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下了一場雨。今天雨停了。清晨,憂郁的陽光和幾朵烏雲聯合起來,在幾乎成熟的稻田上,輪番揮舞著各自的畫筆,把一幅遼闊碧祿的田野畫卷,一下子描繪得金燦燦,一下子又塗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在整個天空的舞台上,只有烏雲和太陽這兩個演員在表演著它們各自的節目,而在地面的舞台上也有無數的戲劇在上演。

當我們在為一出生活小劇拉開帷幕的時候,就可以看到鄉村路邊的一座房子。這房子只有靠外邊的一間是磚砌的,其余幾間都是土房,兩側有一道破舊的磚墻圍繞著。站在這條路上,透過窗欞可以看到,一個青年人光著膀子坐在木床上。

他左手拿著一本書,正在專心地閱讀著。

在外面的鄉村小路上,一個身穿條格衣服的小姑娘,用衣襟兜著一些黑李子,正在一個接一個地吃著,同時在那扇裝有鐵條的窗子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踱來踱去。看她的表情,你就會明白,她和坐在屋子裏木床上的那個讀書人一定很熟悉。她想方設法吸引他的註意力,並且想以一種沈默的蔑視神情向他暗示:“現在我正在忙著吃黑李子,根本顧不上看你。”

不幸的是,坐在屋子裏埋頭學習的那位青年,眼睛近視,他看不清楚在遠處默默等待著他的那個小女孩。小姑娘也知道他近視,因此在長時間地踱來踱去而毫無結果之後,她就不得不使用黑李子核來作為武器,以取代沈默的蔑視。但是想要在瞎子面前保持高傲的態度,那是很困難的。

三四個堅硬的李子核仿佛偶然落在門上,發出了聲響,這時正在讀書的青年擡起頭來,向外望去。狡猾的小女孩註意到了這一點,就以雙倍的註意從衣襟裏挑選可以吃的成熟的李子。年輕人皺著眉使勁地看了一下,才認出了小姑娘,於是放下書本,走到窗前,滿臉堆笑地叫道:“吉莉巴拉!”

吉莉巴拉一面全神貫註地埋頭挑著衣襟中的黑李子,一面慢悠悠地一步一步離開了這座房子。

眼睛近視的這位年輕人立即意識到,這是對他在無意中所犯的罪過的一種懲罰。他急忙走出房間,說道:“我說吉莉巴拉,你今天怎麽不給我帶李子來呀?”吉莉巴拉沒有理睬他的話,反覆挑選著李子,最後撿出來一個,悠然自得地開始吃了起來。

這些李子都是吉莉巴拉家中園子裏產的,她每天都帶一些來給這位年輕人。我不知道吉莉巴拉是否把這件事忘了。但是她的行動表明:這些李子是為她自己一個人帶來的。可是,使人不解的是,從自己家園子裏摘了水果,跑到別人家的門前來吃,這是什麽意思呢?當時這位青年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吉莉巴拉一開始扭來扭去,想把手抽回來,可是後來突然流著眼淚,哭了起來,並且把李子扔在地上,就急忙跑掉了。

早晨活潑易動的陽光和烏雲,到了傍晚就安靜下來,並且現出了疲憊的表情;臃腫的白雲聚集在天邊的角落裏;逐漸暗淡下來的夕陽,在樹葉上、池塘的水中和被雨水沖洗過的自然界的每一個機體上,熠熠閃光。這個小姑娘又來到這個窗前,房間裏仍然坐著那個青年。所不同的是,這次小姑娘的衣襟裏沒有李子,年輕人的手中也沒有書本。也許還有一些比這更為重要的隱蔽的區別。

很難說,有什麽特別的需要,使這個小姑娘當天傍晚又跑到這個特別的地方來。不管有什麽需要,反正在小姑娘的行動中,無論如何都看不出她想和那個坐在房子裏的年輕人談話的跡象。看來,她來這裏是想看一看,早晨她扔在這裏的那些李子,晚上是否有的發芽了。

不發芽可能有各種原因,但其中比較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這些水果現在都堆放在這個青年面前的木床上了;當這個小姑娘不時地低頭假裝尋找某種想象中的東西的時候,這個青年就在心裏暗自發笑,並且十分嚴肅地一個一個挑選李子,專心地吃著。後來,有幾個李子核偶爾落在她的腳邊,甚至落在她的腳上。這時候吉莉巴拉才明白,原來這個年輕人是在對她的高傲態度進行報覆。但是,難道能這樣對待她嗎!當她準備犧牲自己那顆小小心靈中蘊藏著的一切傲氣,來尋找機會投降的時候,竟然在如此艱難的道路上為她設置障礙,那豈不是太殘酷了嗎!她是來投誠的——小姑娘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她的面頰漸漸出現了紅潤,於是她開始尋找逃跑之路。這時候,那位青年走出房間,抓住了她的手。

這時候也同早晨一樣,小姑娘扭來扭去,竭力想把手抽回來逃走,可是這次她沒有哭。相反,她紅著臉,把頭偏向一邊,把臉藏在這位壓迫者的背後,大笑起來;仿佛只是由於外界的引誘她才被俘,並且像一個戰敗的俘虜似的,走進了這個四周圍繞著鐵柵欄的囚室。

正如天上的太陽和烏雲的戲耍一樣,在地上的一個角落裏,這兩個生靈的戲耍也同樣顯得平凡和轉瞬易逝。天上的太陽和烏雲的戲耍並不尋常,而且也並非戲耍,只不過我們把它看作戲耍而已;同樣,這兩個無名的小人物在一個空閑的雨天裏所發生的這個短小的故事——在人世間成千上萬的事情中,可以看作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它並非小事。年邁而偉大的命運之神,總是帶著一副剛毅而嚴肅的面孔,無休止地把一個時代織進另一個時代;也就是這位年邁的老神,讓人生中的苦樂種子在這位小姑娘的早晨和晚上的微不足道的哭聲笑語裏發出幼芽來。然而,小姑娘這種毫無緣故的委屈,不僅觀眾無法理解,而且這出小劇的主要演員——上述那位青年也認為是沒有道理的。這個小姑娘為什麽有時懊惱,有時又表現出無限的柔情,為什麽她有時增加這個青年的每日俸祿,有時又完全停止對他的供應?要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並不容易。某一天她仿佛集中了所有想象、智慧和能力,想來贏得這位青年的歡心,某一天她又集中了所有微弱的力量和狠心,企圖向他襲擊。如果她沒能使他痛苦,她的狠心就會雙倍地增加;如果她達到了目的,那麽她那顆狠心就會在同情的淚水中融化,並且化做千萬條涓涓的溪流。

太陽和烏雲戲耍的第一個小故事,將在下一章裏簡要地敘述到。

村裏的人都結成幫派,他們搞陰謀,誣告別人,種植甘蔗,販賣黃麻,而只有紹什普松和吉莉巴拉兩個人,在探討人的感情和研究文學。

對此倒沒有人感到好奇和擔心。因為吉莉巴拉才10歲,而紹什普松已經是一個獲得文學碩士和法學學士的成年人了。他們兩人只不過是鄰居罷了。

吉莉巴拉的父親霍羅庫馬爾,一個時期曾經是本村土地的轉租人。現在由於家境衰落,他賣掉了一切家產,當上了一個住在外鄉的地主的管事人。他就在自己所居住的鄉裏,為那個地主經管田產,所以他就可以不必離開他的故居。

紹什普松通過文學碩士考試之後,又通過了法學考試,但是他現在什麽工作都沒有沾邊。

他和人們交往或在開會的時候,總是少言寡語。他也很少離開自己的家門。因為眼睛近視,他都不能辨認熟人,所以他總是皺著眉頭看人,而人們都把這看作是一種高傲的表現。

在加爾各答的人海中,不和別人交往,倒也無妨,但是在鄉村,這就會被看作是一種獨特的清高的表現。紹什普松的父親多次勸說兒子出去工作,但都毫無效果,最後只好叫他這個無所事事的兒子到鄉下去,照看他們在那裏的一些家產。紹什普松來到鄉下之後,經常受到村民們的欺壓、譏笑和譴責。他受到譴責還有一個原因:喜歡安靜的紹什普松不想結婚——而那裏受女兒拖累的父母親們,都認為他這種態度是一種無法容忍的傲慢,因此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他。

人們越是欺負紹什普松,他就越是躲在自己的小窩子裏不肯露面。他坐在拐角上的一個房間裏,在一張木床上堆了許多英文書籍;他喜歡哪一本,就讀哪一本。這就是他的工作,至於他如何照管田產,那就只有田產自己知道了。前面已經說過,在人們中間,只有吉莉巴拉和他親近。

吉莉巴拉的幾個哥哥都在學校裏讀書。每當他們放學回來後,就常常考問他們這位傻呵呵的妹妹:地球的形狀是什麽樣子?有一天還問她:太陽大還是地球大?她要是回答錯了,他們就會用一種很輕蔑的態度來糾正她的錯誤。對於太陽比地球大這一類的問題,如果吉莉巴拉感到缺乏證據,並且敢於表示懷疑,那麽她的哥哥們就會更加輕蔑地對她說:

“哼!我們書上就是這樣寫的。而你……”

吉莉巴拉聽說書上就是這樣寫的,就沒有什麽可說了,也就認為不再需要第二個證據。

但是她心裏十分希望,她也能像哥哥們一樣讀書。有時她坐在自己的房間,打開一本書,嘟嘟囔囔裝作讀書的樣子,一頁一頁不停地翻閱著。印在書本上的那些黑黑的、小小的、她不認識的字母(其中“i”、“oi”、“r”等字母的肩上都扛著步槍),仿佛列隊守衛在一座巨大而神秘的宮殿的門前,它們根本不肯回答吉莉巴拉提出的任何問題。《寓言集》不肯把關於老虎、豺狼、馬和驢的故事講給這位好奇的小姑娘聽,《故事蔓》①仿佛發誓要讓自己的所有故事保持沈默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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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故事蔓》:伊紹羅瓊德羅·比代沙戈爾寫的一本故事集。


吉莉巴拉曾經建議她的哥哥們教她讀書,可是他們根本不聽她的話。只有紹什普松一個人肯幫助她。

最初,吉莉巴拉感到,紹什普松就如同《寓言集》和《故事蔓》一樣,難以理解和充滿神秘。在靠近路邊的那個裝有鐵窗欞的小房間裏,這位青年經常獨自一人坐在木床上,埋頭讀書。吉莉巴拉也常常握著窗欞站在外面,驚奇地望著這位躬身屈背、埋頭讀書的怪人。她比較一下書的數量,心裏斷定,紹什普松比起她的哥哥來更有學問。再也沒有比這更使她吃驚的事了。她毫不懷疑,紹什普松肯定把世界上所有最重要的課本——諸如《寓言集》等等,都讀完了。因此,當紹什普松一頁一頁翻書的時候,她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她無法估量他究竟有多少知識。

最後,這個驚奇的小姑娘引起了眼睛近視的紹什普松的註意。有一天,紹什普松翻開一本封面閃閃發光的書。對她說道:“吉莉巴拉,你來看看這副插圖。”吉莉巴拉立即跑掉了。

但是第二天她又穿了帶條格的衣服,站在那個窗子的外面,還是那樣沈默而聚精會神地註視著正在學習的紹什普松。那一天,紹什普松又叫了她,可是她又甩著小辮,氣喘籲籲地跑掉了。

他們就這樣開始認識了。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逐漸親近起來,又是什麽時候這個小姑娘從窗外走進紹什普松的房子裏,坐在他那張堆放書籍的木床上的?要準確地弄清這個日期,就必須進行專門的歷史考證。

紹什普松開始教起吉莉巴拉讀書寫字來了。大家聽說一定會發笑的:這位老師不僅教他的小學生學習字母、拼寫和語法,而且還翻譯很多長詩讀給她聽,並且還征求她對這些詩的意見。小姑娘能否理解,那只有天曉得。不過她很喜歡這樣做,這是毫無疑問的。她將理解的和不理解的摻合在一起,在自己那顆童心裏描繪出各種千奇百怪的想象的圖畫。她默默地睜大眼睛,用心地聽著,間或提出一兩個不當的問題,有時還突然轉到另一個毫不相幹的話題上去。在這種情況下,紹什普松從來不打斷她的話——聽到這位小評論家對那些長詩的褒貶評述,他感到特別的高興。在全村,只有這位吉莉巴拉是他唯一的知音。

紹什普松和吉莉巴拉開始認識的時候,吉莉巴拉才8歲。現在她已經10歲了。在這兩年內,她學會了英文和孟加拉文字母,並且讀了三四本淺顯的書。同時紹什普松覺得,這兩年的鄉村生活也並不十分枯燥和寂寞。


然而,紹什普松和吉莉巴拉的父親霍羅庫馬爾,相處並不融恰。起初,霍羅庫馬爾曾經就訴訟的事情來請教過這位碩士和學士。可是,這位碩士兼學士對此並不感興趣,並且毫不猶豫地承認,他自己並不懂得法律。這位地主的管事先生則認為,這純屬借口。就這樣,兩年一晃就過去了。

現在,這位管事先生想制服一個不聽話的佃戶。他打算提出不同的罪名和要求,到幾個不同的地區去控告那個佃戶,為此霍羅庫馬爾特意來向紹什普松請教。紹什普松不但沒有替他出主意,反而從容堅定地說了幾句很刺耳的話,使得霍羅庫馬爾感到很不舒服。

另一方面,霍羅庫馬爾控告佃戶的官司一場都沒能打贏。他堅信,一定是紹什普松替那個不幸的佃戶出了主意。他發誓要立即把紹什普松從村子裏趕出去。

紹什普松發現,牛跑進了他的田裏,他的豆垛又著了火,別人還為地界常和他發生爭吵,他的佃戶非但不肯交租,還準備誣告他,甚至他還聽到人們風言風語地傳說:他如果晚上出來,就會挨揍,還有人準備夜裏燒他的房子,等等。

最後,這位性情溫和、喜歡安靜的紹什普松,準備離開這個村子,逃回加爾各答去。

紹什普松正要動身的時候,副縣長大人駕到,並且在村子裏架起了帳篷。衛兵、警官、侍從、馬夫、清掃夫、狗、馬等等,攪得整個村子不得安寧。孩子們就像追隨著老虎的一群豺狼一樣,懷著好奇和膽怯的心理,在這位大人的帳篷外面遊來蕩去。

這位管事先生想起過去招待客人的開銷,照例供給這位大人雞、蛋、油、奶等物。管事先生慷慨地供給副縣長大人的食物,大大地超過了他所需要的限度,但是一天早晨,大人的清掃夫來了,他吩咐管事先生馬上拿出四公斤酥油來餵大人的狗。霍羅庫馬爾對於這種訛詐簡直無法忍受,於是他對清掃夫說:“大人的狗盡管比當地的狗消化能力強,但是這麽多的酥油對它的健康是不會有益的。”於是就沒有給他酥油。

清掃夫回去後,稟告了大人,說他到管事那裏,打聽從什麽地方可以弄些肉來給狗吃,但是因為他屬於清掃夫種姓,管事先生就瞧不起他,而且當著眾人的面把他趕走了,甚至還狂妄地對大人表現了輕蔑的態度。

一般說來,一個婆羅門以自己的高貴種姓而自居,就會使洋大人感到無法忍受,何況他竟敢汙辱他的清掃夫呢。因此這位大人勃然大怒,他立即命令侍從:“去把管事叫來!”

管事先生渾身戰抖,默默念頌著杜爾伽女神的名字,立在大人的帳篷前。這位洋大人從帳篷裏款款地走出來,操一口外國的腔調,大聲問道:“你為什麽把我的清掃夫趕走?”

霍羅庫馬爾戰戰兢兢,雙手合十地報告說,他從來不敢這樣無理——把大人的清掃夫趕走;但是為了狗的健康,盡管一開始他確實委婉地表示,不讚成一下子給狗四公斤酥油,可是後來還是派人到各地搜集酥油去了。

大人問他都派誰去了,派到什麽地方去了。

霍羅庫馬爾馬上說出了幾個來到嘴邊的名字。為了弄清是否真有這些人到那些村子去弄酥油,大人派出去幾個腿腳快的人去調查,同時把管事先生留在帳篷裏。

被派出去的人下午回來後,向大人報告說,根本沒有人到什麽地方去弄酥油。於是這位縣官就認定,管事說的全是假話,而清掃夫說的才是實情。當時這位副縣長大人氣得大發雷霆,於是把清掃夫叫來,對他說:“你揪住這個小舅子的耳朵,圍著帳篷跑上他幾圈!”清掃夫毫不遲疑,當著眾人的面,執行了大人的命令。

這個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的家家戶戶,霍羅庫馬爾回到家裏,飯也不吃,就像死人一樣,一頭躺在床上。

管事先生在替地主經管田產過程中,得罪了不少人;他的這些仇人都為這件事感到高興。但是正準備動身到加爾各答去的紹什普松,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全身的熱血都沸騰了,一夜他都沒有入睡。

第二天一早,他就來到了霍羅庫馬爾的家裏;霍羅庫馬爾拉著他的手,激動地哭了起來。紹什普松對他說:“你應當控告他汙辱人格,我當你的辯護人。”

霍羅庫馬爾聽說要他去控告副縣長大人,開始很害怕;紹什普松卻毫不動搖。

霍羅庫馬爾要求給他時間考慮一下。但是當他發現這件事已經傳遍了四面八方,而且他的仇人們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他就再也坐不住了。於是他就請求紹什普松來幫忙,並對他說:“孩子,我聽說你正準備回加爾各答去,你又有什麽原因非去不可。你千萬不能走。有你這樣一個人在村子裏,我們就會勇氣倍增。無論如何,你應當替我洗刷這個奇恥大辱!”


這位紹什普松,長期來一直避開人們的目光,躲在無人的小屋子裏,潔身自保,今天他卻公然挺身到法院裏來了。縣長聽說他來控告,就把他叫到自己的私人房間,很謙恭地對他說:“紹什先生,這個案子私下和解不好嗎?”

紹什先生皺著眉,用他那雙近視的眼睛,盯著桌子上的一本法典的封皮,說道:“我不能這樣勸說我的委托人。他是當眾被侮辱的,怎麽可以私下和解呢?”

他們交談了幾句之後,縣長就明白了,輕易地說服這個眼睛近視、話語不多的人,是不可能的。於是他說道:“好吧,先生,結果如何,讓我們等著瞧吧!”

說完之後,這位縣長大人決定推遲審理這起案件的日期,就到郊外旅遊去了。

同時,副縣長大人給那位地主寫了一封信,在信裏寫道:“你的管事侮辱了我的仆人,並且對我也不尊重。我相信,你一定會對他采取必要的措施的。”

地主很恐懼,於是把霍羅庫馬爾立即叫來。管事把事情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地主很生氣,對他說:“大人的清掃夫要四公斤酥油,你為什麽不馬上給他?還費什麽口舌!難道這能花掉你老子的一個銅板嗎?”

霍羅庫馬爾不能否認,他父親的財產並不會因此而受到任何損失。他承認自己錯了,並說:“我的時運不好,所以才作出這種蠢事!”

地主又說道:“還有,是誰叫你去控告大人的?”

霍羅庫馬爾回答說:“老天有眼!我真沒想去控告他;這都是我們村裏的紹什幹的。他從來沒有幫人打過官司,還是個小孩伢子。他不經我同意,就闖下這起大禍。”

地主聽了,對紹什普松非常生氣。地主明白,這個人原來是個初出茅廬的新律師,他是想借機鬧得滿城風雨,在眾人面前出出風頭。為了盡快使大小兩位縣長息怒,地主命令管事撤回控訴。

管事帶著一些水果作為慰問品,來到了副縣長大人家裏。他對這位大人說,控告大人完全不是他的本意,這都是村裏一個名叫紹什普松的黃口小兒幹的——這個年輕律師根本不告訴他一聲,就做出了這種無理的事。大人對紹什普松很惱火,而對管事卻很滿意,並且對於一氣之下“處罪”了管事先生深感遺憾。這位大人不久前剛通過了孟加拉語考試,並且得到了獎勵。他現在和老百姓講話都喜歡用文縐縐的孟加拉書面語。

管事說,作父母的有時也會生孩子的氣,甚至懲罰他們,但過後就會愛撫地把他們抱在懷裏,因此作孩子的就沒有任何理由對父母表示怨恨。

然後,霍羅庫馬爾賞了副縣長的所有仆人,就到郊外去拜謁縣長大人。縣長從他口裏聽到紹什普松的無理行徑之後,說道:“我也感到很驚奇,我一向認為管事先生是個好人,怎麽會事先通知我不願意私下和解而突然提出控訴呢?這怎麽可能呢!現在我才明白了這一切。”

最後,縣長問管事,紹什普松是否加入了國大黨。管事毫不躊躇地回答道:“是的。”

這位大人憑著他的大人智慧,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國大黨搗的鬼。國大黨這幫無恥之徒,到處秘密地尋找機會制造混亂,然後在《甘露市場報》上發表文章,和政府爭吵。縣長在心裏責怪印度政府太軟弱,因為這個政府不給予他更大的權力,以便使這位大人一下子把所有這些無恥的刺兒頭鎮壓下去。從此國大黨分子紹什普松的名字,便深深地留在縣長的記憶裏。


當生活中的一些大事開始倔強地冒出芽來的時候,那些小事也撒開它們那饑餓的根網,向世界提出自己的要求。

紹什普松正在忙於和副縣長打官司:他從厚厚的書籍中摘錄法律條文,默默地演練自己的發言,審問想象中的證人,並且因為想到開庭時人山人海的場面和打贏這場官司時的勝利情景而有時興奮得發抖和冒汗。這時候,他那位女學生還是照例拿著她那幾乎磨破了的課本和沾上墨水的筆記本,每天按時來到他的門前;有時從園子裏給他帶一束鮮花,有時給他帶來水果;有時她從母親的貯藏室裏給他帶來泡菜,有時帶來椰子糖,有時帶來她家裏做的具有菠蘿香味的果醬。

最初的幾天吉莉巴拉發現,紹什普松打開一本沒有插圖的厚厚的硬皮書,在心不在焉地翻閱著,看來不像是在認真閱讀。從前紹什普松讀這些書的時候,總是把其中的某一部分講給吉莉巴拉聽。可是,為什麽在這本厚厚的黑皮書裏就一點兒也沒有值得向吉莉巴拉講述的東西呢?沒有也就罷了,可是,能說是因為那本書太大,而吉莉巴拉太小的緣故嗎?

開始,為了吸引老師的註意,吉莉巴拉就用唱歌和讀拼音的聲調,一邊使勁地搖晃著上半個身子和小辮,一邊大聲朗讀起來。但是她發現,這並沒有什麽結果。於是她心裏就很生那本厚厚的黑皮書的氣。她感到它就像一個可惡的、狠心的、殘忍的人一樣。那本無法理解的書的每一頁,仿佛都板著一副惡人的面孔,默默向她示威:正因為吉莉巴拉是個小姑娘,所以它才蔑視她。如果有哪一個小偷能把這本書盜走,那麽她就要把她母親貯藏室的所有果醬都偷出來,獎賞那位小偷。為了毀滅這本書,她向神仙提出了各種不恰當的和無法實現的要求,但是神仙卻根本不聽,而且我認為也沒有必要告訴讀者,她究竟提出了一些什麽要求。

內心十分苦惱的小姑娘,已經有一兩天沒有再拿著課本到自己老師家裏來了。吉莉巴拉想看看他們兩天不見面會有什麽反映,於是就利用別的借口,來到了紹什普松房子對面的小路上。她偷偷地望了一下,只見紹什普松放下那本黑皮書,一個人立在鐵窗前,作著手勢,在用外語講演。看來,他是在這些鐵窗上面試驗著如何才能打動法官的心。只知道在書林中漫步而又毫無生活經驗的紹什普松,大概在想,古代的得摩斯忒涅斯、西塞羅、柏克、謝立丹等演說家,既然可以運用語言的力量創造出奇跡——以唇槍舌劍推翻了種種不合理的制度,抨擊殘暴行徑和使驕橫習氣威風掃地,那麽在今天這樣的貿易時代,要做到這一點,也並不是不可能的。紹什普松站在這個小村一個破舊的小房間裏,研究如何才能使那個以主人自居的高傲的英國佬在全世界面前感到羞愧和進行懺悔。天上的神仙們要是聽了,是笑呢,還是哭泣?誰也說不清楚。

那一天,他就沒有註意到吉莉巴拉;這姑娘的衣襟裏也沒有兜著李子;自從上一次她扔李子核那件事被捉住之後,她對於這種水果是特別敏感的。甚至,有的時候紹什普松無意中問道:“吉莉,今天沒帶李子來嗎?”——她也認為這是對她的一種暗含的諷刺,因而就會尷尬地說一句:“去你的吧!”然後氣呼呼地跑掉。今天因為沒有李子核,她就不得不采取另一種策略。這位小姑娘忽然朝遠處望了一眼,大聲叫道:

“紹爾諾姐姐,你別走,我馬上就來。”

男讀者大概會認為,她一定是在向著遠處的一個名叫紹爾諾洛達的女友打招呼,但是女讀者很容易明白,遠處並沒有任何人,她的目標就在眼前。然而,很可惜,這一箭又沒有射中這個盲人。紹什普松並不是沒有聽到,而是沒能理解她的心意。他認為小姑娘真是想去玩耍,而且那一天他也不想把正在玩耍的小姑娘硬拉來學習,因為那一天他也正在尋找射向某些人心靈上的利箭。正如小姑娘手中的那支短箭沒有射中目標一樣,這位受過教育的人的手中的長箭也沒有擊中目標——讀者已經在前邊知道了這一點。

李子核倒有一個優點,當你把很多李子核一個一個拋出去的時候,即使有四個都沒有擊中目標,那麽第五個至少還可以擊中。但是,即使想象中的紹爾諾有一千個,你對她喊“我馬上就來”之後,還長時間地站在原地不動,那也是不行的。那樣的話,人們自然就會對於紹爾諾的存在產生懷疑。所以,當這種方法不靈的時候,吉莉巴拉就只好馬上走開。然而,要是她真心想和站在遠處的一個名叫紹爾諾的女友在一起的話,那她自然會興沖沖地急速走去,但是從吉莉巴拉的步履中卻看不出這一點。她仿佛想通過她的後背來覺察到,是否有人在後面跟著她;當她確實意識到沒有誰跟著她的時候,她還是懷著最後一線希望,再一次回過頭來向後望了一下,而且由於沒有看到任何人,她就把那本散開的課本連同那一線希望撕成碎片,拋撒在路上。如果她有什麽辦法能把紹什普松教給她的那些知識還給他,那麽她大概就會像扔李子核一樣,把所有這一切知識砰地一聲扔到紹什普松的門前,然後就揚長而去。小姑娘發誓要在第二次和紹什普松見面之前,把所學的一切都忘掉;紹什普松要是提問什麽問題,她就一個也回答不上來!一個也答不上——一個也答不上——就連一個也答不上來!那時候呀!哼,到那時候紹什普松就會感到丟臉!

吉莉巴拉兩眼噙著淚水。當她一想到——如果她把所學的東西統統忘掉,紹什普松怎樣難過的時候,她那顆被壓抑的心就稍微得到了一點兒安慰。但是僅僅由於紹什普松的過錯就要忘掉自己所學的一切知識——這位可憐的吉莉巴拉想到這裏,她又感到十分惋惜。天空中陰雲密布;在雨季裏每天都是如此。吉莉巴拉站在路邊一棵大樹的背後,十分委屈地哭了起來;每天有多少女孩子這樣無故地哭泣呀!這裏也沒有什麽值得引人註目的。


讀者們已經知道,為什麽紹什普松對法律的研究和演講的練習都付諸東流了。對副縣長的控訴突然撤消了。霍羅庫馬爾被任命為本縣的名譽陪審員。現在,霍羅庫馬爾穿著一件臟糊糊的長衫,頭上纏著一條油漬斑斑的頭巾,經常到縣裏去拜謁那些大人先生們。

經過這些天之後,吉莉巴拉對紹什普松那本厚厚的黑皮書的那些詛咒,開始靈驗了。它被扔到一個黑暗的角落裏,漸漸地被人們忘記了,沒有人再去理睬它,而且上面還積滿了灰塵。但是,看到那本書不被重視而會感到稱心如意的那位小姑娘,現在又在哪裏呢?

紹什普松第一次合上法典的那天,他忽然發現吉莉巴拉沒有來。當時他就開始一件一件地回憶起這幾天來所發生的事。他想起來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吉莉巴拉用衣襟兜來了一大把在雨後采集來的水靈靈的素馨花。當時紹什普松雖然看見了她,但是並沒有停止讀書,因此她的情緒馬上低落下來。她從衣服上取下一根帶線的針,低頭開始一朵一朵地穿起花環來——她穿得很慢,過了很久她才穿完。黃昏已經降臨,到了吉莉巴拉該回家的時候了,可是紹什普松還在讀書。吉莉巴拉把花環放在木床上,郁郁不樂地走了。他還記得,吉莉巴拉的委屈情緒好像一天一天加深了;因此,她已經不再到他的房裏來了,而只是常常走到他房前的路上就返回去;最後,小姑娘幹脆不再到這條路上來了。這已經有好幾天了。吉莉巴拉的委屈情緒是不會持續這麽久的。紹什普松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像一個茫然若失、無所事事的人一樣,背靠著墻坐在那裏。那位小女學生不來,他讀書也覺得很乏味。他拿過一本書來,翻閱幾頁,又把它放下。他在寫東西的時候,也常常以期待的目光望著路和門的方向,所以根本寫不下去。

紹什普松擔心吉莉巴拉可能生病了。他暗中一了解,才知道這種擔心是沒有根據的。吉莉巴拉現在已經不再出門。家裏為她找了一個女婿。

吉莉巴拉那天撕毀了課本並把碎片扔在村中泥濘的路上。第二天一清早,她用衣襟包著各種禮品,快步走出家門。由於天氣特別炎熱,霍羅庫馬爾一夜都沒有睡著。一大早他就光著膀子坐在外邊抽煙。他問吉莉:“你到哪兒去?”吉莉回答道:“到紹什哥哥家裏去!”霍羅庫馬爾用威脅的語調說道:“不要再到你那紹什哥哥家裏去了,給我回屋裏去吧!”接著他就責備起女兒來了:都快要到婆家去的人了,這樣大的姑娘都不知道羞恥!從那天起,就禁止她再到外邊走動。因此,她就再也沒有機會來消除自己的委屈情緒。濃縮的芒果汁、加香料的果醬和醋泡檸檬只好重新放回貯藏室裏。開始下起雨來,素馨花紛紛雕落,滿樹的番石榴已經成熟,被鳥兒啄過的熟透的黑李子,從樹枝上滾落下來,每天都鋪滿一地。嗨,就連那個幾乎被撕破的課本也不知道在哪裏!


吉莉巴拉結婚的那天,村裏吹起了嗩吶。沒有被邀請參加婚禮的紹什普松,就在這一天乘船到加爾各答去了。

自從撤消了那次訴訟之後,霍羅庫馬爾總是用惡毒的目光望著紹什。因為他斷定,紹什一定會看不起他。從紹什的臉色、眼神和舉動行為中,他看到了上千個想象中的證據。他感到,村裏所有的人都已經逐漸忘掉他被侮辱的那件事,惟獨紹什普松一個人還對那件醜聞記憶猶新,所以他總不敢正面看他。每次遇見他的時候,霍羅庫馬爾心裏總感到有一點兒羞愧,與此同時,一種強烈的憎惡之感也就隨之產生。霍羅庫馬爾發誓,一定要把紹什趕出村子。

把紹什普松這樣的人趕出村子,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管事先生的宿願很快就實現了。一天早晨,紹什提著一捆書和幾個鐵皮箱子上船了。他和這個村子之間存在著的唯一的幸福紐帶,今天也被這壯觀的婚禮扯斷了。從前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條溫柔的紐帶是多麽牢固地維系著他的心吶!現在船已經起航,村子裏的樹梢和婚禮的鼓樂聲越來越模糊不清了。這時候,他那顆浸泡著淚水的心忽然膨脹起來,他的喉嚨哽咽,全身熱血沸騰,額頭上的血管怦怦地激烈跳動;他感到整個世界的景象猶如虛幻的海市蜃樓一樣,變得十分模糊起來。

逆風猛烈地吹著。盡管是順水,但船還是走得很慢。正在這時候,在河中出了一件事,因而中斷了紹什普松的航行。

從火車站附近的碼頭到區中心鎮,不久前開辟了一條新的客輪航線。一艘客輪轟轟隆隆地逆流開來,螺旋槳不停地掀起波濤。在這艘輪船上,坐著這家輪船公司的一位年輕的經理和為數不多的幾個乘客。乘客中有幾個人是從紹什普松所住的那個村子上船的。

一個商人的帆船從後面不太遠的地方趕來,想和這艘客輪比試一番,它一會兒趕到前面,一會兒又落在輪船的後邊。船夫越賽越起勁。他在第一個帆上面拉起了第二個帆,然後又在第二個帆上面,扯起了第三個小帆。高高的桅桿都被風吹得向前傾斜了,被船劈開的波浪咆哮著,在帆船的兩側狂跳亂舞。帆船猶如一匹脫韁的野馬向前飛奔,河道中一處有些彎曲,在那裏帆船抄近路趕過了輪船。

經理大人扶著欄桿,興致勃勃地觀看著這場比賽。帆船正以最高的速度前進,並且已經超過了輪船兩三尺遠了;這時候,這位大人突然舉起槍來,瞄準鼓滿風的船帆,打了一槍。一瞬間,船帆破裂,帆船沈沒了,輪船拐過河灣,也不見了。

很難說清楚,經理為什麽要這樣做。我們孟加拉人無法確切地理解這位英國崽子的心情。也許他不能忍受印度帆船和他競賽;也許他覺得用槍彈一瞬間把一個又寬又鼓的東西擊穿對他是一種野蠻的樂趣;也許在這艘高傲的小船的篷帆上穿幾個洞,並且頃刻間結束這艘小船的戲耍,會使他得到一種巨大而惡毒的快感。究竟為什麽,我確實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是可以相信的,在這個英國人的心目中形成了這樣一種信念:他不會因為開了這樣一個小小的玩笑而受到某種懲罰,因為在他看來,那些折了船,甚至可能丟掉性命的人,並不能算人。

當這位洋大人舉槍射擊和帆船沈沒的時候,紹什普松的小船正在出事地點附近行駛。上述事件的經過,紹什普松都親眼看到了。他急忙把船開過去,救出了舵手和幾個船夫。只有一個坐在船裏搗香料的人,沒有找到。雨季裏河水上漲,水流湍急。

紹什普松心中的熱血翻滾。而審理案件的過程卻十分緩慢——它就像一部龐大而覆雜的鋼鐵機器一樣,一邊權衡著各種意見,一邊收集證據,然後才會冷漠地實施懲罰,它缺少人心中的那種激情。但是在紹什普松看來,把憤怒同懲罰分割開來,就如同把饑餓同進餐、希望同享受分開一樣,是不正常的。許多罪行當場被發現後,如果不立即親手施以懲罰,那麽深藏在心靈中的神仙甚至也會對見證人施以報應。在這種時候,如果誰想依靠法律而自我安慰,他就會感到心裏有愧。但是,機器的法律和機械化的輪船,載著那位經理,離開紹什普松越來越遠了。我不能說這件事會給世界帶來什麽好處,但是這次旅行毫無疑問是加強了紹什普松的“印度人的脾氣”。

紹什帶著被救出來的舵手和船夫返回村子。帆船上滿載著黃麻。他又派了幾個人去打撈,並且建議舵手去警察局控告經理。

但是舵手怎麽也不同意。他說:“船已經沈沒了,現在我不能再讓自己也沈沒。要控告,首先就得賄賂警察;然後就要把工作拋在一邊,不吃不睡,整天往法院裏跑;此外,控告了大人之後,會遭到什麽不幸?後果如何?——這就只有神仙知道了。”最後,他得知紹什普松本人是位律師,又情願負擔全部訴訟費用,並且完全有把握通過審判使對方賠償損失,他才勉強地同意。但是,當時在輪船上的幾個紹什普松的同村人,都不肯提供證據。他們對紹什普松說:“先生,我們什麽也沒有看見;當時我們在輪船的後面,由於馬達隆隆作響和嘩嘩的水聲,在那裏根本不可能聽到槍響。”

紹什普松在心裏默默地咒罵著自己的同鄉人,親自到縣長那裏提出了控訴。

不需要任何證人。經理承認他是放了一槍。他說,當時天上正飛過一群仙鶴,他是瞄準它們開了一槍。輪船當時正在全速前進,並且就在這一瞬間拐進了河灣。所以他就無法知道,是打死了烏鴉,還是打死了仙鶴,還是船沈了。天上和地上有那麽多可以獵取的東西,沒有哪一個聰明的人,願意在這塊dirtyrag——即骯臟的破布上,浪費一顆價值1A4拜薩①的子彈。

--------

①拜薩:印度貨幣單位,一個盧比等於16個阿那,一阿那等於4個拜薩,一個拜薩等於3個帕伊。


經理大人被宣告無罪後,叼著雪茄到俱樂部打牌去了;坐在船裏搗香料的那個人的屍體,被沖到九英裏外的河灘上。紹什普松忿忿不平地回到了自己的村子。

他回來的那一天,正趕上人們紮起彩船,送吉莉巴拉到婆家去。雖然沒人邀請紹什普松,但他還是慢慢地來到了河岸上。河邊台階上聚滿了人,但他沒有到那裏去,而是站在前面不太遠的地方。當彩船離開河岸,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他一瞬間又看了一眼新娘子,她正蒙著面紗,低著頭坐在船裏。很多天以來,吉莉巴拉一直希望,在她離開村子之前,能設法再見紹什普松一面,但是她今天卻無法知道,她的老師就站在不遠的河岸上。她甚至都沒有擡起頭來看一眼,只是在默默地哭泣,淚水沿著她的面頰不住地簌簌流淌。

船漸漸走遠了,在附近的芒果樹上,一只鷓鴣悲傷地叫著,似乎總也發泄不完它內心的哀怨;在渡口,船載著人和貨物向對岸開去;姑娘們來到河邊汲水,高聲談論著吉莉出嫁的事;紹什普松摘下眼鏡,擦著眼睛,來到路邊的鐵窗前,走進那小小的房子裏。突然他仿佛聽到了吉莉巴拉的聲音:“紹什哥哥!”——在哪兒,在哪兒呢?哪兒都沒有!她不在這房子裏,她不在這條路上,她也不在村子裏——她是在紹什普松那顆淚水浸泡著的心裏。


紹什普松收拾好東西,又準備出發到加爾各答去。他在加爾各答沒有什麽工作,而且到那裏去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目的,因此,他決定不乘火車,而是乘船從水路走。

在雨季最盛的時期,整個孟加拉邦到處水網密布,大大小小、彎彎曲曲的河流縱橫交錯。在清新碧綠的孟加拉大地上,大小血管星羅棋布,到處長滿了樹木、蔓藤、花草、水稻、黃麻和甘蔗,到處生機勃勃,充滿青春的活力。

紹什普松乘坐的船,就沿著這些狹窄而彎曲的水道行駛。河水已經平了河岸。蘆葦和水草,有些地方的稻田,都已被水淹沒。村裏的柵欄、竹林和芒果園,也已接近水邊——仿佛是仙女們把孟加拉邦所有樹木根部周圍的水槽都灌滿了水似的。

紹什普松動身的時候,那些剛沐浴過的樹林,在陽光下笑盈盈光閃閃,但是不久天空又布滿了烏雲,並且開始下起雨來。當時,不論你的目光落到哪裏,到處都顯得陰郁汙濁。在洪水季節,牛群擠在骯臟、泥濘、狹小、四周是水的牛欄裏,它們睜著一雙可憐巴巴的眼睛,耐著性子站在那裏,淋著斯拉萬月的淫雨;孟加拉邦就像這群牛一樣,陷在泥濘、難以通行的叢林裏,帶著一副沈默憂郁的面孔,痛苦地淋著雨。農民們外出都打著棕葉傘;女人們從一個茅屋走進另一個茅屋,在忙著家務;她們衣服全被雨淋濕,潮濕的冷風一吹,渾身瑟瑟發抖;有時她們穿著濕漉漉的紗麗,小心地邁著腳步,來到光滑的河邊台階上汲水;在家裏的男人們,都坐在門台上吸煙;如果有重要事情要辦,他們就把披肩纏在腰上,提著鞋,撐著傘出去。但是在這個烈日炎炎和大雨滂沱的孟加拉邦,古老而神聖的習俗是不許柔弱的女人們打傘的。

雨一直下個不停,紹什普松坐在船艙裏,心裏感到很煩,於是決定改乘火車。紹什普松來到一個水面開闊類似河口的地方,系住船,準備去吃點東西。

瘸子的腳掉進壕溝裏——這不能全怪壕溝,因為瘸子的腳就特別容易往溝裏滑。那天,紹什普松就證明了這個道理。

漁民們在兩條河的匯流處插上竹竿,下了一張大網,只是在一側留了一個通道,供船只通行。他們長期來就一直從事這項工作,並且還為此繳納稅錢。也該他們倒黴!這一年,縣警察局長閣下,突然要從這條水路經過。看到他的船來了,漁民們就大聲喊著,叫他們繞道走側路。但是,這位大人的船夫從來就沒有尊重人為障礙而繞道走的習慣。於是他就從這張網上面把船開過去。網脫落了,船也過去了,但是船槳卻被纏住。經過好長時間,費了很大的勁才解開。

警察局長大人氣得滿臉通紅,他命令把船停下。四個漁民看見他那副表情,都嚇得逃跑了。局長大人命令他的船夫們砍斷漁網。於是他們就把這張價值七八百盧比的大網砍得稀巴爛。

在網上面發泄了自己的憤怒之後,局長大人又吩咐把那幾個漁民抓來。警官找不到逃走的那四個漁民,就把隨便遇到的四個人給抓來了。這四個人雙手合十地苦苦哀求說,他們是無辜的。局長大人命令把這幾個被抓來的人帶走。正在這時候,戴著眼鏡的紹什普松,急忙披上一件上衣,連扣子都沒有扣,趿拉著一雙便鞋,氣喘籲籲地來到局長的船前。他聲音顫抖地說:“先生,你沒有任何權利砍壞漁民的網,更沒有權利欺壓這四個人!”

警察局長用印地語罵了他一句特別粗魯的話,這時候紹什一下子從不太高的河灘上跳到船裏,立即向這位大人撲去。

他就像一個小孩發了瘋一樣,痛打起那位大人來了。

後來發生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可以簡單地說,當紹什在警察局蘇醒過來之後,他不會覺得在那裏所受到的待遇能使他在精神上得到安慰,或者在肉體上感到輕松。


紹什普松的父親聘請了律師,首先把紹什從關押中保釋出來。爾後就開始準備打這場官司。

被毀壞漁網的那幾個漁民,是紹什普松的同鄉,歸同一個地主管轄。在困難的時候,他們常常來向紹什請教法律問題。被警察局長用船押來的那幾個人,也是紹什普松的熟人。

紹什把他們叫來,請他們當證人。他們都嚇得坐立不安。他們都有妻子、兒女和家庭,一旦和警察過不去,那他們還能得好!人不都只有一條命嗎?他們受到的損失既然已經過去,那麽現在又來出庭作證,那豈不是自找苦吃!於是他們說道:“先生,你可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災難!”

經過反覆勸說之後,他們才同意到法庭上去講真話。

後來,有一次霍羅庫馬爾因為到法院來辦事,順便拜謁了縣裏的大人們。警察局長笑著對他說:“管事先生,我聽說你的佃戶們準備提供假證據來和警察作對。”

“是嗎!這怎麽可能呢?”管事驚恐地說,“這些骯臟的牲口崽子,竟敢如此胡作非為!”

讀者從報紙上已經知道,紹什普松的這場官司沒有打贏。

漁民們一個一個出庭作證說,警察局長大人並沒有砍壞他們的漁網,只是把他們叫到船上,記下了他們的姓名和地址。

還不僅如此,和他同鄉的那幾個熟人還證實說,他們當時為了去參加一個婚禮,正好趕到出事的地點,親眼看見紹什普松無緣無故地跑來侮辱警官。

紹什普松承認,因為大人辱罵他,所以他就跳進船裏揍了他一頓。但是主要原因還是大人毀壞漁網和欺壓漁民。

在這種情況下,判處紹什普松徒刑,不能說是沒有道理的。然而,刑罰是比較重的。他們提出了三四條罪狀:打人、非法侵入、妨礙警察執勤等等,這幾條罪狀都得到了充分的證明。

紹什普松離開了他那間小屋子裏的那些心愛的書籍,在監獄裏度過了五個年頭。紹什普松的父親想要上訴,但都被他一再阻止了。他說:“監獄裏好哇!鐵鎖鏈不會說假話,而監獄外的那種自由,只會欺騙我們,使我們遭難,而且在監視裏還可以結識好朋友。在這裏,說假話的、忘恩負義的壞人就比較少,因為這兒地方有限,而在監獄外這種人是很多的。”


紹什普松被投入監獄之後不久,他的父親就死去了。他家裏再也沒有什麽人了。不過,他還有一個哥哥,長期在中央邦做事,很少回家來;他在那裏建造了房子,帶著他的一家就定居在那裏。村子裏還有一些家產,其中大部分都被霍羅庫馬爾以種種借口據為己有。

看來,紹什普松命裏註定,他在監獄裏受的苦要比大多數囚犯多一些。然而,漫長的五年畢竟過去了。

雨季又到來了。一天,紹什普松拖著瘦弱的身體和懷著一顆空虛渺茫的心,走出了監獄的大門。他獲得了自由,但是除了自由,在監獄之外,他一無所有。他既沒有家,又沒有親人,更沒有朋友,孑然一身;他覺得這個巨大的世界太廣闊了。

他正在思考著中斷了的人生之線應當從哪裏開始。這時候,一輛雙馬大轎車停在了他的面前。一個仆人走下車來,問道:“您是紹什普松先生吧?”

“是的。”他回答道。

仆人馬上打開車門,請他上車。

他驚奇地問道:“讓我到哪裏去?”

“我的主人請您。”仆人說。

紹什普松無法忍受來往行人的好奇目光,於是就不再詢問,匆匆上了車。他想這一定是一個誤會。但是總得到一個地方去呀——那就讓誤會來作為這新生活的序幕吧。

那一天,太陽和烏雲在天空中互相追逐著,位於路旁被雨水沖洗過的碧綠的田野,在陽光和雲影的輝映下,呈現出五彩繽紛的景象。在市場附近,停著一輛大馬車,離它不遠有一家食品雜貨店。在這個商店裏,一夥毗濕奴派的行腳僧,在琴鼓鐃鈸的伴奏下唱著歌:

來吧,來吧,回來吧!

噢,主人,回來吧!

我那饑餓、幹渴、焦灼的心,

噢,情人,回來吧!

車在前進,歌聲從越來越遠的地方傳入耳中:

噢,無情的人,回來吧!

我那可憐、多情的人,回來吧!

噢,美人,溫柔清新的含雨之雲,回來吧!

歌聲越來越微弱和模糊了。已經聽不清歌詞的內容。但歌聲的旋律卻在激蕩著紹什普松的心,他在自己的心裏一行接一行地創作著新的歌曲,並且低聲地唱著,仿佛無法停止似的。

我那永恒的幸福,回來吧!

我那永恒的痛苦,回來吧!

我那苦樂交融的財寶,回到我心裏來吧!

我那永恒的渴望,回來吧!

我那心靈的眷戀,回來吧!

噢,變化!哎,永恒!

請回到我的懷抱中來吧!

請回到我的內心裏來吧!

請回到我的眼睛裏來吧!

來吧!到我的睡眠、夢境、服裝和首飾中,

到我那整個的世界中來吧!

到我臉面的微笑中來吧,

到我眼睛的淚水中來吧!

到我的尊敬,到我的欺詐,

到我的傲慢中來吧!

請回到我那一切記憶中來吧。

請回到我的信仰、功業、愛撫、羞澀、

生生、死死中來吧!

馬車走進一個圍墻環繞的花園,在一座兩層樓房的前面停了下來,這時候紹什普松的歌聲也停止了。

他什麽也沒有問,就隨著仆人走進屋裏。

紹什普松走進一個房間,坐下來。這個房間的四周都擺著高大的玻璃書櫥,書櫥裏裝著一排排帶有各種顏色封皮的書籍。看到這種情景,他仿佛覺得自己從前的生活又獲得了第二次新生。他感到,這些燙金的五顏六色的書籍,就好像是他所熟悉的那扇通往幸福世界的鑲著寶石的大門。

桌子上還有幾件什麽東西。紹什普松用他那雙近視眼,低頭看了一下。原來是一塊有裂紋的石板,石板上面還有幾個舊的筆記本,一個幾乎撕破了的算術課本,一本《寓言集》和卡什拉姆達斯編譯的《摩訶婆羅多》。

在石板木框上,是紹什普松親手用墨水寫的幾個大字:“吉莉巴拉女士”。在筆記本和幾本書上,用同一個手筆寫著同樣的名字。

紹什普松終於明白他來到了什麽地方。他心中的血液翻騰起來。他從敞開的窗子向外望去——在那裏他看見了什麽呢?那座帶有鐵窗欞的小房子,那條坎坷不平的鄉間小路,那個穿著條格衣服的小姑娘,以及自己那種平靜的無憂無慮的獨身生活。

當時,他並沒有感到那種歡樂的生活有什麽不同尋常或了不起的地方;生活就在這平凡的工作和歡樂中,一天一天不知不覺地過去,而且他認為,在他自己的學習之余教一個小姑娘學習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在村邊小屋子裏度過的那孤獨的歲月,那小小的寧靜,那小小的歡樂,小姑娘那張小小的臉——這一切猶如夢境一樣,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只存在於理想的王國和想象的虛幻之中。當時的所有情景和回憶,同今天這雨季裏的陰郁的晨光,以及在心裏輕輕哼著的讚歌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音波裊裊,光彩奪目的壯麗圖景。在那叢林之間泥濘而狹窄的鄉間小路上,那個被人輕視的、苦惱的小姑娘的委屈而陰郁的小臉,就像造物主創造的一幅十分優美而又令人驚異、十分深沈而又十分痛苦的天堂美景一樣,映在了他內心的屏幕上。在他的心裏又響起了悲戚的《吉爾東》①歌聲,他似乎覺得,整個宇宙之心上的一種無可名狀的苦痛,將自己的陰影投置在那位鄉村小姑娘的面孔上了。紹什普松雙手捂著臉,扒在放有石板和筆記本的桌子上,又開始作起昔日的夢來了。

--------

①《吉爾東》:在孟加拉等地流行的敘事民歌,描寫黑天與拉塔的愛情故事。


過了很久,他聽到一陣輕微的聲音,於是驚奇地擡起頭來。他看見在他面前放著一個銀盤,上面擺著水果和甜食,吉莉巴拉站在離他不太遠的地方,在默默地等待著。他一擡起頭來,吉莉巴拉就走過來,跪在地上向他行觸腳禮。她沒有佩戴首飾,一身縞素,完全是寡婦打扮。

寡婦站起來後,用她那雙憐憫而深情的眼睛,望著面容憔悴、臉色蒼白、身體瘦弱的紹什普松,淚水湧出了她的眼窩,並且沿著雙頰簌簌地流淌。

紹什普松想問一問她的身體情況,但是怎麽也找不到合適的詞句;強忍住的淚水堵塞著他的言路,話語和眼淚這兩者,都無可奈何地被阻止在喉嚨和心口裏。那一夥誦唱吉爾東歌的行腳僧人,為收集布施來到了這所樓房的面前,並且一遍又一遍地重覆唱道:“回來吧,回來吧!”

(1894年9月)

董友忱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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