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全生·英美後現代主義小說敘述結構研究(5 中)

海德格爾的這些話所表達的意思已經超過了語言思索我們對
世界的看法這一思想。在《語言的本質》[15]一文中,海德格爾更是
明白地提出:“我們說,並且說語言。我們所說的語言始終已經在
我們之先了。我們只是一味地跟隨語言而說。”(p. 1082)在《語
言》[16]一文裏,海德格爾批駁了世俗語言觀———即人說語言———
而提出“語言說”(Die Sprachespricht)。(p. 983)在《走向語言之
途》[17]一文中,海德格爾又重覆了這一思想:“語言說,因為語言
道說,語言顯示。”(p. 1135)
維特根斯坦和海德格爾的這些語言觀點(語言遊戲、語言說、
語言顯示),深深地影響著後來哲學家、批評家和語言學家,尤其是
對結構派和後結構派或解構主義。維、海兩氏的觀點不僅被他們
接受,而且有時還被他們拓展到無以覆加的地步。他們甚至視語
言為“牢房”。傑姆遜曾經這樣評論結構主義者的語言觀:
在過去的語言學中,或是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有一
個觀念,以為我們能夠掌握自己的語言。語言是工具,人
則是語言的中心,但現代語言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成為
一場哥白尼式革命。⋯⋯結構主義宣布:說話的主體並
非控制著語言,語言是一個獨立的體系,“我”只是語言體
系的一部分,是語言說我,而不是我說語言。[18]
先為結構主義後為後結構主義的羅蘭·巴爾特從維、海兩氏的語言
觀中看到了讀者的非凡作用,而另一個後結構主義者德裏達則運
用“解構”的思維方式,顛覆了語言中心論,指出能指與所指之間是
種遊戲關系,語言的意義是在不斷的延異中產生。正如西爾弗曼
(Silverman)和托羅德(Torode)所言,“海德格爾將我們拋至語言遊
戲當中”。[19]

在“語言論轉向”中,哲學家們如是說,而作為使用語言的後現
代主義小說家又是如何說呢?
吉爾伯特·索倫緹諾(Gilbert Sorrentino):
小說是一發明物,被創造出來的東西;它不表現“自
我”;它不反映現實。如果說它有什麽用處的話,它只反
映真實的過程,然而由於它有選擇性,故它只創造了一種
能讓我們清晰地看見這些過程的形式。
羅納德·蘇肯尼克:

當代作家———真正與他為其中一部分的生活接觸的
作家———被迫從頭開始:現實不存在。上帝是無所不知
的作者,但他死了:沒有人知道情節。
威廉姆·加斯:
語言⋯⋯作為一種對物的體驗,比物的體驗更強大。
符號是比任何其他東西更有力的體驗,因此當你正與真
正重要的物打交道時,你就與文字打交道。文字具有一
個遠遠超越其所命名的物的現實。
阿拉斯泰爾·格雷(Alasdair Gray):
“你已經驗的和正在經驗的一切⋯⋯都是由一樣東
西構成的。”
“原子,”拉納克說。
“不對。印刷。有的世界由原子構成,但你的世界由
小小的符號構成,它們以凈潔的線條行進,像一群群昆
蟲,穿過一頁又一頁的白色紙張。”
以上的幾位作家都認識到一個問題:即太初有道,道在詞語。
小說的一切都是假的,惟有文字和創作過程是真。正如羅蘭·巴爾
特所言:“語言是文學之在。”[20]其實,文學家有這樣的一種認識,
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個大轉彎的結果。
150 多年的小說歷史,初略可分成三個階段,即古典現實主
義,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就這三者的語言特征,著名馬列主義
批評家詹明信作過精辟的分析。他認為語言模式基本上包括了三

個部分:“意符”(signified)、“指符”(signifier)和“參符”(referent)。
在現實主義那裏(在前資本主義時代),意符、指符、參符同時出場。
在現代主義那裏(在壟斷資本主義時代),“物化的力量開始消解現
實主義的模式本身,開始把參符與符號中的另外兩個部分分離,開
始把曾經為現實主義提供了客體的參符的經驗棄置一旁,從而導
入一種新的歷史經驗,即符號本身和文化仿佛有一種流動的半自
主性(floating semiautonomy)。這一階段我稱為現代主義階段。這
一時期的符號和語言讓人感到幾乎是自動的成分或範疇;參照物
的世界、現實、日常生活仍然存在於地平線上,像一團已經收縮了
的白矮星,但卻被從語言的生活中排除了出去。現代主義正是以
不同的形式存在於對這一新的、奇特的領域的探索之中。在這一
領域中,符號只剩下了指符和意符的結合,似乎有它自己的一套有
機的邏輯。”在後現代主義那裏(在晚期資本主義時代),“指符和意
符分離(同時,參符全然消失)。這個時候,成問題的已經不是參符
及其代表的客觀世界,而是意符和它所指的意義本身。我的論點
是,在後現代主義階段,意符或者說語言的意義已經被擱置一旁。
我們在這個辯證的第三階段所看到的只是純的指符本身所有的一
種新奇的、自動的邏輯:文本、文字、精神分裂癥患者的語言,和前
兩個階段完全不同的文化,作為其歷史基礎的語言這時只剩下了
自動的指符,而第二階段還有自動的符號,第一階段還有指明參照
的參符。”[21]

詹明信是從社會經濟角度來討論這一問題的。從小說家們對
語言的認識中(他們的認識是與他們所處的時代分不開的),我們
也能看到其認識上的大轉變。由於所處時代的使然,古典現實主
義作家堅信語言是一可靠、有用的工具,用它可以描述一個“真”。
語言在他們手裏是一為他服務的奴仆。而現代主義作家則懷疑語
言的這種功能,認為現實世界不可捉摸,難以言說。他們感到語言
不能盡其所欲,故而追求語言的實驗技巧和“陌生化”。但是後現

代主義作家不僅懷疑語言的這種功能,懷疑語言與現實有一對一
的和諧關系,而且將這種懷疑付之於文學創作中。他們感到語言
非但不能為作者服務反而威脅著控制作者。作者並非先存於書,
和書並非是父子關系;作者與書是同時誕生。這便是羅蘭·巴爾特
所說的“作者之死”的含義。

法國新小說家阿蘭·羅伯—格裏耶對把小說界定為敘述(narrative)
甚為不滿,因為他認為這種界定將小說家設定為一個講故
事的人,於是他津津樂道的是故事情節的跌宕起伏,而聽眾(讀者)
在他的津津樂道中聽得聚精會神,結果作者與讀者之間建立了一
種默契:作者假裝相信自己敘說的故事,讀者則忘記一切都是虛
構的,以為聽到的是一個文件,一部傳記,一個真實的故事。如此
一來,小說便成了騙人的把戲,因為它不能給我們一個真實的世
界,一個我們經驗的世界。[22]正如洛奇指出的,羅伯—格裏耶的論
點,基本上是說“傳統的現實主義扭曲了現實,因為這種現實已被
強行帶上了人為的意義。”[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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