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江蘇省的泰興縣,但從懂事起便到了靖江縣的夾港。靖江縣和泰興縣對於我家來說僅僅是一河之隔,跨過一頂小小的柏木橋就從泰興到了靖江。大概是在1934年吧,我跟著奶奶從泰興的一個叫作四圩的小村子裏來到了靖江縣的夾港口。那時候,我的父親在夾港口開設了一個輪船公司,在那裏造起了十二間大瓦房,六間我們家住,六間作為公司辦公的地方。我記得那公司的門前有一座高大的門樓,門樓的上方有兩頭獅子,兩頭獅子的前爪搭在一只地球上,十分的威風。獅子下面是六個大字“大通輪船公司”。準確點說,這是大通輪船公司在夾港口設立的一個輪船碼頭,是由我的姑父承包,由我的父親當經理。

當年的大通輪船公司是一家很大的民營公司,總部設在上海,它有四艘客貨兩用的大輪船,往返於上海和漢口之間,停靠長江兩岸的各個港口。我的父親還單獨承包了一家小輪船公司,這小輪船是往返於江陰與鎮江之間,短途,但是停靠的碼頭多,客流量大,還可以買聯票,從江陰乘汽車到無錫。

那時候的夾港口是很熱鬧的,靖江和泰興甚至裏下河地區的客貨,很多都通過水陸兩路匯集到夾港,再由夾港轉到上海、南京、漢口等地。大宗的貨物是生豬和酒,還有長江裏的水產品,特別是螃蟹和鰣魚。那時候的螃蟹和鰣魚都算不了什麽,螃蟹待運時那竹簍在河岸上堆得像小山;鰣魚運往上海時要裝冰箱,那不是現在的冰箱,是在大木箱裏墊上草,放一層天然冰,放一層鰣魚。我家的附近有一個冰窖,冬天把天然冰藏在裏面,運鰣魚時取出來用。現在的人聽到鰣魚好像就有點了不起,那時也不把鰣魚當回事,八斤重以下的不裝箱。螃蟹就更不用說了,農民不歡喜吃螃蟹,太麻煩,沒油水,抓到螃蟹去換肉吃。抓螃蟹也太容易了,專業的是用蟹籪,業余的是點馬燈放在水閘口,那螃蟹會自己扒過來。

來往的客商一多,商業也就跟著興起,夾港口上有旅店,有飯店,茶館,酒館,當然都是在小小的草房子裏,跟現在的不能比。那時候乘輪船也沒有什麽準時的說法,來了算數,不來的時候大家就坐在公司裏等,或者是散在各處遊玩;喝茶,吃飯,喝酒。偶爾還有賣唱的,賣狗皮膏藥的,拉洋片的,乘著客人等船的時候來賺點錢。

公司的門口有一根很高的旗桿,白天升一面旗,是向輪船指示,說明此處是夾港碼頭;升兩面旗,說明港口有客貨,請停靠。晚上是掛燈,燈有紅綠兩種,也和現在一樣,紅燈停靠,綠燈不停。那時候,我經常幫著父親升旗、掛燈。

公司裏有兩架望遠鏡,一架是單筒的,一架是雙筒的,從上海來的大輪船,只要從江陰開出,水手們就能用望遠鏡看出來,到差不多的時候便拉開嗓門大喊:“上水來了……”所謂上水就是溯江而上往漢口方向的輪船,順江而下往上海方向的便叫下水。那位喊叫的人很有功夫,他能施長著聲音一口氣叫得港口上等船的人都聽得見。客人們聽到叫喊,便紛紛走上一條大木船,這船叫做劃子,就是用人搖櫓、劃槳的大駁船。大駁船載著人與貨劃到江心中,等待大輪船來到。那大輪船像一座青山似的慢慢地駛到駁船的旁邊,但是不停車,只是速度放慢,從那高處甩下一根碗口粗的纜繩來,駁船上的水手要準確地把纜繩

接往,迅速地挽在駁船的千斤柱上,使得駁船與輪船系緊,搭起跳板來上下客貨。這時候,我的父親便從輪船外面的舷梯上爬上三層樓高的賬房間,去交報單,辦手續。奇怪的是這時候輪船還是不停車,相反地卻加快了速度,把駁船拖著走,等到客貨都上下結束,駁船已經被拖出去三五裏路,然後再慢慢地搖回來,還唱歌似的喊著號子。長江上也不是風平浪靜的,大風大雨,險象環生,水手們吃的是一碗英雄飯。

那時候長江的航運很繁榮,除掉輪船之外,大量的是木帆船。那種木帆船很大,而且是一幫一幫的,分寧波幫,湖北幫,安徽幫等等。他們都是結幫而行,少的三五艘,多的有十幾艘。逢到頂頭風或風浪太大時,這些船隊便進入夾港來避風,上岸吃飯,買東西。這時候,夾港口上生意興隆了,連那打更的老頭也來勁,他用布袋綁在一根長竹竿的頭上,伸到船上去收更錢,有的船家不肯給,有的也只給幾個銅板,集少成多,也夠老頭兒生活的。老頭兒也很負責,不管風雨,夜夜敲著更鑼……

在抗日戰爭之前,夾港口一片平和繁榮,三裏路外的太和鎮上,有個老板還買了一輛摩托車回來玩玩。那時摩托車叫馬達卡,老百姓管它叫啪啪車,見了害怕。那位玩馬達卡的老板尋開心,叫朋友把自行車系在他的車後,由馬達卡拖著走,過一頂叫瑞望橋的時候連人帶車都下了河。人爬上來了,那馬達卡還在水裏啪啪地冒氣,看的人都嘖嘖稱奇,這馬達卡真利害!結果是化了幾鬥米錢請農民從河裏撈上來,再通過我的父親送到上海去修理。

平靜而繁榮的生活被日本侵略者的炮火粉碎了,長江的航運停止了,上海人開始了大逃亡。夾港口上的人憂心忡忡,整日站在江岸上看,看那逃難的船布滿了長江,一眼望不到頭;有輪船,有帆船,甚至還有那種多年都不開動的所謂的“黑樓子”,那是一種又高又大,用噴水推進的古老的輪船,極慢,半天都離不開我們的視線。從上海沿江而上的抗日戰爭宣傳隊也經過夾港,我看過他們演出的“放下你的鞭子”。從上海撒下來的東北軍,也在夾港駐防,他們大罵蔣介石不抵抗。江陰要塞為了防止日本的飛機轟炸,把兩艘魚雷快艇疏散到夾港來,在我家的門口楊柳樹下搭了個很大的蘆席棚,棚頂用樹枝偽裝,那兩艘魚雷艇白天就藏在裏面,晚上出來活動。魚雷艇上的官兵都是從軍官學校裏出來的,講禮貌,侍人和氣,和我的父親相處得很好,他們不大罵老蔣,只是對時局搖頭嘆氣。

日本飛機開始狂轟爛炸了,站在江岸上看得見飛機在江南俯沖,炸無錫,炸常州,炸江陰要塞。那時候的孩子們都會唱許多抗日的歌曲,我也記不清是誰教的了,可能是小學裏的老師,因為那時候已經實行了“私塾改良”,學校裏來了幾個從上海回來的大學生當老師,可能是他們教的,也可能是魚雷快艇上的那些官兵們教的。總之我會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還會唱:工農兵學商,一齊來救亡,拿起我們的武器刀槍……。抗日的歌曲不僅僅是歌曲,它是一種抗日的動員令,因為日本鬼子的飛機就在我們的頭頂上飛,遙望江南見飛機俯沖,接著便是雷鳴似的爆炸聲。“百萬財富,一霎化為灰燼,無限歡笑,轉眼變成淒涼……”歌曲裏所唱的,正是眼前的情景。當時的青年人,包括夾港口上的一般人,抗日的情緒都十分高漲。

日本的飛機加緊轟炸江陰要塞了,他們的海軍要進長江。有漢奸通報,使得日本人知道有魚雷快艇疏散在外面,飛機開始沿江搜索,日夜不停。鬼子有水上飛機,飛來了便在江面上停息。

那該死的漢奸居然向鬼子發訊號彈,報告魚雷快艇的方位,我們站在家門口看著那訊號彈飛向天空。鬼子的飛機超低空飛行,我看得見機上飛行員,帶著頭盔,真的像鬼。他們發現了那龐大的蘆席棚十分可疑,便用機槍掃射,可那槍法也不準,都打在江面上與港河裏,激起的水柱有幾丈高。魚雷快艇上的艇長知道已被發現,如其停著挨打,不如拼搏一場。乘著飛機拉高盤旋的時候,兩艘快艇箭也似的射向江面,用高射機槍對飛機射擊。鬼子的飛機一次又一次地俯沖,掃射。但是魚雷快艇高速作之字式的航行,雙方都不易擊中。那時的小孩子也不怕,扒在江岸上看著這場大戰。終於一艘快艇被擊中起火,沈沒江底,艇上的官兵一個也沒有逃生,據說那位我們熟悉的艇長到死還握著駕駛盤。夾

港口上的人都很傷心,家家在門前燒紙燒香,祝這些英勇的官兵早日升入天堂。所好的是那個漢奸第二天就被港西的人發現了,二話沒說,捆捆紮紮投進了長江。

江陰要塞上發出了一聲聲震天動地的巨響,這不是鬼子的飛機轟炸,是要塞被迫撒退時把大炮炸毀。

日本鬼子的艦隊開進來了!我們都站在江岸上看,這艦隊很長,當頭的是一艘龐大的旗艦,艦隊沿著江北岸走,艦上的鬼子兵我們都看得清楚。那旗艦上有一列軍樂隊,站在那裏奏樂,軍號吹得叭叭地響,慶賀他們開進了長江。有一個東北軍也在岸上看,氣的不行,他奶奶的,端起步槍叭叭兩下。兩槍一打,軍樂停下了,大炮開始轟鳴。站在江岸上看的人都嚇得躲到江岸的裏面,聽著震耳欲聾的炮聲。可那大炮卻是射遠不射近,都打到了離開我們幾十裏外的地方,聽說是打死了一條老牛,轟倒了幾棵大樹。那艦隊邊打邊走,示威性的。

鬼子兵占領了江陰要塞之後,經常出來騷擾,他們乘坐著那種木制的運兵船,敞篷,裝著一種單汽缸的馬達,開起來嘣嘣作響,人們都把它稱作嘣嘣船。每條船能乘坐三四十個人,人分兩排坐在兩邊,當中放著步槍和機槍。此種嘣嘣船最壞,它可以隨時隨地停下來,上岸奸淫擄掠,他們有時從夾港進來,有時候從其它的港口登陸,農村裏的人天天在“逃反”,惶惶不可終日。

1938年麥子快要成熟的時候,有兩艘嘣嘣船由夾港進來,到裏面的太和鎮上去奸淫擄掠。有一支遊擊隊,恨透了日本鬼子,他們知道鬼子還要從夾港出來回江陰要塞。十幾個人帶著步槍和手榴彈埋伏在港岸上,居高臨下,準備打死那些強盜。到了傍晚,鬼子果然回來了,岸上的遊擊隊一齊投彈,射擊。由於鬼子的船是在進行中,那些射手們也沒有經過正規訓練,鬼子們的反應也很快,三八槍和捷克式的機槍立即向兩岸開火,同時開足了馬力逃離。有沒有打死鬼子沒人知道,夾港口上的人卻知道,這一下鬼子兵要來報覆了,連夜做好準備,婦女和老人先逃走,少量的細軟藏在麥田裏,年輕力壯的人在家裏隨機應變。果然不錯,第二天的一早鬼子就來了,他們不是從夾港登陸,而是從另一個港口登陸,分幾路向夾港包抄過來,一路上見人就殺,見房子就燒。

到夾港這一路來的鬼子兵只有十多個人,從田岸上走過來,前面還舉著一面太陽旗,那情景就和現在的電影片中差不多。我們站在港岸上看見鬼子來了,拔腳就跑。那時正是麥子快成熟的時候,江岸外又有大片的蘆葦灘,我們仗著青沙帳的掩護,見了鬼子再跑也不遲。只要跑進了蘆葦灘,鬼子也就沒辦法了,他們不敢下柴灘,那蘆葦有一丈多高,灘裏都是淤泥,不熟悉地形的人要陷進去。

我那時虛齡十歲,人長得高,跑得也很快,便和青壯年人混在一起,見到了鬼子才開溜。可那鬼子也來得快,乘我們還沒有來得及下柴灘的時候便到了我們的身後,離開我們不到一華裏。

我們是在麥田裏的田岸上奔跑,好處是大半身都隱藏在麥子裏,壞處是那田岸筆直,人走成了直線。鬼子跪在田埂上,揣起三八槍,把跑在我前面的兩個人打死了。我所以沒有死,那是因為我的鞋跑脫了,便在田埂旁讓路,蹲在那裏拔鞋,才沒有被打中,夾港口上的人都說我命大。

等到鬼子走後,我們回來一看,到處是一片哭聲,所有的草房子都化為灰燼,除掉被打死的那兩個人之外,還被打死了一個老頭,這老頭的膽子也太大,鬼子來了他還要蹲在那種有木架子的糞坑上大便,那糞坑上搭著草棚,兩邊遮點草席,他以為鬼子看不見他,其實鬼子遠遠地就看見了,便一槍把他打翻在地。

我家的房子沒有被燒,其原因可能有兩點,一點是房子的門樓上有“大通輪船公司”幾個大字,鬼子弄不清楚這公司是中國的還是英國的,那時候太平洋戰爭還沒有爆發,英國的輪船公司在沿江也設有碼頭。二是我的父親向鬼子兵行賄,他裝了一筐雞蛋放在大門口,意思是說你把雞蛋拿去,把我的房子留下。果然,鬼子兵接受了賄賂,把雞蛋拿走了,房子沒有燒。也有人說不對,因為點火燒草房要比燒瓦房容易,誰知道呢。

夾港口從此衰落了,長江裏再也看不見輪船,連那多得連天接水的帆船也不見了,上江沒有木材下來,裝著湘江洪油的湖北大船也不見了。港口再也沒有了生意,卻有鬼子兵經常來騷擾。

大通輪船公司也不會再開業了,聽說那四條大輪船都被沈在南京,一說是被炸沈在漢口。這四條輪船和我們家的關系太深了,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這四條船的名字:洪大,隆大,正大,智大。洪與智可能是音同字不同,因為我那時只是聽父親叨念。

夾港不能再住,也不必再住了,我的家又從靖江夾港搬回了泰興的原址。後來又把夾港大部分的房子拆掉,用其磚瓦木料在泰興造房子。我也於1940年左右回到了泰興讀書,從此離開了夾港,再也沒有回去過。但對夾港卻難以忘記,一見到長江就會想起夾港,想起兒時睡在奶奶的身邊,是那江濤的沙沙聲為我催眠,伴我入睡……

我永遠也忘不了夾港,那是我成長的地方,那裏使得我的眼界開闊,懂事較早,特別是懂得了什麽是國,什麽是家,懂得了國與家的不可分離,國家的貧弱與富強不是與已無關,弱國之民要被人宰割的。這都不是從書本上得來的知識,是日本鬼子用槍炮教我的,使得我對國家和民族的憂患意識終身縈繞不去。

直到1984年,是我離開夾港將近半個世紀之後,有一次我到楊州去開會,那時候,江陰的長江大橋還沒有造起來,車子從江陰擺渡到八圩港,然後經過泰興,泰縣等地到楊州。這一條從靖江到泰興的路我是熟悉的,快到張橋鎮(原名張家橋,我是在張家橋小學畢業的)時,我突然發現路邊有個指路牌,上寫著到夾港××公裏,我知道路不遠,立即要車子返回來:“到夾港去,看看我的老家。”

到夾港一看,不對了,怎麽也找不著家了,這裏的夾港現在是個輪渡碼頭,車子擺渡可以到常州,我問路邊開小店的人,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家在哪裏,好像不曾存在過似的。駕駛員認為我的記憶出了問題,我認為決不可能,怎麽會把夾港記錯呢?我不肯走,在路邊找了一個茶攤坐下來,買了一碗茶,不是要喝茶,是想等人,等到一個老人,至少要等到一個與我年齡相仿佛的人。果然,來了一個老者,我用那不改的鄉音問老人,並且報出了我父親的名字。老人明白了:“呀!你家嗎,在上面,夾港已經改道了,改到了現在的地方,這裏原來是九圩港。”一聽九圩港我立刻弄清了方位,九圩港離開我家很近,小時候我也曾跟著大夥伴們到九圩港來撈魚摸蝦……

遊子終於歸來了,一切依稀可辨,只是看上去都變小了。這是人的通病,小時候看到的一切都很大,老來再回頭看時卻並不大到那裏。老鄰居和長輩還有在世的。表哥的兩個孩子還在太和鎮上,改革開放之後他們都富起來了,夾港口與太和鎮上新造了許多樓房,當年那了不起的“大通輪船公司”,現在如果還在的話,看起來也可能像是路邊搭起來的棚子。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們終於打敗了日本鬼子,搬走了三座大山,走上了改革開放的道路,夾港口、太和鎮的繁榮與升平的景象都是當年所無法想象的;當年那位老板玩弄的馬達卡,現在到處都是,連轎車還要看一看是什麽牌子。多災多難的中國人終於盼望到了這一天。

2000年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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