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我回中部的老家待了幾天。倒不是因為那兒有什麽家,父母皆作古,自然家就沒了。但是姐妹們還在,那個地方,還是得稱之為故鄉。這片礦區位於諾丁漢和達比之間。

重返故園總是叫我黯然神傷。現在我已到不惑之年,在過去將近二十年中多多少少是個流浪者,如此一來,我或許在故鄉比在世上任何其他地方更覺得陌生。在新奧爾良的運河街,在墨西哥城的馬德羅大街,在悉尼的喬治大街,在坎地城 的特林科馬利大街,或是在羅馬、巴黎、慕尼黑,甚至在倫敦,我都感到賓至如歸。可是在倍斯特伍德 的諾丁漢街,我既感到歸鄉的迫切,又感到十足的厭惡。這部分原因是,我想回到故鄉,看到它同我兒時一樣。那時,我總是在合作社裏等很久才能買上東西,然後抱著一網袋雜貨出來。我還記得我們的合作社社號是1553A. L.,記它比記我的生日記得還牢。合作社馬路對面有一道小籬笆,我常在那上面摘綠綠的花骨朵兒,我們管那叫“奶酪面包”。那時蓋布斯街上還沒有房屋。在女王街的拐角上住著屠夫鮑伯,他身體肥壯,沈默寡言。

屠夫鮑伯早就死了,那地方已經蓋滿了房子。在諾丁漢街上,我總也弄不清我身處何方。沃克街倒是沒怎麽變,因為那棵白蠟樹早在我十六歲生病時就砍倒了。房屋仍舊只建在街的一邊,另一邊是田野。放眼眺望那四面環山的凹地,我仍然覺得那景象很美,盡管山坡上又添了幾片紅磚房屋,還有一片煙熏過的黑跡。克裏奇仍然處在西天天際之下,安斯里森林在北面,正前方的康尼格雷農場依然如故。這裏的鄉村仍富於某種魅力。十分奇怪的是,路上越是橫沖直撞著汽車、電車和公共汽車,鄉村就越是與世隔絕,變得神秘、難以接觸。

在我小時候,人們的生活與鄉村聯系更多。現如今,人們在路上狂奔,乘車兜風、郊遊,可是他們似乎從未接觸到鄉村的真實。人比以前多了許多,又新添了這許多機械發明。

鄉村看上去有點人滿為患了,可並沒有真的受到觸動。似乎它遠離塵世,難以接近,沈睡了一般。一條條鋪著堅硬碎石子的路,路面被不停的車流所磨損。田間的小路似乎寬了點兒,但被踐踏得更不像樣兒,更加臟亂。不管你走到哪裏,都會感到人類的骯髒。

大路和小路之間的田野和森林依然像在夢中慵懶地沈睡著,與現代世界隔絕著。

這次造訪,這個九月,特別令我神傷。氣候溫暖,空氣柔和,陽光似有還無,一片霧氣沼沼,令人恍惚。這種似有似無的陽光天氣下的中部特別讓我感到害怕。我不能,不能把這種霧氣沼沼但光線微明的天氣當成晴天。可在我的出生地,這種天就叫晴天。哦,太陽神阿波羅!肯定是你把臉扭向了一邊,天氣才這樣的!

不過,這次特別讓我頹喪的是,礦上的大罷工仍在繼續。一家又一家,人們只靠面包、人造黃油和土豆生活著。礦工們天不亮就起身,走進鄉村最後的隱蔽地帶,遍尋黑莓子,那樣子像遭了一場饑荒。不過,他們會把黑莓子賣了,一磅賣四便士,他們就這樣賺了四便士。

可是我小時候,一個礦工撿黑莓子簡直讓人當成最下賤的事。一個礦工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幹這種為男人所不齒的事。至於說讓他回家時挎個小籃子,那還不如叫他去死呢。孩子們可能會這樣做,或者是女人和半大青年。可是一個結了婚的礦工漢子,死也不幹這個呀!

可現如今,他們沒了自尊,他們的自尊無處寄放。

這是另一個世界了。到處都是警察。他們那奇怪的大臉盤看似羊腿一般。他們是哪兒來的,只有天知道—愛爾蘭或蘇格蘭吧,我猜,因為他們壓根兒就不是英格蘭人。可他們存在著,在鄉村的街上,成百上千的,都是他們。人們管他們叫“藍瓶子”和“肉蠅子”。你能聽到某個女人隔著一條街朝那邊的女人喊:“看到有蒼蠅在飛嗎?”於是她們扭臉看看那些陌生的警察,隨之放聲笑起來。

這事兒就發生在我的故鄉!當然,我早就對此不那麽了如指掌了。我小時候,我們有過自己的警官和兩個年輕的警察。女人們寧可管維多利亞女王叫“藍瓶子”也不會管麥勒警官叫這個。這位警官是個十分文靜耐心的人,他一輩子都忙於為民排憂解難。他是另一種牧羊人,礦工和他們的孩子就是他的羊群。女人們則對他懷有最大的敬意。

可是現如今的女人似乎變了許多,她們對什麽都不敬了。昨天,市場上出現了這樣一景兒:一位叫哈福頓的太太和一位叫羅利的太太被帶上法庭受審,罪名是侮辱警察和妨礙警務。警察在護送兩個工賊從礦上“下班”,女人們像往常一樣大吵大鬧。這是兩個體面人家的女人呢。在過去,她們會因為被送上法庭感到羞愧難當。可現在,無所謂了。

她們在市場上有一小幫人呢,揮動著紅旗,大笑著,還不時講幾句粗話。其中一個是郵遞員的老婆,挺像樣的一個人。她還是個小姑娘時,我跟她一塊兒玩過。可現在,汽車一出現,她就揮動起了手中的紅旗起哄。

這兩個犯人振作起來,大呼小叫著進了汽車。

“祝你們走運,老丫頭!讓他們嘗嘗那滋味兒!給那‘藍瓶子’脖子上來一下子!告訴他們為什麽挨揍!為倍斯特伍德歡呼三聲啊!姑娘們,趁熱打鐵呀!”

“再見!再見,姑娘們!回頭見啊!快快活活地回來,說什麽呢?”

 “祝你們快樂!快樂!要是弄不動他們,就往他們的肥屁股上紮一針。我們想你們!”

“再見!再見!回頭見!”

“哦!哦!”

汽車載著大呼小叫的女人,在小市場上女人們沙啞的喊叫聲中艱難地開走了。這涼風習習的小市場,我母親常在星期五晚上頭戴褪了色的小黑帽子來這兒買東西,現在,這裏竟然有一群體面的女人揮舞著小紅旗、沙啞著嗓子為兩個上法庭的女人歡呼加油!

哦,媽媽喲,意大利人會這樣說。我親愛的母親,如果您看到這景象,您那頂黑色的小帽子會因著恐懼和震驚從頭上不翼而飛。你是那麽喜歡人有長進:當一個體面的勞動者,掙一份優厚的薪水!你為我父親交了好多年的工會會費!你是那麽相信合作社!你是在婦女互助會裏聽到你父親那個老霸主的死訊的!你還絕對相信所有主子們和上流社會至高無上的仁慈。無論如何,大家得對這些人感恩戴德才是!

感恩戴德!你既可以占有一塊蛋糕還能食之 ,只要這蛋糕還沒吃完。蛋糕吃完了,你還可以將自己消化不良的毛病傳給下一代。哦,我親愛善良的母親,你相信善的烏托邦,所以你覺得你周圍的人永遠也不夠善,連我,你嬌慣的羸弱男孩兒都不夠善!哦,我親愛善良的母親,看看我們繼承下來的消化不良的毛病吧,你給我們烤了太多的善良蛋糕!沒有十足善的東西!我們都得上升到上流社會才行!向上!向上!向上!

直到靴子只剩下靴面 ,靴底都磨爛了,走在石頭路上會疼得大叫起來。

我親愛的,親愛的母親,你是那麽富於悲劇性,因為您身上毫無悲劇因子!而我們則不同,我們患有道德和社會的消化不良症,會為上千出悲劇籌措資金,打著嗝吶喊:祝你快樂,老丫頭!祝你愉快,老丫頭片子!

無論怎樣,我們都“出人頭地”了。近二十年前,在我母親那個年代裏,善的回報就是“出人頭地”。善,你就會在生活中出人頭地。

至於我自己,一個礦工家的鼻涕孩兒坐在租住的十六世紀意大利古老凝重的別墅裏(我只租了這別墅的一半),我這樣稱呼自己,即使此時此刻,我仍然可以肯定自己“出人頭地”了。十六年前,我自己的第一本書就要出版時,我母親正彌留病榻。一位挺著名的編輯給我母親寫信這樣說我:“他四十歲時,能坐上自己的四輪馬車。”

對此,我母親似乎是嘆息著說:“唉!還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四十!”

現在,我四十一歲了,那句嘆息之言沒有言中。我身體一直虛弱,但我的生命力很強。為什麽他們都一口咬定我說死就死呢?可能他們認為我過於善良,這樣的人是活不下去的。現在看來,他們算是白說了。

而我到了四十歲,卻連自己的汽車都沒有。不過我的確駕著一輛兩匹馬拉的輕便小馬車(我自己的),行駛在落基山脈西邊山坡上的一座小農場上(這座農場也是我的,或者說是我老婆通過我得到的)。穿著燈芯絨褲子和藍色襯衣坐在車裏,我大叫著:“駕,阿倫!阿姆布羅斯!”此時此刻我想到了奧斯丁·哈裏森的預言。哦,難解的神諭!難解的神諭!“駕,阿倫!阿姆布羅斯!”砰!馬車駛過一塊石頭,松針抽打著我的臉!看看這個四十歲上駕駛自己四輪馬車的人吧!他的駕駛技術是如此低劣!剎車吧!

我猜我是出人頭地了,一個礦工家的鼻涕孩兒,大多數女人都說:“他是個挺好的孩子!”現在她們不這麽說了。如果她們說點什麽,也是在表示懷疑。她們已經徹底把我忘了。

不過,我妹妹的“出人頭地”則比我更具體些。她幾乎是就地發跡。在離布里奇那片居住區的邊房(那是我記憶中最早的家,是模樣可憎的幾排礦工房中的一座邊房,不過我喜歡這些房子)六英里的地方,矗立著我妹妹家的新宅子—“一座可愛的宅子”,還有花園兒。“多麽希望媽媽能看到我六月的花園兒啊!”

如果我母親真的看到了它,會如何呢?六月裏,中部地區鮮花盛開,景象壯觀。冥後珀爾塞福涅似乎從陰曹地府般的礦井下溜了出來,帶來一片盛開的鮮花。不過,假如我母親真的從冥府歸來,看到那鮮花盛開的花園和新房子那敞開的玻璃門,她會作何感想呢?她會說:這就行了!盡善盡美了!

當耶穌斷氣時,他叫道:完了,盡善盡美了!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是什麽?是什麽達到盡善盡美了?


與之相似的是,這次大戰前,我曾在德國看到過報紙上廣告推銷的一種使鬍鬚挺立的貼片,夜裏貼在鬍鬚上,就能使鬍鬚直立如同德皇威廉二世那不朽的鬍鬚一樣,他的鬍鬚本身就是不朽之物。這種貼片名稱的意思就是完美!

是嗎?借用這種貼片就完美了嗎?

我妹妹的花園中徘徊著我母親的幽靈。每次我低頭看園子中的植物或擡頭看杏樹時,我都能看到她的幽靈。其實那不過是一棵杏樹罷了!可我總是問那頭發花白善良矮小的幽靈:“親愛的,是什麽?得出什麽結論了?”

她從來也不回答,可我還是逼她回答:

“您看看這宅子吧,親愛的!在百合花叢和草坪上的石竹盡頭,透過敞開的門,看看那鋪了瓷磚的大廳,看看那墨西哥地毯和威尼斯銅器吧。看看吧!看看我,看我是不是個紳士!說呀,說我幾乎是個上流社會人士!”

可這親愛的小幽靈從來都無言。

“就說我們的確出人頭地了!就說我們達到了目的了。就說盡善盡美了吧!”

可是那小幽靈轉過身去,她知道我在跟她開玩笑呢。她看了我一眼,我懂得這目光,它的意思是:“我決不告訴你,所以你就無法嘲笑我了。你必須自己去找答案。”隨之她溜進了她的世界,天知道是什麽地方。“在我父家中,有許多住處。如果不是這樣,我早就會告訴你的。”

花園盡頭被風摧殘的幼樹那邊,青石板屋頂依然如舊,厚厚的青石板下依舊是發黑的磚房子。燃燒的礦井出車台依舊散發出那種硫黃味 。煤灰在白色的堇菜上飄舞著。機器發出刺耳的聲音。冥後是難以逃出地獄的,於是春天與礦上失之交臂 。

不,不!沒有煤灰,甚至沒有出車台上燃燒的味道。他們鏟除了出車台,礦井不開工了。罷工進行了好幾個月了。現在是九月份,可草坪上卻開滿了玫瑰花。

“今天下午我們上哪兒去?去哈德威克好嗎?”

讓我們去哈德威克吧,我有二十年沒去那兒了,那就去哈德威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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