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過海”裏有一位仙人──張果,他喜歡倒跨著一匹驢子來騎,他的騎法特殊,據說是要警戒世人;凡事回頭看!

今天科技要領先、經濟要發展、新聞要研判,事事都求向前看,“有前瞻性”已經變成一句現代人的口頭禪,帶領著全國人猛地向前沖,然而深厚的歷史文化,總是步履緩重,老是教人向後看看漢朝唐朝,難怪這幾年來,只顧科技經濟的蓬勃發展時,文化卻大大地失調了,為什麼?大家只顧前瞻,忘了回頭看看嘛!

一味向前看,必然易生妄想,回頭看看,才會落實。有一位丈夫,得到了一個雞蛋,就一路往前想:由蛋變雞,由雞生蛋,三年以後,繁殖的雞就可以換牛了。再由牛生牛,十年後就家當千萬,可以娶妾了!他的妻子一怒,把蛋砸破了!今天有少許剩錢,就去迷股票,迷六合彩,連正常的工作都懶得做,這和抱著一個蛋就狂想家財萬貫的心理十分類似,只顧朝前想,沒有不可能的,但如果肯回頭看看,歷史上能擁有一個雞蛋的人何其多,誰能憑妄想而發跡,不勞而獲呢?

一味向前看,總是貪心不足,回頭看看,憤懣全消。有一位窮書生,在沒有考試及第前,有人夢見他官至侍郎,他歡喜極了。後來果然及第,做夢的人,又來說從前的夢,他仍十分高興;等到官職升調,果然到了侍郎時,那位述說夢境應驗的朋友,又再提起夢兆時,這位窮書生竟愴然滿臉憂色啦!好了都想將來會更好,貪得永無饜足,誰肯回想當初寒酸的歲月呢?難怪在台灣家家成了中產階級以後,個個貪心“明天會更好”,處處反而怨聲載道。而在大陸上,居然異口同聲地說:“十億人都能填飽肚子,就是大事!”這句話的含意是:中國歷來每年要餓死幾百萬人啊!大陸中共就靠這句“回頭看”的話,在維系著人心。反觀台灣,誰還肯回想吃地瓜簽的日子,慶幸我們已做出許多成績,而容忍當前的不完美呢?

一味向前看,容易輕舉妄動,回頭看看,覆轍齊在。“初生之犢不畏虎”,為什麼?因為他缺乏經驗與歷史,置身於危險而不自知。所以西方哲人西塞羅說:“若不曉得自己誕生之前,世界發生了哪些重大事件,此人永遠只是個孩子!”回頭看看歷史,有多少實例可以教導我們明了人生,包括人性通則的發現,勝過任何一本邏輯書的。所以想以今日來揣測明日,以已知來決策未知,最好的辦法,就是回頭看歷史文化,許多廢棄的河堤,都代表著久遠的洪水經驗,將來總有一天又要來印證它的功能

當然,凡事回頭看看,也不是要人只回憶過去,更不是要用過去的哀愁,抱住年輕的希望。凡事多回頭看看,是會讓我們踏實,知足,與充滿智慧的!今天青少年們共同的一句話:“在家裏待,無聊得要發瘋!”其實中老年人又何嘗不如此?不是朋友來家裏“殺時間”,就是出門找人家“尋樂子”,我有許多台北的朋友,學文學的,照道理應該常在書桌前看書寫作才對,但下班後一打電話,幾乎個個不在家,應酬聚會尋開心,許多朋友已經在書桌前坐二十分鐘的耐心都沒有啦!

所以當我讀到明代張萱在《西園存稿》裏寫的三句話,不能不諷誦再三,他說:

一日不讀書,便覺面目可憎,語言無味。

一日不見客,便覺胸懷開滌,日月清朗。

一日不出門,便覺清虛自來,滓穢自去!

第一句說不讀書,面上俗塵堆積,語言無味,這是宋人說過的。面孔也像池潭一樣,天天要有活水註入,才有活潑潑碧澄澄的清華妙境。“但覺眼前皆妙境,那知來處有源頭”,一不讀書,源頭斷絕,死水生腐,當然氣味可憎了!

第二句說一日不見客,胸懷就會敞開滌凈,日月也為之清明高朗。大概是指是非不經門前過,榮辱不擾心上來,所以心境安泰,如果見到心懷不平的人,餐食安眠都受他影響;聽到不公不平的事,徒然使胸臆間波瀾橫生。因此見客論事,那種“強顏應接暫時親”的滋味,的確是役身涉世中的苦事,所謂“不聽不接,自登彼岸”,所以不見客未嘗不是好策略。

第三句說一日不出門去,心境中便增一分清虛亮麗的美感,覺得渣滓汙穢也減去了一分。這句話,值得現代人深思,出門亂逛,都在作“無事忙”的沒頭蒼蠅,這些遑遑來去的影子最俗氣。進德修業,第一步工夫就是要耐得住寂寞無聊,古人說過:“便覺心無著落時,正是生意處!”寂寞無聊才是創造的泉源,也是人生創發機運的唯一良緣,誰是在酒酣耳熱後讀書寫作的呢?誰是在人聲喧嘩裏昂然奮起,來規畫自己前景的呢?要建設一個雅致的社會,革除又臟又亂又擠又鬧的現代弊病,也必得從“一日不出門”做起。只有在寂寞無聊時,你才會想起讀讀書吧?才會有“三省吾身”的機會吧?才會有欣賞藝術、欣賞生活美感的寧靜世界吧?

西哲布拉斯巴斯卡也曾說:“人生大部分的罪惡,都是起於不能安靜地待在家裏!”對呀,槍擊卡拉OK,火燒MTV,都在熱鬧的地方,所以無論你從人生的“好處”看,從社會的“壞處”看,“一日不出門”可真是處世的良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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