潮流”,而是“人性”和“存在”的本身,我們大可對“攝影、電視、電腦影像必將取代寫實繪畫”、“信息時代沒有寫實繪畫的位置”之類的“末世”悲觀論調略而不論。著眼於後者,沙金特、凡代克和安格爾三寫實大師在世紀初的國際巡回聯展,則就非常具有獨特的象征意味了——我們面對的,正是寫實繪畫面對的又一個新世紀的早晨。

經歷過上個世紀藝術史上激烈頻繁的挑戰、反叛和顛覆,各種主義、流派的競爭,曾經使得寫實繪畫一度被擠出院校和主流殿堂。由此,寫實繪畫也經歷了自身不斷的更新與蛻變,似乎是潮水退下之後,仍然留在藝術彼岸高高眺望著的礁石——寫實繪畫(或者包括所有希望存績發展的文學藝術樣式),在新世紀的步子,應該怎樣走?怎麽樣站在20世紀藝術的肩頭——這個“肩頭”既有高峰也有深壑,既有光環也有陷阱——構築藝術表現的新世界話語,立起屬於自己的富於新世紀氣息的身影?上文言及的陳衍寧繪畫的近期求索——關於寫實與抽象,技法與規範,美與深刻諸方面的命題,確實是我們站在新世紀的“山谷”清晨,聽到的一個亮麗峭拔的歌音。這個歌音期待著回音,期待著共鳴,也期待著另一個音調的加入——期待著質疑和批評。

不論是走在大街上,或是置身在筆者熟悉的畫家群之中,陳衍寧都屬於那種最不起眼、最不會引起矚目的人物。把“跨世紀”、“新世紀”之類的嚇人名頭與他的名字和畫作相聯系,一定讓他本人吃驚,也令一般讀者意外了。這是一個不愛社交應酬,從來不作驚人之論,更不會作商業炒作,而孜孜埋頭於自己的繪事世界之中的人。這也是為什麽雖然在西方畫壇(尤其是肖像畫界)取得了可謂“驚世”的聲名——獲得各種銜頭、獎項與巨大的商業成功,除了同行以外,一般社會人士對他的名字還感到相當陌生的緣故。這恰恰正是筆者完成拙文的動因之一。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不顯山不露水”的陳衍寧,以他紮紮實實的創作實跡,在新世紀的早晨,向世人展示了一個別開生面、別有洞天的“山水”世界——它給予包括筆者在內的有心於文化思考和藝術探索的人士的啟示,同樣是實實在在的:

概而言之,首先,“面對”。藝術家應該敢於面對時代、社會提出的真問題,比如,除了上言者關涉藝術價值本身的問題以外,藝術家在今天激烈的流派興衰市場競爭面前,如何自我求存?在當今信息和消費時代,藝術家敢不敢正面面對所謂“中產階級趣味”問題?敢不敢把自己的創作投入商品和消費市場,同時在“商品”和“藝術品”之間給自己確立明確的標準和規範?藝術家在面對市場挑戰中,如何在“畫別人”(接受訂約)與“畫自己”(確立藝術自我)之間尋求平衡和妥協……陳衍寧的實踐,都作出了非常富於建設性意義的正面回答。

其次,“消化”。如果說,剛剛過去的上個世紀的藝術行旅裏充滿了太多“推倒重來”、囫圈吞棗式的“創新”和“突破”,則在今天看來,這些創新和突破,並不是沒有意義的。以筆者之拙見,20世紀,如果堪稱為一個藝術“革命一顛覆”的世紀,那麽,2l世紀的藝術探索,或許可以揚棄“要麽就是新創造的,否則什麽也不是”(德裏達語,見《文學行動》)的激進立場,不必忙著重做“爆破手”和“解構家”,其中特別包括,也不必把雖然創痕累累的20世紀藝術探索成果“爆破”和“解構”掉,而應該成為消化者和建設者。21世紀,應該成為消化前人,尤其是消化、融匯20世紀眾多深具創意的“思潮”、“主義”的“藝術消化世紀”(姑且一言)。在陳衍寧的近期創作中,這種不求“顛覆”、但求“消化”的藝術取向是相當鮮明、可貴的。一如上言,他的不斷豐富的油畫語言中,不但深受古典時期、浪漫時期以及印象主義大師的技法影響,而且消化吸收了20世紀從表現主義、抽象主義、照相寫實主義一直到後現代主義繪畫的許多觀念和技法,形成了自己有別於傳統、也有別於他人的獨特寫實語言。不做逐觀念、潮流而居的浮萍,但做在潮流底下的深壤之中伸根汲養、因而可以開花結實的荷蓮,這,或許是21世紀藝術家可以采取的一種“藝術立場”或“文化策略”吧。

最後,“傳承”與“開拓”。新世紀的藝術起點,不應該再是上世紀之初的“推倒重來”與“另起爐竈”,反而應該擯棄“詛咒讀者(觀眾)”的文化策略,從彌合藝術與社會受眾的“斷裂與斷層”開始,邁出傳承與開拓之路。回到文首提及的那個“tobeornottobe?——存在或者毀滅?”的藝術困境和挑戰,以“面對”、“消化”、“傳承”的文化姿態步入新世紀的門檻,我們或許可以丟掉那些辛勤勞作之下、中國藝術繪畫正在國際藝壇上獲得越來越多的成功、越來越大的聲譽,藝術各領域(包括寫實繪畫)的新的典範、新的大師、新的傳統,正在雲蒸霞蔚的晨光。借用本文主人公的畫題,陳衍寧的近期創作,正是新世紀藝苑的一朵“清晨之花”,我們從中聆聽到了新世紀藝術的蹀蹀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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