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學期即將結束,依學校行事歷,各畢業班課程統祈在本周內授完,非畢業班課程統祈在下周內授完,敬請察照為荷!”

楊先生的反應是吃了一驚,好像一個花錢沒有計算的人,突然被銀行通知存款不足一樣,原來這一學期又過完了。而且他的“學期”比別人提前結束,因為他教畢業班。對他而言,並不是又過完了一個學期而已,他跟他最熟悉的這一班學生,已經沒有“下學期”了。

隨著“畢業”而來的是輕松加上忙亂,各人有各人的感觸,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楊先生呢,他在例行的諸般工作以外,打算利用最後一個小時,對學生發表一篇講話。他如期這樣做了,那次講話的內容,很值得記在這裏。

各位同學:

今天我們上最後一課。我們的最後一課是很興奮很快樂,不像都德的“最後一課”那樣沈重。你們要畢業了,要升學了,這是教人很高興的事情,親戚朋友見了面都會對你們說,恭喜恭喜!

你們畢業以後,都要離開這一座學校,這座學校成了你們的歷史,成了你們的回憶。你們以後舊地重臨,不再是這裏的學生而是這裏的客人。那時候你們會自問:這座學校給過我甚麼益處?我在這裏得到了一些甚麼?

這也正是我要自問的。我在自問:我給了你們一些甚麼?我曾使你們得到些甚麼?

畢業使你們放下過去,面對將來,將來是個未知數,你們可能覺得惶惑。我在年輕的時候心裏常常有這種惶惑。最近,我常常聽見有人唱一支歌,歌詞的意思大概是,一個小女孩問她的媽媽:“我將來會是個甚麼樣的人?我會漂亮嗎?我會幸福嗎?”媽媽的回答是:“將來的事誰也不知道,命運要如何便如何。”你們現在是這支歌裏面的女孩,而我,也許可以自以為是歌裏的那個媽媽。你們在問:“我將來能考上甚麼樣的學校?能找到甚麼樣的職業?能有甚麼樣的成就?”我要說:“你要奮鬥,你要努力。”命運,我不能斷定它不存在,我敢說,它並不慈善,我們不能聽它擺布,我們要向它抗爭。你必須有力量,夠條件,才能跟它爭長爭短。我總擔心你們條件不夠,力量太小。我總覺得我們這些教師,平時對你們幫助不多,現在眼睜睜看你們畢業,看你們走出去,覺得你們像一個女孩子,嫁妝還沒有準備好,就要出嫁了,像一個戰士,還沒有裝備齊全,就要出征去。

所以我必須想一想,我教過你們甚麼。

我教你們認識了幾個生字,記住了幾個典故,懂得了幾分人情世故,還有一點點作文的方法。

這些能夠幫助你們嗎?但願如此!

說到寫文章的方法,我有很可笑的經驗。當我年紀很小的時候曾經向一位作家請教,希望他肯告訴我一點寫作的方法。那位作家跳起來反問:“誰說寫作有方法?你以為寫作是木匠做桌子嗎?”

那時候,我嚇壞了,很久很久,不敢再想“寫作方法”,仿佛那是個可恥的念頭。可是,後來,我實在忍不住,又拿這個問題去問我所碰到的另一位作家。他默然不語,抽了幾口煙,才慢慢的說:“文章本天成,心裏想寫,手裏拿筆就寫,最後在紙上寫成了,一切自然而然。至於方法,我從來沒有想過。”

文章,無論如何是人用大腦指揮手做出來的,在制作過程中,不會沒有有意的安排。奇怪,我遇見的人,都否認這種安排。

就算“文章天成”罷,“天”也不是沒有“方法”。天下雨是有方法的,科學家發現了這方法,已經可以造雨。

我相信,作家對他所使用的方法,不可能保守秘密。他不能不寫文章。他不能不發表他的文章。文章發表出來,他的寫作技巧,就暴露在我們眼前。有一段時間,我花心思研究許多作家的文章,找出他們的方法來。我把他們使用的方法,選出一部份來,告訴了你們。也許你們大家,或在你們中間的一部份,像我當年一樣,到處尋找作文的方法。那麼,我算是為這些人做了一件事情。

這些方法,看上去是很枯燥的。把一篇優美生動的文章,分解成機械的零碎的規則,似乎是一樁罪過。沒有關系,我們盡可能的在防止這流弊。我們的辦法是:對文章的分析,不要太瑣細,分解的工作適可而止,這個“可”就是使這個工作不要喪失啟發性。文章是被解剖開了,讓我們看到它的構造,等我們一部份一部份看清楚了,各部份立即在我們腦子裏合並,還原,文章沒有被殺死,它的優美生動反而更鮮明的被發覺了。變魔術的常說:“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我們的目的在看門道,可是也不忘記熱鬧,分析技巧,適可而止,對欣賞也有若幹幫助。

如果我們的目的不僅在欣賞,更在寫作,那麼,就把分析得來的方法,反覆加以練習。這像打毛線一樣,你得不停的打;又像遊泳一樣,得常常去遊。起初,樂趣似乎很少,學習的人用熱忱和毅力來克服一切,渡過這個階段,以後的路就平坦了。

同學們,我不能不告訴你們,盡管我介紹了很多方法,然而凡是我所介紹的方法,都不是最好的方法。我所介紹的方法,都是人家用過一千次一萬次的,都是沿用了幾十年幾百年的,這樣的方法不十分可貴。最可貴的方法是你自己的方法,你自己慢慢磨煉,慢慢領悟,讓它從你心裏慢慢生長。你的方法,不應該跟人家完全相同,可是,也不可能完全跟人家不同。你的方法和別人的方法大體相似,祇有一點點不同,有了這不同的一點點,你寫出來的文章就有自己的特色。這“一點點”不同之處,正是最重要的地方,它是在共同基礎上的個人成就。沒有個人的成就,到底不能算真正會寫文章。怎樣使一位作者得到那卓成一家的特殊訣竅?誰也說不出來。很多人嘗試說明,但總是說不清楚,他們說出來的不是方法,祇是一種感受。那種說明,祇宜供心有同感的人互相印證。我們不能不認為,這一部份是日常通用的語言所不能說明的,單就這一特殊的部份而言,寫作可以說“沒有方法”。

同學們,我們要說明好文章何以能成為好文章,還有更大的困難。作品跟人品有密切的關系。好作品的作者,有個好的人品,要想清楚明白的說明二者的關系,十分困難,習慣上祇能籠統的說,作者的人品無可避免的要流露在作品裏,人品倘若卑下,作品的“格”也高不了,俗語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恰是一個可用的比喻。不過,僅僅一個比喻不能滿足我們,我們追求的是方法,甚麼樣的人品算是“好”的?能定出一張公約或一套守則來嗎?其次,“好”的品格究竟怎樣使作品好起來?能列出方程式來嗎?這樣的問題,被人家認為毫無意義,因為事實上辦不到,即使能辦到,也不能像在化學工廠裏面一樣,按部就班作業就可以得到預期的結果。我們模糊的相信作者的品格對作品起著一種秘密的作用,找不出甚麼有效的實踐方法。

總括起來看,寫作有方法,但不能完全依靠方法。方法不是萬能;也不是一點用處沒有。最可貴的方法是自己獨創的,最可靠的方法是別人用過被大家認為有效的。方法屬於知而後行的一面,但是寫作還有不知而行的一面。這樣,你們大概可以知道,我究竟對你們有甚麼樣的貢獻了。

下午,吳強到宿舍裏來探望楊老師。楊老師正靠在藤椅上,覺得非常疲憊,連喝了兩杯濃茶,也提不起精神來。他沒有對吳強說多少話,吳強又不善言談,兩個人一直默默的對坐著。

楊先生的心思可一直放在吳強身上,他跟同學們有“論說文作法”一段因緣,全是被吳強偶然引起。如果不是吳強跟同學打架,他也許不那麼強調“講理”。如果當初心裏沒有那一絲憐惜吳強的念頭,他也許不那麼註意寫論說文的教學。

教學期間,楊先生一直很愉快,全神貫註。等到教學結束,他立刻感到突然而來的疲勞,那是由不相信耕耘能開花結實而生的疲勞。每一次,工作告一段落時,他都有這樣的感覺。

教書,外人以為是個帶著權威性的工作,天天像北鬥星一樣被學生圍繞著。可是,一旦學生畢業散去,就沒有幾個人還記得你,十年以後,如果還有一個學生記得你,也就不錯了。

“這個人,也許就是吳強。”楊先生稍稍恢覆了精力。


《跋》

當初動念寫這點東西,被“自由青年”的前任主編呂天行先生知道了,對我做了很多打氣的工作。後來,吳副社長思珩先生又給了很多鼓勵。

我不能完全憑想像寫這本書,它是我在汐止中學教國文的時候,零零碎碎的做,零零碎碎的有所感,然後再憑理想編織而成的。汐中同學給了我許多啟發。當時汐中的校長蔡長本先生,教務主任蔡文甫先生,級任導師陳幼鵬先生,都放任我照自己的意思去教學。教師劉選偉、吳淑葵、董為有、尹相墉、吳亞正諸位先生,頻頻賜以好評,樂觀厥成,都是很值得紀念的。後來離開汐中,到世界新專教了一年寫作,又從新專的同學們那裏找到了一些靈感。我同樣對他們懷著歡欣感謝。

這本小書的原稿是分篇發表的,發表期間承端木方、彭友生兩位先生隨時校閱,費神不少,情誼十分可貴。

最後要謝謝棣華,書中有一部份是由她整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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