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好幾幅畫在地上攤開。小店原本就擠,三張畫鋪在地上,我們就不能轉身,一轉身就要踩到畫布上了。“這一幅,”我指著凡·高的《星夜》。他說:“一百塊。”我說:“六十塊。”他做出誇張的痛苦的表情,指著地上的《星夜》說,“你看看你看看,畫得多麽好,畫得多麽像,就是顏料錢也不止六十塊呀小姐。”我說,“那好,我們再逛逛。”他一把拉住,說,“算了算了,就六十塊吧。”

油彩很濃,他用一張薄薄的塑料膜覆蓋在畫面上,再把畫小心地卷起來。

我走出小店,踏入畫家村的街,一整條街都賣畫,顏色繽紛,琳瑯滿目,氣氛像成衣市集,只是掛得滿坑滿谷的不是衣服,是畫。據說是一個奇人在這深圳的邊緣荒村專門模仿凡·高的畫,畫得多,畫得像,以至於國際媒體都紛紛來采訪這中國深圳的“凡·高”。沒幾年,荒村已經變成畫家一條街。凡·高的畫,人人能畫,從這裏批發到香港的小攤上,和開衩的旗袍、繡著五彩金龍的襯衫、緞料的面紙盒等等“中國風味”禮品混在一起,賣給觀光客。

回到家,我把《星夜》攤開,仔細端詳。從色彩和結構來說,仿得還真像,該有的筆觸,顯然一筆都不少。如果──我將窗戶打開,讓海風吹進來,因為畫的油彩氣味還嗆鼻──如果,用科學的方法鑒定,仿畫的人功夫確實好到完全逼真,好到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綻來,我是否能被這幅《星夜》感動呢?

愛上《星夜》,是有過程的。住在大海旁每天看日落月出,就發現有一顆星,總是在黃昏時就早早出場,那樣大,那樣亮,那樣低,使我疑惑它是不是漁船頂上的一枚警示燈?是不是一架飛機停在空中探測氣候的動向?是不是隱藏在山頭裏只有雲破時才看得見的一盞隱士讀書的火?那顆星,低到你覺得海面上的船桅一不小心就會鉤到它。

太陽沈下去,月亮起來時,星還在那裏,依傍著月亮。不管那月亮如何地艷色濃稠,這顆星還是堂堂正正地亮著。

有一天黃昏,一個天文學家在我的陽台上,我們一同看那輪緋霞絢爛的夕陽在星的陪同下,從雲到山到海,冉冉層層拾級而下。他說:“海面上看金星好亮。”

我吃一驚,啊,原來它就是金星,維納斯。無知的人,朝朝暮暮看著它,卻不知它的身份。今天知道了,跟它的關系可就不一樣了。

我趕忙上網去看凡·高的《星夜》,因為我記得,他畫的是金星。

凡·高在法國南部的精神療養院裏,寫信給他的兄弟:“今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在窗口看了很久,窗外什麽都沒有,唯有一顆金星,好大的一顆星。”“夜,”他說,“比白天還要活,還要熱烈。”

如果我失眠,披衣起身,走進沁涼的夜裏;如果我湊巧走過一個大門深鎖的精神病院,那麽我一仰臉就會看見在黑沈沈的大樓上有一扇開著的窗,窗口坐著一個孤獨的人,正在註視大地的荒蕪和人間的荒涼,只有夜空裏的星,有火。他說:“看星,總使我神馳……我問自己:我們攤開地圖,指著其上一個小黑點,然後就可以搭乘火車到那個點去,為什麽我們到不了那顆星呢?我們難道不可以搭乘‘死亡’到星星那一站?”

三十七歲的凡·高真的買了一張死亡的單程票,說走就走了,行囊裏只有煎熬的痛苦和無可釋放的熱情。《星夜》,在我看來,其實是一幅地圖──凡·高靈魂出走的地圖,畫出了他神馳的旅行路線:從教堂的尖塔到天空裏一顆很大、很亮、很低的星,這顆星,又活又熱烈,而且很低,低到你覺得教堂的尖塔一不小心就會鉤到它。

我會被深圳畫家村的《星夜》感動嗎?

換一個問法:如果科學家能把一滴眼淚裏所有的成分都覆制了,包括水和鹽和氣味、溫度──他所覆制的,請問,能不能被稱做一滴“眼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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