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照女兒吩咐,早就候在太古廣場那個時裝表演台側。女兒女婿抱著兒子去探爸爸——蓉離婚已有30多年的丈夫。接下去有場電影,嫌兒子小凡礙事,便讓做阿嬤的蓉在這裏接走小凡。

站著無聊,免不了也看看熱鬧。

吸引蓉的,倒是人簇中一對粗人打扮的老夫婦。他們緊緊地挽著,像是怕互相走失在人簇中。

他們全然不理會自身的裝束、神情、氣質與周圍是如此格格不入,只顧十分投入地看著時裝表演,自成一個銅墻鐵壁的兩人世界。一對夫婦能走到這步,該經歷了多少驚濤駭浪!30多年前那個雷雨之夜,要不是她立時三刻逼他走,那麽此刻,他一定也會伴在她身邊。

事情只是因為,她在他衣袋裏發現一封情書。

“蓉……”他央求著,充滿驚恐和歉意。

“蓉……”那麽深情無奈“蓉……”怯怯地卻又是真誠的。

但年輕時太過於追求生活的完美,當初足以令她萬念俱灰的一著,與她後來的經歷相比,真正不過是一支小插曲。

她猛一轉身,赫然發現他站在她身邊,抱著她的……不,他們的外孫小凡。

“他們趕不及,讓我把小凡送來。”他怯怯地,像做錯了什麽。

他老了不少,卻依然頎長挺拔。

蓉默默伸手欲接過小凡。

“趕著回家嗎?不如找個地方喝點什麽。”他說,“我們有好久不見了。”30多年是“好久”了。

“看我這身打扮……”她指指自己那身阿嬸裝。"”“都抱孫子的人了,還講究這。”他說。

30來年的離別,並未令他見外!她只覺湧上一股暖流。

“這幾十年來,你獨自帶大孩子,也真難為你了。”他說著,為外孫也要了杯熱牛奶,耐心地餵著。蓉沒料到,他對孩子會這樣耐心。

“你也不容易……他們整得你好苦呀!”她歉疚地說。當初一惱之下,她把那信送到丈夫的領導處,那時他和蓉都還在上海。男女問題在內地,從來看得十分重。

“無所謂了。人生總有高潮低谷。”他說,“正如我怎麽也想不到有一日我會來港。”

人生想不到的太多,比如她還會見到他。

小凡手一揚,把牛奶潑了阿爺一肩膀。

“把阿爺的衫弄臟了,打!”蓉佯裝發火。小凡咧嘴哭了。

“阿嬤別惱,小凡還小呢。”

“看你早晚要把他寵壞。”蓉嗔怪著他,一邊用紙巾幫他擦拭著。

“蓉!”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一直想當面向你澄清,我和那個……女人除了通通信,真的沒其他事。”

“我知道!”她當時其實都信。只是純情年輕的她,連信都不能相容。

“為什麽當初你連辯解的機會都不給我?”她不知道。或許因為年輕,便覺得什麽都容易,不懂珍惜和寬容。

“該走了。”她接過小凡。

“我替你們叫輛的士。”

一個“不”字才要出口便及時阻住。

坐六望七的年歲,蓉已懂得珍惜。

今晚的小插曲,她會永遠記住,連同多年前那雷雨之夜。

春宵雷雨鬼演戲海辛夢裏驚雷……人從床褥彈起,睜眼,春寒深宵的窗外,確是雷雨交加……轉個身欲續尋好夢,雙耳卻在沙沙喇喇的夜雨裏,蹦出另外一種動聽聲音——悠揚的絲竹弦管(比方二胡、琵琶、揚琴、笛子)的交奏,其中還夾著花旦唱苦腔的哀怨聲音。

——如此狂急雷雨,如此料峭春寒,如此淩晨深夜,誰在演唱粵劇?細細聆聽,不似鄰居聽聲帶或唱片,便抽身而起,拉開簾,往窗外的星夜廣場打量。

那蓋搭在盡頭的永遠舞台,在密密麻麻的雨簾裏好像有燈光,好像有節目演出?我的視線不能穿越又厚又密的雨簾看個清楚……桌上滴嗒座鐘,以長短針指著“3”,告訴我此時間,下面廣場不可能有演出。

——難道春寒深宵鬼演戲?在我們這個與山坡墳場為鄰的村子,過去鬼話連篇,怪誕詭異的傳說一個接一個,多此一個,又算得什麽?不過眼前的一個並非傳說。

既然躬逢其“盛”,樂得參與做個觀眾。15分鐘後,我一身黑雨衣,足踏水靴,撐傘,走出大廳門口,投身大雨裏,閃電雷鳴已止。

終於走至距離舞台十多尺遠,我站立。

有上蓋的舞台,懸掛兩盞汽燈,台中放一塊古塔模型板,後邊大概放木凳,一個長發披散、白衣白褲化過裝的中年花旦站在塔上面,展腔高唱白蛇精訓子的唱段:“仕林呀!你今後做人要精明,不要學父親懵成成……”戴官帽穿官袍的許仕林,一個年紀已不小的漢子跪在塔下。

台右邊,兩張條凳,分別坐著5個玩樂器伴奏的漢子,我都認識。

那拉二胡的高老炳,50過外,專門替街坊裝修房子的。那彈琵琶的肥佬森,接近60,村子清潔工人總管。那彈洋琴的斯文張,50多,小巴司機。那吹笛子的生果富,亦已60出頭。還有那拉小提琴的報紙檔矮佬吉。我認識他們。因每天6點鐘晨起例必去村子的茶樓喝早茶,就見5條漢子每天例必占據同一張圓桌。

從5條漢子,我聯想到跟他們同一張圓桌喝茶,唯一女性的茶渣玉,40歲吧?總愛穿紅著綠,街坊們叫她“茶渣玉”,是因為她替村裏兩家茶樓倒垃圾,以倒茶渣為多,由此得花名。聽說她年輕時做過落鄉班花旦,後嫁夫不良,迫當娼,誓死反抗,離婚後,花旦沒得做,馬死落地行,咬咬銀牙,就在村子替茶樓倒垃圾,養活自己和老媽,還有個嬌嬌女。

她在本村逢上幾個落鄉班故友,他們都轉行,鬧婚變。巧的是,昔日和她拍檔的小生阿東哥也在本村,他慘逢車禍,跛腳,靠領救濟金過活。而他不讓自己作廢,天天都去海邊釣魚。

雨中,高佬炳撐傘從戲台向我走來,說:“我們的聲音,在大雷大雨裏把你吵醒啦?我高聲說:“我醒來,在雨聲中聽見音樂聲,被吸引,便走下來看看,沒什麽。”

高佬炳說:“你知道我們一桌早茶客,都是戲班發燒友!今天是茶渣玉生日,我們沒什麽好禮物送,幾個人就搞這一台戲送給她……老弟,請包涵,你就當見到一班鬼做戲,別對人說什麽。”

次日6點鐘,我照例去村子茶樓喝茶,照例看見那麽一群粵劇發燒友在喝茶,7個人談得歡,都不談夜來演戲了。我懷疑——昨夜我是做夢嗎?結劉素儀鳳儀早就曉得丈夫阿明是最能討女人歡心的那種男人。他說話溫柔,對待女性尤其溫文。所以婚後20多年,仍不斷有親友向她告密,告訴她阿明跟別的女人在一起糾纏的故事。

“阿明真是過分,我第一次跟他握手,發覺他的手又幹又冷,我已勸你不要嫁給他!”鳳儀的母親抖著身子說。

“媽!我已嫁給他20多年了,還說這些廢話幹啥!”“你嫁他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小廣東,現在環境好了,他竟敢有外遇,真忘恩負義!”鳳儀媽說。阿明因為得到鳳儀的協助,夫婦倆已成為一間大型工廠的老板,現時在廣東和北京都設了分廠,財富也隨著生意日佳而倍增。由於鳳儀早知丈夫風流的個性,故此生意愈擴展,她把公司的財權愈抓得緊。

鳳儀的好友也走到她的面前,以比當事人更激憤的態度來告密:“你的阿明太離譜了,聽說他在外的女人還為他生了個兒子,跟你生的兒子差不多大啊!”鳳儀聽了只是“啊”了一聲。鳳儀不是普通女子,別的女人知道丈夫外面有了人,大多是歇斯底裏地大吵大鬧,末了少不了離婚收場,不然也只能在破鏡不能重圓的情勢下維持婚姻,互相折磨下半生終死。

鳳儀對女友說:“個個男人都有一顆蠢動的心,換一個男人可能還是一樣會去找別的女人。何況阿明每次出外幽會都苦心經營些藉口才去,證明他還是舍不得我,肯顧住我的面子。他不提出離婚,我也絕不會,那個女人做沒有名分的情婦,做私生子的媽媽,比起我這個被丈夫背叛的妻子,不是更為難受嗎?”“鳳儀,你真是冷靜得叫人害怕。”友人說。

“唉呀!我的兒子也快要入大學了,還跟人爭風呷醋去?”可是心底裏鳳儀還是恨得要命,她知道自己若拆穿阿明,他外頭的女人根本就沒有地位,而那私生子也休想分得他們的財富。她認為只要沈得住氣,漠視就是最佳的報覆。鳳儀自問是個勝利者,她認為男女之間的愛情不能維系一生,名分、家庭、孩子才有這樣的力量。

這時阿明已病危了,鳳儀伴在病榻旁。

“鳳儀,請你原諒我。”阿明說。“你養情婦的事,我早已接受了,你和情婦苦戀一生已是你的懲罰,不用我原諒。”鳳儀冷靜地說。

“不是這個。20多年前我把你生下的兒子跟我和情婦生的調換了。你放心,我在外頭的女人對你生的兒子十分好,像你疼愛她生下的一樣,希望你仍念血濃於水,也給你所生的養在外頭的兒子一份財產。”氣得蒼白的鳳儀像輸掉了一生籌碼地呻吟了一句:“你這人……”阿明就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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