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伊德《夢的解析》 (第七章 / 第四節)

丙、願望達成


本章開頭所引述的燃燒童屍的夢,使我們有個好機會來考慮夢是願望達成這理論所面對的困難。當然,如果有人說夢單單只是願望達成,那我們每個人都會感到驚奇的--這不單單因為和焦慮的夢相反。當前面的分析顯露夢的背後還隱匿著意義與精神價值時,我們根本沒有想到這些意義是如此統一的(單元化的)。根據亞裏斯多德那個正確但簡短的定義:"夢是一種持續到睡眠狀態中的理想。"既然我們白天的思想程序能產生那麽多的精神活動,諸如判斷、推論、否定、期待、意念等等,為什麽在晚間就把自己單單限制在願望的產生呢?相反的,不是有許多夢顯示出其他不同的精神活動嗎?譬如說"憂慮"。而本章開頭那個燃燒童屍的夢不就是這樣一個夢嗎?當火焰的光芒照射在這位睡著父親的眼瞼上,他立即推演出這樣的結論:也許一枝蠟燭掉在他兒子身上,並且將屍體燒了起來。他把這結論轉變成夢,並且將它裝扮成現在式的一種情境。此夢的哪個部分是屬於願望達成呢?在這個例子,難道我們看不出,由清醒時刻持續而來的思想或者是新的感覺刺激具有壟斷式的影響力嗎?


這些考慮都很對。我們不得不更進一步地去研究願望達成在夢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持續入夢的清醒時刻的思想究竟帶有何種意義。

我們早就根據願望達成而把夢分成兩類。第一類很明顯地表露出願望達成,而另一類夢的願望達成不但不易覺察出來,而且往往以各種可能的方法去掩飾。在後者的情況下,我們知道是審查制度影響的結果。那些具有不被改裝的願望的夢大部分發生於孩童,不過,簡短而且明明白白是願望達成的夢也似乎(我要強調這個字眼)一樣會發生在成人身上。

接下來要問的是,夢中的願望究竟源於何處?在提出此問題時,我們腦海中究竟還浮現出其他什麽可能的種類,或者完全相反的影像呢?我想這個顯著的對比是白天的意識生活和那潛意識的精神活動(只有晚間才會引起我們註意)。對於此種意願,我想到三種可能的起源:它也許在白天即受到激動的,不過卻因為外在的理由無法滿足,因此把一個被承認但卻未滿足的意願留給晚上。它也許源於白天,但卻遭受排斥,因此留給夜間的是一個不滿足而且被潛抑的願望。

③也許和白天全然無關,它是一些受到潛抑,並且只有在夜間才活動的願望。如果再轉到前面那個精神裝置的圖解上,我們就能夠把這些願望的源起勾畫出來:第一種願望起於前意識;第二種願望從意識中被趕到潛意識去;第三種願望沖動無法突破潛意識的系統。現在的問題是,這些不同起源的願望對夢來說是否具有相同的重要性,而且是否有同樣的力量促使夢的產生?

如果把所有已知的夢在腦海內思索,那麽我們立刻要加上第四個願望的起源,就是晚間隨時產生的願望沖動(譬如說,口渴或者是性需求)。我們認為夢願望的源起並不影響它促成夢的能力。我又想到那小女孩因為在白天延遲了遊湖的計劃而做的夢,和其他我記錄下的孩童的夢(請看第三章 ),我把它們解釋為前一天未滿足但也沒有被潛抑的願望。至於那些白天受潛抑的願望,在晚上化而為夢的例子,多到不勝枚舉。對此類我只想提一個很簡單的例子。夢者是個很喜歡作弄別人的女士。有一次一位比她年輕的朋友剛剛訂婚,許多熟人問她:"你認識他嗎?你對他的印像如何?"她的答案都是一些應酬的讚語,而實際上她隱藏了自己真正的批評,雖然她很想照實說出來--即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以打計算的人,很多的意思)。當天晚上她夢見別人問同樣的問題,而她以此公式回答:"如果再要訂購的話,只要寫上編號就行了。"經過分析無數的例子後,我們發現如果夢曾經被改裝,那麽其願望是源於潛意識,而且在白天是無法被覺察到的。因此我們第一個印像是,所有的願望都具有相同的價值與力量。

但事實是相反的。雖然我無法在此提出任何證明,不過我卻要強調這假定,即夢願望的選擇是更加嚴格的。當然,我們毫無疑問的可以由孩童的夢證實白天不能滿足的意願能夠促使夢的產生。但我們不應該忘記,這只是孩童的願望,是孩童所特有的願望沖動的力量。我很懷疑成人白天沒有滿足的願望是否足以產生夢。我寧可這麽想。當我們學會以理智來控制本能生活後,我們愈來愈不能形成或保有這種對孩童來說是很自然的強烈願望。對於此點當然會有個人間的差異,有些人能把這種幼童式的精神程序保留得更久些--這就像那本來很鮮明的視覺想像力地逐漸衰微一樣。不過一般說來,我認為一個白天被滿足的願望是無法使成人產生夢的。我隨時準備這麽說,源於意識層的願望會助成夢的產生,不過卻僅止於此而已。如果前意識的願望無法得到別處來的援助,夢是無法產生的。

它的來源實際上是潛意識。我相信意識的願望只有在得到潛意識中相似意願的加強後才能成功地產生夢。由心理癥病患的精神分析看來,我相信這些潛意識的願望永遠是活動的,只要有機會,它們就會和意識的願望結成聯盟,並且將自己那較強的力量轉移到較弱的後者上〔11〕。因此表面看來意識的願望獨自產生了夢,不過由夢形成的某些不顯眼的特征可以看出潛意識的痕跡。這些永遠活動,永不滅亡的潛意識願望使我想起那有關帝坦族人的神話故事:已經記不清楚到底經過多少年代,這些被勝利神祇以巨大山岳埋在地底的族人,仍然不時因為他們那強勁四肢的痙攣而造成大地的震顫。不過根據心理癥的心理研究,我們知道這些遭受潛抑的夢都是源於幼童時期。因此我想把剛才下的結論(即夢願望的起源是沒有關系的)取消,代之以另一個:夢中呈現的願望一定是幼童時期的。在成人,它源起於潛意識,而孩童由於前意識和潛意識之間仍未有分界(仍未有審查制度的產生),或者只是在慢慢地分化,仍未清楚,所以它的願望是清醒時刻的未滿足且未加以潛抑的意願,我知道這結論不能絕對正確,不過卻能常常屬實(即使在一些我們不懷疑的例子中),因此當作是一般性的推論,倒也未嘗不可。

所以,我認為清醒時刻的願望沖動在夢形成的時候是被放置在次要的地位。除了是夢內容的讚助者之外(供給一些真實感覺的材料),我不知道它們還有什麽作用。現在我將以同樣的思路去考慮那些白天留下來的精神刺激(但並非願望)。當我們睡覺的時候,我們也許能將清醒時刻思潮的潛能暫時停止。能夠如比做的人都能睡得很好,拿破侖一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但我們並非常常能夠成功,或者完全成功。一些仍未解決的問題,令人頭痛的煩憂,太過強烈的印像--這一類的事情甚至使思想的活動持續至睡眠,並且把持了那我們稱為前意識系統的精神活動。我們可以把這持續入夢的思想沖動分成下面幾類:

1、由於一些偶然的原因,無法在白天達到結論者。

2、那些因為我們智慧的不足,而無法完全處理者。

3、那些在白天被排擠與潛抑者。

4、由於前意識在白天的作用使這處在潛意識中的願望受到往往是強有力的激動者。

5、那些無關緊要的白天印像。因為無關緊要所以未被處理者。

我們毋需低估那些由白天殘留下來而入夢的精神強度的重要性,特別是那類白天未解決的問題。我們確知此種激動在晚間仍然繼續為表現而掙紮,而我們也可以同樣的自信來假定,在睡眠狀態下,前意識的激動不按正常途徑進行到意識界。晚間,如果我們的思想能以正常途徑通往意識層,那麽我們一定沒有睡著。我不知道睡眠狀態能到底會給前意識帶來什麽變化〔12〕,但無疑的,此特殊系統在睡眠時的能量變化一定是造成睡眠的心理特征(而這系統亦控制了行動的能力),不過在睡眠時卻癱瘓了。另一方面,除了潛意識續發性的變化外,我實在不能在夢的心理中找到任何睡眠所造成的變化。因此在睡眠中除了由潛意識而來的願望激動外,沒有任何的源由可以造成前意識的激動;而前意識的激動必須得到潛意識的加強,同時必須和潛意識一起攜手通過迂回的通路。但前一天在前意識的遺留物究竟對夢有何影響呢?無疑的,它們必定大量地尋求入夢的途徑,即使在夜間也想利用夢內容來進入意識層。的確,它們有時控制住夢的整個內容,並且迫使它進行白天未完成的活動。這些白天的遺留物除了願望外,自然還有別的性質。在這裏我們要觀察它們到底要滿足何種條件才能進入夢中。這是很重要的,也許和"夢是願望達成"的這個理論有著決定性的關系。

讓我們以一個前面提過的夢為例吧。我夢見我的朋友奧圖像生病似的,好像患了甲狀腺機能亢進癥狀(請見第五章 丁節第四個夢)。在做夢的前一天,我對奧圖的臉色感到憂慮,這憂慮就像和他有關的其他事情一樣,令我感到非常關切。我想這關切一定和我一起入睡,我也許很焦慮地知道他到底什麽地方不對勁。這個憂慮終於在做夢的那個晚上得以表露--其內容不但無意義而且也非願望達成。於是我開始調查這憂慮不恰當的表現(夢)的來源。經過分析後,我發現自己將這朋友和L男爵仿同,而我則和R教授仿同。對於選擇這特殊的替代,我只有一個理由解釋。我一定整天都在潛意識內向R教授仿同,因為借著仿同作用,我孩童時期不朽的願望--自大狂的願望--才得以滿足。而對我朋友的仇視(在白天當中,一定受到排擠)則混水摸魚,取得機會而竄入夢中,但我日間的憂慮亦借著一些替代品從夢內容中表露出來。這白天的思想(並非願望,反而是憂慮)和在潛意識受到潛抑的幼童時期思想相關聯的結果,使它得以(經過適當的化妝後)進入意識層。這憂慮愈是擅權,那麽連接的力量就愈大;而這憂慮和願望之間,並不需要有任何的關聯。事實上,在我們這個例子中,的確是如此。

也許,再繼續對這問題加以考慮是有必要的--即如果夢思的材料和願望達成剛好相反時--如一些適當的憂慮,痛苦的反省,困擾的現實,夢會變為怎樣?可能的結果可略分為二:①夢的運作成功地相反觀念取代了所有的痛苦概念,因此壓制了歸屬它們的痛苦感情,結果造就了一個簡單而令人滿意的夢--一個看來是願望達成的夢,對於此點,我不必多說了。②這痛苦的經驗也許能進入顯夢,雖然經過修飾,不過卻能或多或少地被認出來。就是這類的夢使我們懷疑夢是願望達成這理論的真實度,因此需要再繼續探討。對這種帶有令人困擾內容的夢,我們的反應也許是漠不關心,也許具有整個困擾情況所涵蓋的痛苦感情,甚至發展成焦慮或驚醒。

不過,由分析結果看來,這些令人不快的夢,也和別的夢一樣,同是願望達成。一個屬於潛意識的而R受壓抑的意願(它的滿足對自我來說是痛苦的)在白天痛苦經驗的不斷激發下,把握時機,支援它們,因此使它們得以入夢。在第一種情形下,潛意識和意識的願望相符合。在第二種情形下,意識與潛意識(潛抑與自我)之間的不調和則被泄露了。而這就像神仙故事中,神仙給那對夫婦的三個願望的情況一樣(請看第七章 註〔24〕)。這種潛抑願望得以呈現後所帶來的極大滿足也許能夠中和那白天遺留物所附帶的不快(請參閱第六章 辛節)。在此種情況下,夢者的感覺是漠不關心,雖然它同時滿足了願望和恐懼。或者睡覺時的自我在夢的形成中占據了一個更大的地位,因此對那潛抑願望的滿足產生強烈的悔恨,甚至會以焦慮感來中止夢的進行。因此我們不難發現不愉快的夢和焦慮的夢同樣是願望達成,這和我們的理論是一致的,而且這和那些明明白白是願望達成的夢沒有兩樣。

不愉快的夢也許是種處罰的夢。我們必須承認,因為對這種夢的認識使我們夢的理論增加許多新知。在這些夢中得以滿足的也同樣是潛意識的意願,換句話說,這個願望要處罰夢者,因為他擁有一個被禁忌的沖動。到目前為止,這些夢還能滿足下面這條件:即夢形成的動力,必須由屬於潛意識的某個願望所提供。但是經過仔細心理解析後,我們發現它們和其他的願望的夢有所不同。在第二類的情況下,夢形成的願望是屬於潛意識並且受到壓抑的,但在處罰的夢中,雖然同樣屬於潛意識,不過並非潛抑,而是屬於"自我"的。因此,處罰的夢顯示自我在夢的形成上也許占有更大的分量。如果我們以"自我"和"潛抑"來取代"意識"和"潛意識"的對比,那麽夢形成的機能也許就會更清楚些。不過在這樣說以前,我們必須知道心理處罰的夢不一定源自白天發生痛苦事件的情況下。相反的,當夢者感到自在時最容易發生--白天的遺留物是一些令人滿意的思想。不過它們所表達的滿足卻是被禁忌的。這些思想不能在顯夢中發現,除了其反面以外,而這就和前述第一類的夢相同。因此處罰的夢的特征是:其夢形成的願望並不源於潛抑的材料(雖然是在潛意識),而是因它引起的處罰意願--屬於自我但同時也是潛意識的(即是前意識〔13〕)。

這裏我想報告一個自己的夢,來說明前面所說的話,尤其是關於夢的運作如何處理前一天的余痛。

"開始是很不明顯。我告訴太太,我有些消息要說給她聽,那是一些非常特別的。她害怕起來,並且說她不想聽。我向她保證這些消息一定會使她高興,於是開始向她敘述我們那孩子所屬的軍團寄來一筆錢(5000Kronen)〔14〕……一些關於優異的表現……分布……。這時我和她走進一間小房間(看來有點像倉庫),去找些東西。突然我看見孩子出現。他沒有穿制服,而穿著繃得緊緊的運動服(像只海豹?)還戴著頂小帽。他爬上碗櫃旁邊的藍子,似乎想把什麽東西放在櫃子上。我叫他,他沒有回答。看來他的臉或前額都被繃帶縛著,他用手在嘴巴裏攪動半天,把一些東西推進去。他的頭發亦閃著灰色光芒。我想:"難道他已經損耗得那麽厲害嗎?他也有了假牙?"我還沒有來得及再叫他一次,就醒過來,不感到焦慮但卻心跳得厲害。這時手表指著:早晨二點三十分。

要完全加以分析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強調幾個重點。前一天的痛苦期待產生了這個夢--我們又一個星期沒接到在前線打仗的孩子的訊息了!我們很容易由夢的內容中看出,他不是受傷便是被殺害。在夢開始的時候,我們很容易看出來,夢運作很辛勤以地一些相反的事物來取代那些令人因擾的思潮,如我要說一些令非常愉快的消息--關於寄來的錢……優異……分布(這筆錢源於我行醫時的一件令人滿意的事跡,因此想要把此夢脫離原來的主題),但是這努力失敗了。我的太太懷疑一些可怕的事,拒絕聽我說。這個夢的偽裝太過淺薄,因此它想壓抑的事到處都把它戳破。如果我的孩子戰死了,那麽他的戰友會將他的東西寄回來,而我將把這些東西分給他的弟妹或者別人,通常優異獎是頒發給那些光榮戰死的軍人。因此夢雖然掙紮,但卻也表露了他起先想否認的事實,而同時願望達成的傾向也借著歪曲的形式來呈現。(夢中這種場地的改變,無疑的,可以視為塞伯拉所謂的門檻像征)(請看第六章 壬節)。

確實,我無法說出什麽東西造成此夢的動機力量(因此表露了我這困擾的思潮)。在夢中,我的孩子不是掉下來(falling。按:在戰場掉下來,即死去之意),而是爬上去--事實上,他以前是很優異的爬山家。他沒有穿制服,反而穿運動裝;這表示我現在害怕他發生意外的地方卻是他以前發生過的,因為他曾在一次滑雪運動中跌下來,把大腿給摔斷了。另外,他穿著的樣子使我立刻想起某個年輕人--我們那個可愛的外孫兒,而他那灰頭發使我想起後者的父親--他在戰爭中度過好難挨的日子。這又是什麽意思呢?……

我已經說的夠多了。—場地是一個倉庫,還有一個他想從那兒拿某些東西的碗櫃(在夢中變成"他想放入某些東西")—這無疑暗示著我自己找來的一件意外。那時我才兩三歲。我爬上倉庫小房的凳子上,想拿碗櫃或桌子上某些好吃的東西。小凳子被弄翻,它的邊緣打中我下巴的後部;想來我那時很可能就把所有的牙齒都敲掉。此回憶伴隨著這樣的一個告誡:敲的好而這好像是指向此勇敢士兵的敵意沖動。借著更深層的分析,我發現那隱匿著的沖動竟在我孩子的可怕意外事件中得到滿足--這是老頭子對年輕人的嫉妒(而在真實生活中,他卻認為自己完全地把它壓制著)。毫無疑問的,悲痛的感情--像這種災難確實發生後所帶來的--為了取得一些慰藉必定會找尋此種潛抑的願望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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