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前鋒·初夏,我從知青屋前走過

如詩如夢的歲月,是在春天度過,而——景象依舊,只是門前的紮根樹高了許多,綠了許多,這高高綠綠,給人好些陌生和憂傷。

小院門虛掩著,門下似有似無地沾了些綠色苔痕,還是那松木門,還是那賺取了我們好些手溫的鐵色門環,甚至,透過層層裉色了的門聯紙,還能依稀看到我們當年留下的豪言壯語……一只小狗無聲地走過來,驚愕地打量著我,呵,這不是當年的小狗……依著門框,便有隱約的鑼鼓點兒傳來,若斷若續,飄渺如仙,我醒悟了,這是當年排演的鑼鼓,卻依舊是這麽激動人心,再細聽:悠揚的長笛聲裏,夾雜著幾聲咿呀的二胡,好熟悉,這二胡是阿萍拉的,她聰明,有悟性,凡是樂器,不用教,一摸就會。幾人當中,只有她知道閔惠芬,因此,也只有她懂得《江河水》……青蛙跳進水裏,門前的石階上,有一個女正在洗菜,影子倒映在水裏,碧波溶化著她粉紅的上衣,呵,這不是阿萍,她總是愛穿淡黃的,她也不是這般瘦細,她豐滿,手臂渾圓得似剛鍘出水的香藕,而且,她不愛沈默,勞作時,總愛哼唱著不知什麽時候從田裏學來的那支優美的情歌……眼前是夜色,月光如水漫開。當年大家坐在院子中央納涼,談論今年誰走了,明年推薦該輪著誰,談得好抑郁好沈重。我說:“將來你們都走,統統都走,將這知青屋留下來,留給我和阿萍。”大家笑我,笑聲中,阿萍用她那小巧的拳頭極有分寸地捶了我一下。我說的是真話,真的,當時只有我和阿萍出身不好,於是領導便對我們不好,命運便對我們不好,但是阿萍好,那些值得記憶的夜晚好,那些夜晚美妙的月光好。

日子並不好過,阿萍的手藝也並不出色,但由於飯是阿萍做的,大家便吃得很香,有時大娘送過來一碗蘿卜菜,我們就這麽狼吞虎咽地對付著又粗又硬的糙米飯,然後拍拍肚子荷鋤走向廣闊的原野。一碗蘿卜菜算什麽,可阿萍卻在小本子小記著:“有一天,我要報答。”於是大家就羞她,她的臉便很紅很紅,很窘的樣子顯得極好看。那時的早霞和晚霞多美多亮呵,日子雖苦雖累卻不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了阿萍……這以後,再也無人提到要走,因為阿萍真有可能要住下來。這樣大家便爭著打扮這土墻瓦頂的知青小屋。窗口的大口罐頭瓶裏,不時有人帶回來一束花,隨著季節的變更,或是紫雲英,或是馬蘭菊,甚至蕎麥花,大家都沒說這是送給阿萍的,但似乎又都是送給阿萍的,只是香得很苦,整個小屋的氣氛就似一首朦朧的抒情曲,又似一首淡雅的田園詩……阿萍極愛花,鼻子貼在花上,一副陶醉的樣子:“呵,好憂傷的小精靈……”顯和又驚奇又喜歡,那充滿感激的神采使小屋又明亮又溫馨。不過大多時候阿萍不是欣賞花,而是然後掛在胸前,像項鏈,掛在身上,似耳環,再自得其樂地來一段優美的樣疆舞……明月東升,清風拂面,加上阿萍親自給我們拾掇的一小碗豆角,一小碗菜瓜,那真是一個美麗得妙不可言的黃昏。從那時起,美麗而多情的阿萍似乎就是這小屋當之無愧的女主人了。

為了留下來,哭過,笑過,埋怨過,又幻想過,在日月分明的春種秋收裏,大家似乎總在做著一個朦朦朧朧的溫柔之夢,大家都是那麽自信,然而夢醒的時候,阿萍就走了。她當然不可能被推薦走,但時間只過了一個年頭,她就憑著自己的本事考進四季都開著杜鵑花的大別山,那裏有一個省辦的氣象學校。走的時候,男同胞們自然都笑著祝賀她,第一次那麽勇敢地把自己的手與阿萍的手緊緊相握。阿萍本當高興,可卻是淚水汪汪:“我真的不想走,可就這麽瞎碰碰上了。”她給我們做好了最後一頓飯,挑滿了最後一缸水,餵飽了僅有的兩只雞,哭著和紮根樹比比高,和小狗親親嘴,然後淒淒楚楚地像一株春柳那樣,向我們揮著手、揮著手,漸漸將自己消融在初春的那一片淡綠之中……今天,我來的時候,正是初夏,這也是我人生的夏天了。我不知自己為什麽要來,也許是來尋找那些美好的記憶,也許是來尋找當年在此失落的夢幻和情思。阿萍說過:“我一定還會來……”可現在裏屋的門上著鎖,一切景象都在暗示這知青小屋不再屬於我們,一種悵然若失之情便似濃霧一般繚繞心頭久久不散。我能看得見當年那皎潔的月華,能聽得見當年那鏗鏘的鑼鼓,可是美麗多情的阿萍呢?阿萍那溫婉燦爛的歌呢……這是我的故鄉世上最美的地方快快來吧,年輕的小夥子讓我們變做坡上的牛羊歌是那歌,可不是阿萍唱的,抿一口五裏大塘的清水吧,今夕今宵,帶我走進纏綿美麗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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