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1933~),浙江蕭山人。著有詩集、雜文集多種,散文集先後有《亂花淺草》、《舊時燕子》、《夢邊說夢》等出版。

“白活了!”許多人這樣慨嘆,但是潛台詞各各不同。有的是惋惜沒有及時行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有的是曾經及時行樂,老大一事無成:“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所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馬齒徒增,枉到人間走個來回。“空折枝”,“空悲切”,還有建功立業派自傷無所建樹:因對人生的價值理解不同,同樣一句“白活了”也是百花齊放的。

少不更事,偏偏他老不省事,自然是“白活”了一把年紀;慣常說年高德劭,而此公卻老不正經,老不要臉,自然更是“白活”了。盡管囿於凡上年紀的人就都該是道德的模範這一點,未免是先驗之見;不過年長者比較地多吃鹽、多過橋,因此應該更能知人生的鹹淡,行路的難易,這並不算是苛求吧。

說某某人“右派白當了”,其確定的意義不但要看所說的是什麼人,還要看是什麼人說。認為既劃右派,總有錯誤,至少是資產階級思想,理應改造,三十年過去,尚未脫胎換骨,看來沒有正確接受教訓,“白當了”,這是一派;認為本屬錯劃,但改造之後,鋒芒銷盡,個性全失,語言腔調,悉如教誨,面目一新,儼然當年左派模樣,看來沒有正確汲取經驗,“白當了”,這又是一派。曾劃右派分子者數十萬人,一人一面,概括而論,大抵不出兩類,“白當的”與沒有“白當的”,然因對此又有兩派觀點,這派認為“白當”的,正是那派認為沒“白當”耳。

至於“血白流了”或“不能讓……血白流”雲雲,多少年來人們慨乎言之,或痛切陳詞,指天罰誓,或不勝其低回太息。這是因為歷來人們認為社會的進步要付出代價,流血意謂犧牲生命,自然是最高的代價,付出最高代價的應該得到相應的補償,然而人們常常感到不能盡如人意,甚至大失所望者,良以期望值太高了也。其實,任何的鬥爭特別是激化為暴力形式的鬥爭都不免於流血;但鬥爭的目的,無論哪一方都不在於流血——準確地說,不在於自己或自己一方流血,而是要保存自己,置對方於劣勢。終於流血了,有所犧牲,其意義是犧牲個體,保存集體,犧牲局部,保存全局;這樣血就沒有白流。而流血倘足以警人醒世,就於物質的力量外又產生精神的影響,這樣,血也就不算白流了。

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它的作用總有一定的限度。幾十年來自覺地為一個理想而犧牲的千百萬先驅的血,凝結成碑,結束了一個舊政權,建立了一個新政權,進行了若幹社會變革,符合人民的利益,應該說英烈的血不是白流的。至於此後的社會政治發展,經濟文化建設,其成其敗,系於生者的努力、奮鬥和犧牲。每一次成功時,當然應該緬懷前人,感謝他們開辟了道路;而遇到挫折或失敗,當然愧對先行者,但沒有理由說他們的血就白流了。他們完成了歷史鏈條正屬於他們那個時代的環節上的使命,他們的貢獻不容抹煞,無論這種抹煞是以不屑一顧的態度出之,還是似乎無限珍惜的樣子。

也有真正是白流了的血:那屬於不是自覺地為一種理想和信念而犧牲,例如當了炮灰,當了替罪羊,或者自以為忠於理想和信念,卻陷入極大的盲目性,實際是為盜名欺世的不僅無價值而且反是有害的東西效忠,嘔心瀝血,流血流汗,以至付出了自己本來可以有價值的,應該節省使用的鮮血和生命,例如歷史上所謂用鮮血染紅官老爺的頂子之類。

根本上是一個價值觀念問題。大自人“白活”不“白活”,血“白流”不“白流”,小至“不拿白不拿”、“不說白不說”,都值得從這個角度作一番分析。有一幅漫畫《白書記》,說一位書記不但白吃而且白拿;居然有當地某書記質問這家報紙編輯部,加以指責。可見這位書記雖不姓“白”,對“白”字卻也很敏感,而這種敏感並不是語言學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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