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麥] 彼得·阿道夫森:傳奇十四章 (下)

英王的兩則夢幻寓言

英王愛德華每日攜首相於城堡內園散步,這一日兩人走上一座小橋,駐足而立。君臣談話,一般無非國事,今日卻有不同。但見英王伸展右臂道:“自朕鼻尖至無名指端,正一碼之距,然否?”首相當即對曰:“陛下聖明。此乃王法定規。”

英王再道:“設若此一碼可表創世以來全部時光,則朕修剪無名指甲一挫之距又當光陰幾何?”英王直視首相,目光逼人。

“這——臣未經思量,一時不能回答,”首相急眨眼,忽把頭後仰,仿佛聽不懂問題的孩子,“一天耶,一年耶?”

“錯!愛卿,”英王叫道,“朕於指甲一挫,人類歷史,自猿演變至今,盡在其間也。”

“還請陛下明示——”首相結巴道。

英王不加理會,繼續道:“設若朕權杖頭上之金球,太陽也,朕戒指上之藍寶石,地球也,”說著話,摘下一枚戒指,交與首相,“兩廂間距幾何,可表其實際空間之距?愛卿可否告我?”

“這——嗯,”首相幹咳一聲,彎腰恭敬接過戒指,道,“不瞞陛下,臣實不解陛下聖思之妙,若——”

“愛卿怕要出趟遠門,朕這戒指當遠在阿維尼翁[1]教皇之手!”

“陛下,”首相絕望插話道,“伏維國王陛下詳說聖論一二。微臣愚鈍,全然不解——”

“朕也如何能解?”英王咆哮道,“事如此耳。惟嚴格說來,朕也全然不明!百年世紀,日心說未見推進,只因循舊例,疊加《舊約》酋長之年壽以計量宇宙年輪,世情若此,朕如何該當知曉一切?”

英王此刻忽見徹底驚呆狀,問:“朕在說甚?”

首相一捋尖利胡須,道:“陛下勿視微臣。依微臣聽來,不過尋常百姓所謂胡話而已。”

“怪哉——” 英王咕噥道。

“陛下恕臣妄言,臣以為宜咨訪禦用告解神父。陛下心生這般怪念,有惡魔作祟也未可知——”

“愛卿所言極是。去教堂!”

遲緩的巨人


一巨人,身長有十一座埃菲爾鐵塔疊加之高,萬千光波空中颼颼劃過,卻不見巨人反射一絲,巨人因而隱身息形,不為人見。這當兒正擡腳跨在瑞典北部的一座小鎮上。然這巨人非靜立不動也:尚在跨步中,一步未完,已費時千百年,還將延續千百年。巨人年壽堪比地球,其呼吸節奏之緩,時間感之慢,唯有以地質演變速率計量:巨人見過冰川慢慢退去,樹像噴泉刷刷地冒起來,四季嬗變感覺好似一波渾不起眼的持續震顫。也就是最近,巨人才註意到直立行走的猿忽然間呼喇喇地戳滿了整個地球。

絕妙好文

絕妙好文是有的,盯上這可惡的東西,是人就會給勾住,直念到饑渴難耐又無可奈何,再也無法把註意力挪騰開,到了終篇也不行,因為這時一絲一縷歸結一處,卻令人魔怔似的忘掉其他一切,與此同時,接踵而來的問題蜂擁而起,讀者欲求答案,立馬又給拉回開篇,那兒的文辭又絕妙得不依不饒,牽著讀者的目光一頁頁地看下去了。唯一可能的解脫法當在終篇前,另有一人扭著臉,一把將妙文挪到讀者的視野之外,否則,絕妙好辭將不可磨滅地烙在郁郁寡歡的讀者記憶中。十八世紀巴斯克地區[2]的一個鄉間牧師把這件要命的東西叫做了四開本,現存西班牙皇家學院占據的那座建築的地窖裏。皇家學院當初發現此物,即決定秘而不宣,此後每隔二十五年便重申一次。說來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信他們話的人寥寥無幾,而想要坐實自己懷疑的人都會給讀死掉。迄今為止,有好幾十人就落了這種下場。皇家學院還有過決議,不給盛裝這絕妙好文的鋼筋鐵盒上鎖,於是乎,不定什麽時候,就見他們一個精神萎靡的成員彎腰趴在打開的蓋子上,這時人已無藥可救,只能把這要讀書尋死的人擡上床去,看他圓睜著眼繼續自左至右掃描已然記住的字詞,直到屍體開始僵硬了。


血糊淋剌的愛


從前有個男人愛上一個不愛他的女人。他說:“寧死不能沒有你。” 女人道:“一邊涼快去。”男人說:“我證明給你看。” 女人已經走開了。當天晚上,男人把左食指頭削下,放進信封,附帶用血淋淋的指頭寫的一張字條:“愛我吧,否則下次就是手。” 一個月後,女人收到一包裹,裏面有只割斷的手,可她還是不要那男人。男人的下一步要把整個胳膊給拉掉的,臨了卻泄了氣,只好獨自一人獨手一只去度余生了。他們晚年再相遇,女人說:“嗨,看來沒有我,你也不會尋死嘛。” 男人回道:“沒錯,我也是逐漸明白了這一點,一點一點地。” “你真搞笑——還一點一點地——”女人恥笑,走了。


零散的骸骨


撒旦宰殺上帝,啖其肉,然後遍灑上帝骸骨,藏於絕幽之地,或冰川下,或火山裏,或高樓地基下。很久很久以後,有個小男孩爬進一處峽谷,發現一塊鼻骨,大如大象頭顱般。男孩那晚夢見全副骸骨又聚攏齊整,上帝覆活了。但見骨頭上長出肉,器官鼓起來,靜脈血管連接交織,皮膚輕柔地貼到熱騰的肌肉上。男孩夢見上帝站起來,把撒旦推翻。男孩長大成人,周遊全球,遍尋其他大塊骸骨,然到老死時所獲也不過零星幾小塊,踝骨一,肩胛骨半,頭骨碎塊裂片七零八落,一個眼窩也拼不出來。老人在遺囑裏把收集的骸骨贈予了博物館。博物館的人都以為他要麽是老年癡呆,要麽就是瘋了。再後來,館裏的一個修補工把骸骨拿回家給兒子當玩具。那孩子喜歡數學,拿尺子量了骸骨拼出的半拉眼窩,計22英寸。男孩自己的眼窩是1.5英寸,身高53英寸,兩相比照,他推算出上帝的身高約在62英尺。男孩到附近一處墓地,把骸骨按這尺寸擺放,仿佛上帝本人給攤開在地上。他把每一塊骸骨都埋在了恰當的位置。男孩希望這樣零碎不全的安葬可以撫慰一下上帝的遊魂——那魂刨地三尺及黃泉,卻也僅僅奪來了一只眼,一塊肩,還有一個腳後跟。


稀裏糊塗的地球


一日,也不知什麽緣故,地球一下脫離了自轉軸,繞著太陽胡跌亂滾起來。從地球上望去,太陽卻仿佛完全失去了方向,像一頭醉酒的蒼蠅,漫天飄舞。再說什麽白天黑夜,什麽夏天冬天的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晝夜交替不停、冬夏更叠不斷,生生變幻莫測了。然而,咱們這稀裏糊塗的地球每隔一定時間,依然把陰影投到月球上,久而久之,終於接過了太陽以前的功能,劃分時間了。


上帝 書與紙


時光開啟前,上帝打開創世簿,扯下一頁來,只因不這樣,這書便太過完美,上帝便不能存在,因為上帝的一個特征是其乃唯一可能存在之完美。之後,上帝開讀了,宇宙的故事在其目光下鋪展開,宇宙造了出來。等讀到先前扯下那一頁的地方,上帝不見停頓,徑直讀了下去,自打那一刻起,便有了上帝不知道的事兒,於是上帝同樣也不能存在了,因為無所不知乃上帝另一特征。然既無所不知,上帝打一開始便知道不管扯不扯下那一頁,自己早晚都得亡——是故,要麽上帝在,要麽那書在,亦即兩者無法同時共存,於是不管怎麽著,本篇傳奇也不可能了。唯一種情形除外:上帝尚未讀到缺的那一頁。


霍耶爾水閘


霍耶爾在朱特蘭蒂安濕地的西南方,水閘城市,那兒有個叫阿爾弗雷德·厄林·拉爾森的年輕人。1976年洪水泛濫時節,成千上萬頭羊被淹死,拉爾森當時還在面包房做學徒,海水沖破堤壩的那一刻,他人站在烘爐旁,想著上吊呢。他要尋死的原因說來甚簡短:未婚妻叫卡倫·瑪格雷特·尼爾森,也就是面包師的女兒,當天早晨吞下一只乒乓球,噎死了。拉爾森把脖子套進繩,打起精神,想最後說上兩句妥帖的話,可什麽詞也沒有。他想了好一會兒,可又好像沒有一句適合他最後來說的。他這一遲疑,灌進面包房的水就漲了上來,結果救了他的命。


經典字體


馬塞爾突然間毛骨悚然:這場景可以在書裏出現的。蘇珊娜懊惱地一捋頭發,馬塞爾眼前便浮現了這句話:她懊惱地一捋頭發。馬塞爾當下惶恐地去抓扶手。等真也見到這句話寫出來,稍停片刻後,他便在椅子裏換個姿勢,給身體放松,一邊道:“孩子不是我的。” 文學的感覺消失了,可女人一開口,立馬就回來。幾個字立在面前,像經典字體構築的一小堵墻:“馬塞爾,你個衰貨。”

英文由K.E.澤梅爾(K.E.Semmel)和作者本人譯自丹麥語


作者簡介:

1972年生於丹麥奧爾胡斯市(Århus)。1993——1995年間就讀於丹麥作家學校。二十五歲時以一本短篇故事集《傳奇》(Små Historier,1996)嶄露頭角,四年後出版《傳奇2》(Små Historier 2):本選集中所選篇章即出自這兩本故事集。他還出版了兩個中篇小說:《布魯姆施泰因》(Brummstein,2003)和《機器》(Machine,2006),後者於2008年譯成英文出版。自此,阿道夫森獲得丹麥藝術基金會(Danish Arts Foundation)為期三年的工作資助。他最近出版的書是韻文體小說《王國紀事》(Katalognien,2009)。

[1] 阿維尼翁(Avignon):法國東南部城市。1309——1378年是教廷所在地,1378——1417年是幾任偽教皇的居住地。

[2] 巴斯克(Basque):西班牙和法國毗鄰比斯開灣和比利牛斯山西部的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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