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遼太郎·真說宮本武藏(六)

在名古屋,受武藏之托斡旋仕官之事的,是武藏滯留江戶期間結成知己的大道寺玄蕃頭直繁。其實不需要玄蕃頭在藩中要人之間周旋,由於下述事件,武藏進入名古屋城之事已廣為人知。

藩內原本已有劍術指導,即領有五百石的柳生兵庫助利嚴,是柳生石舟齋的嫡傳弟子,繼承了新陰流的秘訣,據說道行比江戶的叔父柳生但馬守宗矩更高深。有一天,在城下的十字路口,武藏與兵庫助擦肩而過。雙方都不曾正面相識,但武藏一瞥之下,便領悟到對方是兵庫助,而兵庫助也感覺到世間竟有如此高手。

──或許是武藏吧?

這段最適合當時劍法家的邂逅,使尾張全家非常高興,甚至傳到藩主義直的耳中。

“那個武藏希望為我服務嗎?”年輕的義直純粹感到高興,希望能看到武藏的道行。

義直是家康的第九個兒子,也是尾張德川家的第一代。他聰明伶俐,特別留意軍備,愛好武術,後來雖然得到兵庫助的真傳,但仍用平等的態度對待家中的各流派。

當下即挑選兩三名近侍作為武藏的對手,場所就是王孫公子練武的鋪木板房間。

武藏拿著借來的木刀站立。當然,這種比試是沒有所謂勝負的。

對方多次拿著木刀試探,武藏仍保持刀尖指向眼睛的姿勢,並不挪動腳步。對方終於無法忍耐,舉刀過頂砍了下來。不可思議的是,武藏動也不動而木刀卻沒有碰到他的身體,也不知使出了什麼功夫,刀尖一直都浮在他的鼻尖前面。對方再度運氣一砍,木刀仍然從武藏的面前滑過去,等對方回過神來時,武藏的木刀已經輕輕地擺在了他的頭上,真是令人驚嘆的閃電手法。

第二個近侍見前一個失敗,便擺出刀尖指向眼睛的姿勢而不動。武藏苦笑,舉刀揮舞威嚇似地一步步向前逼近。對方攻不進去,只好後退,最後臉色變的蒼白,全身汗水淋漓,肩膀開始發抖,被逼得靠住道場的板壁。

武藏或許認為時機已到,一只腳往後踏了一步,舉手掄刀過頂,眼露殺氣,大喝一聲,對方就失神似地癱軟下去。

周圍的觀眾都沈醉在武藏的絕技中,只有一個人保持清醒,那就是義直。

翌日,義直把大道寺玄蕃頭叫過去,說:“我看見了,那個人的劍法在全日本無人能及。可是,除了技術以外,還有運用天生的力氣之處。劍法應該是學習它的道理後,即使平凡的人也能達到某種程度的技術才對。武藏的高強已超乎常理。”

義直讚賞無武藏不世出的天才,但若問這種天才在世界上有什麼用途,那又另當別論了。義直在武藏要進入藩內組織的前提下,把武藏的價值估得很低。

第一,如同義直剛才所說,武藏不適合擔任技術教練。第二個問題是他的異相。義直認為:“生具異相表示那個人的性格有某種偏差,恐怕武藏無法成為指揮眾多士卒的大將。”

第三個問題是武藏所希望的身份。他早已通過玄蕃頭轉達:“年輕時曾馳騁沙場,並曾研究軍學。”強烈表達他想擔任藩主的軍學、行政顧問的願望,似乎不願以一介“劍術教師”的身份告終。但義直並不吃這一套,因為武藏沒有實際經歷。

“不過,玄蕃頭,我並非不聘用武藏,只是身份、俸祿的問題。武藏希望多高的俸祿?”

“這──”玄蕃頭擦著汗,吞吞吐吐地說:“他希望千石以上。”

“那就和我的預算不符了。本藩的武藝指導俸祿,新人是五百石以下,連兵庫助也如此。不可以為武藏破例。”

對義直而言,劍法師傅終究只是教導一人對一人的格鬥技術。但千石以上的高官,軍陣之際,需要有監督眾多士卒的大將之才;平時,則需要有富民裕國的行政之才。與劍法家是不同的等級。

大道寺玄蕃頭出城後立即向武藏傳達了義直的旨意。

“這樣嗎?”說了這句話,武藏就沈默下來。由於他對仕官尾張家抱著很大的期望,臉上露出玄蕃頭不忍卒睹的失望之色。這個世界並不像武藏想的那麼甜美。

“沒辦法,我和令主公無緣。”

“話雖如此,何不接受新人的五百石俸祿?這只是新人的待遇,以後或許會逐漸提高。”

“不”武藏擡起眼睛,“那樣就沒面子了。”

不久,武藏就帶著弟子數人和養子伊織離開名古屋城下,往西而去。

當幸庵在駿府聽到這個消息時,仿佛看到了武藏的不幸。武藏太強了,獲得名聲,也變得高傲。因自尊心而肥大的身軀難以嵌入世間的組織。

其後,武藏來到築前福岡黑田家的城下,長期逗留。

黑田家是五十余萬石的大諸侯,在九州是僅次於島津家的雄藩,對達不到第一、第二志願的武藏而言,可能是寄托希望的大藩。而且,此地住起來也很舒服,黑田家是中興祖官兵衛如水從播州出來興建的家門,以重臣栗山、菅、母裏三家為首,播州人很多。

武藏的母親的娘家的分家是播州望族,武藏也自稱“播州赤松(分家之祖)的後代”,家中的親族自然很多,遠比江戶或名古屋更有故鄉的感覺。

武藏寄宿在重臣菅家的親戚船曳刑部的家中,在眾人的要求下,教藩內的年輕武士練劍度日。

這個船曳家也是來自播州的,刑部的祖父木工左衛門曾出仕新免家,與無二齋是同僚,據說也曾跟隨無二齋練習劍法,武藏就是基於這種關系而寄居在此。

刑部是個很親切的人,他看出武藏在此逗留,一定有仕官的意圖。有一天,他向武藏詢問此事,武藏也並未否認。

“那麼,你想要多高的俸祿?”

“這點請你推察。”武藏微笑著,露出讓刑部嚇一跳的狡猾的眼神。

“不過,這方面要事先聲明才好。”刑部說。

“我本希望擔任將軍的教練。”

“哦,你嗎?”

“是的,但這件事由於某種緣故而沒有結果。”

刑部起初認為五、六百石便能擺平的事,沒想到身為武藝者的武藏,胃口竟會這麼大。

“後來,尾張大納言也希望把我留下來,可是我基於某些理由推辭了。”

“原來如此。”

從前面兩個例子看來,黑田家是外樣,不用相當的俸祿可能無法聘請武藏。刑部想到這裏,說:“三千石的話,你覺得怎麼樣?”

武藏只是微笑,也不說“好”,刑部被武藏不願露骨地談論俸祿的情操所感動。

刑部知道如果和本藩的大臣商量,給予一個新來的劍法家三千石的待遇。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答應,所以就直接面謁藩主忠之。

忠之不像尾張侯義直那麼英明,換言之,是個容易受騙的老實人。說難聽一點,刑部要利用忠之的昏庸。

“武藏?”果然,忠之連這個名聲響亮的劍客都不知道。但刑部不厭其煩地說明武藏是日本最高強的劍法家,聘用這個人是本藩的榮譽,接著又說:“讓他擔任幼主槌萬的劍法教師如何?”

寵愛子女的忠之眼睛一亮,正中刑部的妙計。

“妙極了!”忠之一拍膝蓋,很快地召集眾臣,發布了這道命令。

然而群臣都保持沈默。三千石,自如水以來,多少在戰場上博命拚殺的譜代也很少享有這麼高的俸祿。不管武藏的名氣有多大,畢竟只是個對本家毫無貢獻的區區劍法家,如果給予這麼高的俸祿,對今後的統治會有不良的影響。但任何人都沒有提出異議,因為他們知道忠之的脾氣,違抗他的話,立刻會把他激怒。

眾臣退出後便互相商量,其中一人特別請求謁見忠之。

“卑職來慶賀聘用武藏之事。”

“你覺得如何?”

“嗯──,主公見過武藏本人嗎?”

“沒有。他是怎麼樣的人?”忠之感到很好奇。

“看他的外表,兩眼像被拳頭揍下去一樣低窪,三角眼,顴骨高,胡須也不整理,虬卷成渦狀,平常也不洗澡,所以很臭,指甲也不剪,頭發也不梳,只是攏在一起,而且頭很大,身高六尺,是個異人。”

“──”忠之露出屏息的表情,可能在想像厲鬼的模樣。

“由於這副異相,一般的女子都不敢接近。”

“槌萬也會害怕嗎?”

“幼主可能不至於這樣,但年紀尚小,可能不會和這種人親近,這樣一來,不管武藏有多麼高強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有道理。”忠之連連點頭。

忠之立刻改變了主意。那時武藏已經聽到受聘的好消息,正在刑部家接受弟子們的祝賀,不久又知道這間事被推翻,忍不住低聲說了一句:“被擺道了嗎?”刑部擦著汗賠罪。武藏立刻露出笑容,感謝刑部的努力。不過,他可能非常不高興,隨即匆匆離開城下。從此以後,即使來到築前也不去福岡,而在一水之隔的幕府直轄地博多停留。這也成了武藏的習慣。

之後不久,他來到播州的明石,城主小笠原忠真非常敬仰武藏,殷切請求他留下來作官,但武藏堅決地推辭。地方太小,不合他的意,轉而推薦了一個叫八五郎的人。

武藏終生不近女色,所以沒有子女,收養了兩、三個養子,八五郎就是其中之一。八五郎是武藏的親戚,播州印南郡米田村的富農岡本堪兵衛的次子,武藏喜愛他的才氣,便把他要過來當養子。

八五郎長大後,吏才受到賞識,小笠原改封為豐前十七萬石之後,改名為宮本伊織,因功累升為家老,最終的俸祿是四千石。諷刺的是,養父武藏始終得不到的高祿,養子伊織卻不靠劍法,而以吏才獲得。

其後,武藏經常在小倉的伊織宅邸寄身,當時他的年紀大約五十歲左右。這段時間,武藏把不容於世間的郁悶感情寄托在繪畫、木雕、金屬雕刻上,甚至制作武具、馬鞍之類的東西。他的作品比起專家都毫不遜色,但風格是不豐滿、帶著使人心靈震動的勁道。武藏本人的風采也隨著年齡而益發蒼勁。

不過,在中央不得志的武藏由於定居九州而名聞九州各城。以豐前小倉的小笠原忠真為首,肥後熊本的細川忠利、日向延岡的有馬直純等諸侯都爭相邀請武藏到城下一遊,武藏也欣然前往。他成了地方上的名士。

那時,《渡邊幸庵對話》的敘述者幸庵則從駿河德川家家老變成了浪人。幸庵的主人駿河大納言忠長幼名國千代,自幼就比哥哥(家光)更受父親的寵愛,因而有越過哥哥成為嗣子的傳言。長大後成為駿河、遠江兩國五十五萬石的太守,但忠長言行粗暴,經常肆意妄為,後來竟傳出他計劃叛變的流言,而被貶到甲斐隱居。這恐怕是家光的親信所散布的謠言。但以忠長的個性,篡奪將軍之位也不是沒有可能。為了附帶監視,幸庵被從有數的幾個人中挑選出來,以家老的身份駐守駿河。此時他的地位可謂即尷尬又覆雜。

忠長後來被貶到上野的高崎城接受管束。不久,在高崎的大進寺自殺,時年二十九歲。

駿河德川家滅亡後,幕閣大臣奉將軍的密旨暗中指示他:“回去當將軍的直屬武士。”

幸庵一笑置之。對於這位經歷戰國亂世而生存下來的男人而言,官僚體制已經令他厭煩了。他對江戶的使者說:“請向大樹(家光)稟告,我要供養峰嚴院(忠長)大人,渡過殘生。”

此時的幸庵已經五十二歲,年輕時成為家康的近侍,後來又受封為領有一萬石俸祿的山城守,成為駿河德川家的家老。對一個武士而言,他的前半生可謂毫無遺憾。幸庵自己剃發,但並未正式受戒成為領有度牒的僧侶,只是個沙彌。後來他周遊列國時,幕府可能暗中賑濟,使他終生不為生計發愁。

寬永十四年晚秋,九州爆發了“島原之亂”。此時幸庵恰好正在九州。

這場戰亂是肥前的基督徒為了抵抗領主松倉重次對基督徒的鎮壓,把關原之役被滅亡的小西行長的遺臣組織起來,形成兩萬人據守島原城對抗幕府的事件。幕府方面則派出三河額田城城主松倉內膳正重昌負責平定此事。

幸庵聽到重昌來到肥前,不禁懷念起舊情,遂於寬永十四年十二月前往島原的軍營探視。

重昌憔悴得令他不敢相信,幸庵不禁懷疑自己是否認錯了人。

重昌是大阪冬之陣談和之際,以廿七歲的年齡擔任軍使,與秀賴對談,接受秀賴血誓的能幹人物。從以前那麼英俊的容貌,不知是否營中燈火昏暗的關系,變的像滿懷猜疑的老太婆那麼醜陋。幸庵很同情他,認為是苦戰的緣故。事實上,重昌率領九州諸藩的兩萬余兵馬,多次強攻島原城,卻屢次死傷累累地敗退。目前陷於苦戰,費勁了全力好不容易包圍了島原城,勉強將戰事維持到現在這種地步。

重昌看到這位意想不到的老友來見,非常高興,便置酒談心。可是出自重昌口中的並非是戰鬥的嚴酷,而是對幕府的作法發牢騷。他抱怨江戶的大臣不了解島原的實情,以這麼少的兵力根本無法攻陷島原城。

幸庵安慰他:“攻城是需要耐心的。”

“不是的。”

重昌泫然欲泣,似乎這才是他憔悴的原因。江戶的要員認為重昌無能,老中松平伊豆守信綱親自擔任統帥前往九州,至重昌顏面掃地。重昌與其說是武將,不如說是良吏的典型,所以對後方的看法比對敵人更在意。

“幸庵,真羨慕你呀!”

“哪裏。”

幸庵搖頭。事實上,以前他沒想過脫離組織的自己會這樣幸福。

幸庵在重昌的營地停留期間拜訪了許多故交。沒想到的是在小笠原家的軍營中遇到了武藏。這是駿河相逢以來,兩人的第二次邂逅。

那一天雖天空晴朗,但非常寒冷,幸庵他看到軍營的柵欄為有幾名兵卒在燒火,於是坐在旁邊的石頭上取暖。幸庵身著破衣,手持拐杖,依然是乞食和尚的模樣。

就在這時,柵欄內突然傳來講話的聲音,大約十幾名全副披掛的年輕武士走出來。唯獨走在最前面身材高大的男子身穿便服,沒有帶刀,手裏拿著馬鞭,皮裙上面是一件無袖大褂。那群年輕武士以信徒般的態度跟隨著前頭的男子。那就是武藏。

“餵!”幸庵不勝懷念地站起來。武藏以刺人的目光看著路旁的乞食和尚。

“和尚,你太無禮了!”一名年輕武士把幸庵攔住,幸庵沒有反抗。

武藏似乎想不出這個乞食和尚是誰,最後還是幸庵略帶諧謔地說明自己是曾任駿河大納言家老的渡邊山城守。武藏聽了,表情變得十分冷淡。幸庵不自覺地感受到武藏態度上的威嚴,用略帶卑屈的聲調說:“想起來了嗎?”

武藏默默地點頭,態度十分倨傲,但幸庵卻十分高興。成為浪人後,他對故人出奇地眷戀。

“如你所見,現在變成了乞食的和尚。”

“我聽說了這件事。”

語氣頗為淡漠。喜愛權貴的武藏對變成乞食和尚的幸庵,可能毫無興趣。但幸庵不以為然,用熱情的語氣說:“在駿河的時候,你送我一只鵪鶉,非回禮不可。我去找一些酒,拿到你的營帳共飲,好嗎?”

“不必,這是軍中。忙亂之際就不要客氣了。”

武藏用權威的口吻強調“軍中”兩個字。最後他輕輕點了個頭,就領著那群年輕武士離開了。

武藏的態度帶著劍法家和山中修行僧同樣的傲慢,但幸庵認為不止那樣。(也許他討厭我。)

幸庵自有他的自尊心,用貶低武藏的想法來安慰自己。武藏為了千石、兩千石的地位奮力爭取,但始終無法如願。幸庵毫無天賦,只是身為武士就可以享有萬石的俸祿,而且毫不珍惜地舍棄那份幸運。在運氣不好的武藏看來,或許是個可恨的奢侈者。(不過,武藏為什麼在軍中呢?)

幸庵後來詢問熟人,才知道武藏是以仕官小笠原家的養子伊織的“監護人”的身份來到軍中。當然,他的身份依然是浪人。(這樣看來,不是和我一樣嗎?)

但深入一想,武藏是名士,自有他的好處。事實上,有人傳說武藏雖是浪人,但卻受幾個崇敬他的九州諸侯的暗中賑濟。

武藏對自己的崇敬者采取的是“賓師”的高姿態。他是榮譽感很強的人。

所以在小笠原家的陣營中,武藏並非以劍法家,而是以“軍學者”的身份加入的。“軍學者”似乎可以答覆藩主的咨詢,帶領年輕的藩士接近敵際,現場指導。

不過,令幸庵感到不解的是,武藏為什麼要拿軍學這種“虛學”當作自己的招牌。在這個年代,曾經轉戰沙場的武士一概輕視軍學這種新興的“學問”,並以懷疑的眼光來看待。

據幸庵所知,武藏曾不止一次地表明他曾多次上戰場參加實戰。既然這樣又為什麼去炫耀那種“虛學”呢?

所謂軍學是天下太平,亦“元和偃武”以後興起的一種似是而非的學問。開山鼻祖是名叫小幡勘兵衛景憲的吹牛大王。他自稱學習了武田信玄的軍法,創立了甲州流軍學。而武藏的好友北條安房守氏長也是創立北條流的人物。當時還有奉楠木正成、上杉謙信等名將為鼻祖的各種流派。

各諸侯之所以爭相接納這些吹牛大王,只是因為家臣中有實戰經驗的已經太少了,萬一天下大亂,除了去依賴這些玩意兒以外也別無他法。實際上這些所謂的軍學家幾乎沒有一個人具備實戰經驗,但卻個個都是紙上談兵的“高手”。

曾經有這樣一個傳說。家康是從少年時期到七十三歲的大阪之戰為止,擁有半世紀以上實戰經驗的武將。晚年時他曾問小幡景憲:“你在講述什麼甲州流軍學,那麼信玄所用的兵器是什麼樣子?”

“我很快就會打造出來。”景憲信心十足般地回答。

景憲立刻叫刀匠制造。所用的材料是鐵,上面用金銀嵌出日月,並塗上紅漆,作工相當講究。而家康勉強用一只手把這個東西舉了起來。

“這麼重的武器怎麼拿?”,匡啷一聲把它扔掉了。

“武藏呢──”可能他還懷著對“大將”的憧憬,所以才要依靠那種騙人的玩意兒。他到了晚年,一定是發現刀術畢竟只是步卒的技術。所以不再想憑刀術晉身權貴。

時至歲末,新司令松平伊豆守已來到了九州,重昌的焦躁達到了極點。他召集諸將,下令進行決死的總攻擊。幸庵想:這個人存心自殺。立刻在當天晚上前往重昌的帳篷,重昌尚未就寢。

“我這麼說也許很奇怪,不過從城裏的炊煙四起看來,城中的士氣並未低落,而且糧食也還很充足。目前不是暫時和對方耗下去才是上策嗎?”

重昌沈默了一會兒,終於迸出一句:“豆州來了。”

新年了。元旦那天從早晨就雲層低垂,日落之後開始刮起強風。

重昌把這種天氣視為天祐,下令發起總攻,他自己一馬當先,瘋狂地朝城墻沖去。

幸庵當然留在後方,他沒有理由參加,也沒有瘋狂。但他聽說武藏以浪人的身份向前沖鋒,不禁大吃一驚。此時的武藏沖在小笠原家部隊的最前面,騎著馬,垂到背脊的長發在風中飛揚──。

這次總攻以攻方的慘敗告終。軍使板倉重昌中彈身亡,兩萬士卒中,陣亡六百人,負傷三千二百人。而武藏則再一次置身於敗軍之中,不過這個倒黴的人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體會戰勝滋味的日子就要到了。

重昌陣亡四天後,新的總大將松平伊豆守信綱和副將戶田采女正氏鐵(大垣藩主)即抵達陣地。隨後在新統帥的領導下開始強力封鎖,以等待城中的糧食耗盡。這段期間又從海上用荷蘭船的大炮轟擊島原城。到了二月,城中的士氣開始衰弱,信綱認為機不可失,便在廿六日命令發起總攻。

這時的武藏身先士卒沖向敵陣,可是敵人出奇地頑強,攻擊方遇到了頑強的阻擊而裹足不前。殺紅了眼的武藏對擔任小笠原家先鋒的伊織大喊到:“伊織,就是此刻,軍人就是在這種時候沖鋒的人。”

武藏背著刀,把長矛丟掉,朝石墻沖去,士卒們受到他的感染,紛紛爬上石墻。

伊織不愧是武藏所培育的勇士,他一口氣爬上了石墻。突然,他發現武藏不見了。

“父親,父親,您在那裏?”說著他左右張望,接著又向下方尋找。

當他的視線掃到石墻的底部時,發現武藏中了落石,淒慘地倒在草上。但他學過舍父前進的戰場規則,而且一旦爬上石墻,除了被打下去,否則是不能後退的。伊織很快爬到石壘上面,一刀將撲過來的教徒殺死。

小笠原家的士兵成群地跟在伊織後面沖了上去,一個個跳進墻內。此時別家的部隊也突破了防線湧進了城裏,一天之內,城就被攻陷了。

根據武藏後來寫給日向延岡城主──有馬左衛門佐直的信得知,當天他的脛骨被落石砸中。由於年紀大了,傷勢意外地嚴重。

此時幸庵已經離開島原,沒看到一瘸一拐的武藏。但他知道,武藏的刀法始終沒能用在戰場上。

幸庵後來到了唐津,接著往肥前的長崎去了。

在長崎的時候,他聽說武藏已被肥後熊本五十四萬石的細川家聘用了。據說,武藏在細川家的待遇如貴賓,有使七名侍從和三百石白米的津貼。

熊本藩主細川少將忠利的年齡與武藏相仿。他很欣賞武藏那種瘦硬雄勁的巨巖般的風采,以迎接貴客之禮聘用他。忠利先派家臣巖間角兵衛去問武藏所希望的地位和俸祿。武藏的態度是他想要“賓客”的地位,這樣一來,俸祿多少就不會影響他的名聲了。

“這樣嗎?”忠利很能諒解。關於賜給武藏的白米,他又說:“給劍法定價是件惡事。”

於是,特別命令負責的官員,給武藏的白米要冠以“堪忍分的合力米”,這是該藩行政上從沒有用過的術語,意思是“尚請容忍的捐助米”。

另外,為了表示尊敬武藏的身份,也允許他如同家老一樣可以放鷹狩獵。同時又把熊本城下的舊千葉城整修一新,賜給武藏當作宅邸。武藏在流浪了大半生以後,終於在五十歲過半的時候擁有了自己的住宅。

武藏對忠利的知遇之恩非常感激,然而幸福並未持續多久,忠利在武藏仕官的次年,寬永十八年的春天突然患病去世了。武藏必定獨自痛哭吧。

不過,此時的幸庵已從長崎上了一條中國船,不顧幕府的鎖國令,悄悄地去了中國。所以他對武藏此後的情況完全不了解。幸庵在中國一住就是三十年,當他遊遍中國,再度回到九州時,已經是四代將軍家綱掌政的寬文年間了。

幸庵抵達平戶後,已是早春季節,此時的忠利和武藏早已成為了歷史人物。

他在熊本城下歇了一夜,為了趕回江戶一大早就出城了。當走到刀削村附近時,突然看到路旁有塊長滿苔蘚的石碑。他走過去看了看碑銘,原來是:“新免武藏居士之塔。”

“武藏在這裏嗎?”

在八十三歲的幸庵早已消失的記憶中,那位高傲的劍客的形象以鮮明的色彩重新浮現。他把正在耕田的農夫叫過來詢問,的確是武藏的墳墓。

“二天大人在這墳墓裏,身穿鎧甲,頭戴戰盔,配長刀,朝街道叩頭。”

“啊!為什麼?”

“二天大人懷念城主的恩德,想在代代城主到江戶覲見時,能全副武裝,手持大將的武器,守在路旁加以保護,所以遺言交代替屍體穿上甲胄。”

“甲胄──”

雲雀飛舞。

幸庵移動腳步。他想:武藏畢生的願望就在這裏。武藏只有死後,才能以大將的裝束埋於地下。想到這個男人意願之強烈,渾身的血液都為之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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