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民老漢一覺醒來,伸手到火炕下邊的小凳上去摸瓦盆。此刻,不用看鐘表,準是午夜子時。他尿完尿,小心翼翼地把瓦盆放回到凳上,又溜進熱呼呼的被窩裏。西北風在屋脊上劃出令人心寒的嘶鳴,電線也嗚嗚嗚響,正三九隆冬季節。老漢愈貪戀那熱烘烘的電熱褥,伸手到枕頭邊又摸來煙袋,裝上一袋旱煙,黑暗裏劃著火柴,美美地吸了一口,簡直覺得自個兒就是神仙皇帝了。兒娶了,女嫁了,老漢再沒有操心勞神的大事了。有糧吃,有錢花,老漢再不為日月生計發忙迫費熬煎了,可不就是神仙皇帝過的日子!抽完這鍋旱煙,過足了煙癮,後半夜會睡得更舒服。

這當兒,老漢似乎聽到前院廈屋的門輕輕響了一聲,是木門被碰撞的聲響。他擡腦袋,細一聽,似乎有極輕的腳步聲。他丟下煙袋,再一聽,好像聽見兔子的蹄腿胡亂蹬踏的聲音。他心裏當即斷定,賊娃子偷兔哩!他一腳蹬過去,把老伴蹬醒來,壓低聲兒告訴她,有賊!他已穿好棉襖棉褲,溜下火炕,勾上棉窩窩,隨手從門背後摸起劈柴的斧頭,“咣當”一聲拉開門栓,蹦到門外。

善民老漢提著斧頭蹦出門來,立即聽到前院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他大喝一聲:“好個狗日賊娃子!”一聲吆喝之後,那院裏的腳步聲更加慌急雜亂,跑起來了,夾雜著自行車鏈條的響聲,那響聲瞬即消失到大門外去了。

老伴也穿戴整齊,拉亮電燈,走出門來,站在他的旁邊問:“賊娃子呢?”

善民老漢答:“跑球子咧!”

老伴問:“你不攆賊,站在門口做啥?”

善民老漢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攆賊,更不要說抓住賊娃子了。他笑笑說:“嚇得賊娃子跑了算了,我個老漢還能攆上?”

老伴譏笑說:“虧你手裏還提把斧頭!”

善民老漢聽罷,把斧頭扔在墻腳下,不再理會老伴的譏笑,走到前院去,屋裏養著百余只兔子哩!

廈屋敞開著。老漢拉亮電燈,就看見一排排木條釘成的兔籠上的小木門打開了,幾只長毛白兔在地上驚恐地跳彈,有兩只大約被捏死了,扔在兔籠下,身上還有熱氣。老漢一數,整整差了二十五只,就在心裏罵,狗日的賊娃子,簡直成了土匪了!偷錢偷馬達割電線,居然連兔子也偷!他罵著,把死掉的兩只兔子撫弄一番,看看再無法挽救(那毛皮的熱氣越來越少),就哀嘆一聲丟到門外的台階上。他把兔籠一一關好,又返身出來,鎖了屋的門,聽見老伴在街門口呼叫他。

他緊走幾步,趕到大門口,老伴指著木門檻,似乎那兒有個不祥的死蛇。借著蒙蒙的星光,善民老漢看見,那木門檻上丟著一只小小的布兜兒。他順手拾起來,看見布兜的兩根系帶兒全斷了。他斷定,一定是賊逃出門時,大門的栓子掛住了布兜的系帶,拽斷了,掉在木門檻上了。他一把抓起布兜兒,回到上房裏屋,在明亮的電燈下,善民老漢把手塞進布兜兒,一把掏出一摞硬硬的東西來,眼睛就瞪起來了,老天爺,竟然是一厚紮人民幣!老伴數一數,是五百元。

老伴說:“你丟的那二十三個兔,連帶捏死的那兩個,總共二十五個,能賣多少錢?總也賣不下這五百塊吧?這下好!老天爺有眼,神靈有眼,總不會虧待善人,總不寬容惡鬼!”

善民老漢咂著旱煙袋,沒有說話,瞅著那一厚紮人民幣,扭過頭來,又瞅著案板上方的墻壁。

案板上方的墻壁上,貼著一張竈王爺的神像。那竈王爺在人間所司的差使,就是監督黎民百姓鍋前炕頭的一言一行,是否違犯天紀,每到農歷年盡,回天宮匯報一次。黎民百姓對竈王爺真是怯畏異常,就在神像兩邊貼一幅對聯:上天言好事,入地降吉祥。善民老漢篤信竈王爺,從來不在竈君面前說出任何貪心貪欲謀計他人的話來。

他腦子裏籌思:這五百塊錢怎麼辦?這不是在大路上拾下的,是賊娃子丟下的,賊娃子丟下的錢敢拿嗎?

一早起來,善民老漢洗罷手臉,就劃著火柴,點燃了三根紫香,又點燃了一對蠟燭,供奉在竈王爺的像前,打躬作揖,跪拜在竈君面前了。他很虔誠地仰起頭,盯著竈君的面孔,嘴裏嘟嘟囔囔,向竈君明心,你老看得清白,惡人偷了我的兔,把錢兜丟在我屋裏了。我可沒有見錢黑心,沒有財迷心竅,我等那丟錢的人來取,五百塊一紮子整整齊齊照原樣放著。你把事情的過場看得清清楚楚,我跟俺老伴都沒貪財的心思……他想叮囑竈君,年底回天宮去的時候,你可甭胡亂匯報我呀!

沒有親眼見過善民老漢敬奉竈君的人,一定不相信如今世上尚有這等迂腐的百姓,可姚店村的人都相信,因為他們看見過。

姚店村的姚善民老漢,信了大半輩子神了。他敬奉的神,一是竈君,二是土地爺,全是神幻世界裏的末等芝麻官。他年輕時,也不信神,他爸卻是一切神靈的忠誠信徒,進廟就跪拜,見神就上香,每月初一敬奉竈王爺和土地爺的一拄紫香是斷然不能馬虎的。善民老漢當時對他爸的行為十分厭惡,常用白眼斜瞅跪拜在竈堂裏和土地堂前的父親,說出一串串褻瀆神靈的話,哼!窮得鍋裏沒米下,倒是把錢買了香蠟紙裱,燒給這兩個窩囊廢,頂屁哩!早該把它扔茅坑去了,還月月敬它?他父親蹦起來,甩手就給了他兩個響亮的嘴巴,又跪下去了。

事有湊巧,這年秋天,善民被拉壯丁了,同遭劫難的還有本村的姚興娃。倆人一下子被拉到河南,開拔到一座不知名字的大山裏,就到戰場上了。倆人只領得一身軍衣,興娃穿衫子,善民穿褲子,剛剛學會放槍,打了一仗,倒下一片死屍,像夏收時橫七豎八擺在田地裏的麥捆子一樣密。倆人商量說,再打一仗,咱倆也就變成麥捆子了,得跑!就在隊伍轉移的極好機會裏,趁著天黑,倆人就偷跑了。可憐興娃被追來的子彈擊中腦殼,變成了一個孤零零的麥捆子,他卻逃脫了,一顆子彈打掉了半拉子耳朵,卻不影響他沒命地跑。輾轉月余,善民老漢一路討吃要喝,有時住下來打幾天短工,掙來十數個黑饃,背上再走,終於回到渭河平原東部原坡下的姚店村。當他嗚嗚哭著敘述了興娃變麥捆子而自己丟了半拉子耳朵的經歷以後,他爸顧不得安慰他的傷痛疲勞,立即點燃了香蠟紙裱,拉著他先拜竈君,再拜土地爺。教訓他說,你這下該信了吧!要不是我燒香敬神,你娃子也變麥捆擺到河南的沙土裏了!你看看,神靈保佑著你,那槍子兒就只能掛住耳朵,耳朵離腦袋可沒隔五尺一丈!善民從此也服了,月月初一跟他爹一同跪拜竈君和土地爺,甚至比他大還虔誠幾分。

“文革”鬧到偏僻的姚店村的時候,鄉村小學的娃娃在先生帶領下,首先挖掉了善民老漢的土地堂,廈屋北山墻的墻壁上就留下一個豁豁牙牙的洞,洞上面留下一行黑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竈君被煙熏火烤變得黑蒼蒼的面目也被撕掉燒了。

近二年間,政策松活了,好些村子把毀掉的大寺小廟都修覆起來了,善民老漢就在廈屋北山墻上又修覆了土地堂,用青磚水泥砌成,倒排場了,一位捏面人的老藝人給他塑了土地神,他掏了五十塊錢,心甘情願。竈君的紙像也買到了。

善民老漢而今活得最滋潤了。大兒子早已分家另過,在村子西頭的新莊基上蓋起一幢新屋,已經娶下孫子媳婦了,兒子和孫子常幫他犁地收割,倒也孝順。二兒子從部隊覆員回西安,兩口子都是吃公糧的人,年下節下回姚店看望老漢,一兜一袋盡是好吃好喝的東西。善民老漢和老伴農閑無事,清閑過余,反倒乏味,就養下一群兔子,剪兔毛賣給收購站,倒也不少收入。他的閑置的廈屋裏,擺著一排排木格兔籠,多是長毛白兔,也有紅兔和青紫蘭兔,他只剪毛而不食肉,認為食肉是造孳。姚店人除了叫他善民老漢之外,又叫他兔老漢,也有叫善兔老漢的,村長給鄉政府匯報的登記表上,卻命名他為養兔專業戶。

善老漢也罷,兔老漢也罷,養兔專業戶也罷,善民老漢不管這些稱呼裏包含著幾分真誠又幾分嘲笑,依然照例是每月初一敬奉竈君和土地爺一爐紫香。在他看來,賊娃子丟在街門木門檻上的布兜兒,那其實是土地爺給拽斷的。

誰說神不靈?神無時無處不在!神無時不在保護善良百姓,無處不在懲罰惡人好徒!

“你看,咱們都睡得死死的,土地爺給咱放哨著哩!”善民老漢得意地說,“土地爺看著賊娃子偷兔哩,把我給搖醒來。土地爺看賊娃子背著兔子跑了,就把狗日的錢布兜給拽斷了……你看靈不靈?”

“靈!”老伴說,“賊娃子偷了二十幾個兔,賣不上一百塊,倒丟了五百元。老頭子,我怕那夥賊不甘心……”

“甘心也罷,不甘心也罷,咱都不能拿這五百塊錢。咋說哩?不是咱的錢嘛!”善民老漢說,“咱掙一個,花一個,掙倆,花倆,即使掙不下一毛錢,也不能收下不義之財。”

“你剛才說,這是土地爺給咱從賊娃子手裏奪回來的嘛!”老伴說,“既是爺給的……”

“土地爺給的也不能拿。你忘了?竈君把一切都看得清白,要是匯報到天宮,咋了?”善民老漢說,“我想,那些賊娃子,大概是窮急了。看看要過年了。沒錢辦年貨,猴急了,就想偷人,饑寒生盜賊嘛!咱還是把這布兜跟錢……還給主家。”

“還給誰呢?主家是誰?那些賊娃子還敢來取布兜兒?”老伴提出一串串疑問。

善民老漢一時也回答不了,沒有開口,在想著萬全之策。

“要不,交給鄉政府去,或是交給派出所。”老伴說,“讓鄉政府或派出所……”

“不行不行不行。”善民老漢打斷老伴的話,“賊娃子躲派出所,跟老鼠躲貓一樣,怎敢到鄉政府、派出所領布兜?那不自投羅網!”

“那……咋辦?”老伴說,“交又不能交,擱又不能擱,這五百塊錢倒該咋著辦?”

“我看哪!那賊娃子既能偷兔,必是舍不得丟下的票子,十有八九要來取。他來了,說幾句好話,認個錯,咱把錢跟布兜還給他不就完了!”

老伴點點頭。

善民老漢照例去撫弄他的兔。老兩口很坦然,也很從容,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

善民老漢正睡得沈,正在做著好夢,就覺著一個人一手掐著他的喉嚨,一手捉著明晃晃的刀子,那人的臉上全用黑墨塗得一臉模糊,一條黑布蒙住了鼻子和臉頰,只留一對白仁多黑仁少的眼睛珠子在外頭。他想說話,喉嚨被掐著,舌頭轉不動了。

那人把一塊爛布塞進他的嘴裏,松開了手,一把把他從被窩裏拽起來。善民老漢一看,老伴的嘴也被一只臭襪子塞住了,被另一個人拽起來,那人也是把臉塗得一塌模糊,只留兩只牛眼在外頭。老漢再一轉臉,就看見腳邊的桌子旁邊還坐著兩個同樣打扮的人,手裏玩著刀子,嘴角咂著煙卷。

“拽下來!”坐在桌子正中的那人命令,他大概是這一夥惡鬼的頭兒,“把這兩個老熊拽到地上來!”

善民老漢被那小子一把拽下炕來,幾乎栽了一跤。他從不習慣穿內褲睡覺,光溜溜赤條條被拽到腳地上,連忙用雙手捂住下身。他一看,老伴也被赤裸著拽下來,和他站在一排,老伴羞得蹲下身去,又被拽起來。

“聽著:誰要是敢把嘴裏的東西掏出來,就挨一刀!”那頭兒把手裏的刀子拋起來,電燈下寒光閃閃,落下來又接在手裏,命令說,“你倆老熊聽著:學著兔子蹦吧!讓哥兒們開開心,你不是兔老漢嗎?就學兔子蹦吧!”

那個一直廝守著他的家夥一把把他按倒在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逼他學兔子蹦跳……

善民老漢凍得渾身像篩糠一般抖,簡直支撐不住了。老伴已經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他在腳地上來來回回爬行的時候,早已猜斷出來,這四個家夥肯定是偷兔子而丟了錢兜的惡鬼,“二返長安”來了。

“你老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嗎?”那頭兒撇聲窩腔地問,“你說,明白了嗎?”

善民老漢早已苦不堪言,實際上也不能言,嘴被堵著。他心裏罵,我早把錢照原樣裝在兜裏,只等著你們來拿,早知如此,該是交給派出所才好,或者塞到竈堂裏燒了。他實在想不到,這些賊會采取這樣的手段來討錢,委實跟土匪一樣暗偷強掠。他只好點點頭,表示他明白他們的意圖。

“明白了好!”頭兒說,“既然你明白了哥兒們今日黑來做啥,你就自己拿出來,甭勞哥兒們翻箱搗櫃。讓他站起來。”

善民老漢站起來,從炕頭的木箱裏一把拽出布兜兒。那頭兒一伸手就搶過去,掏出那一厚紮票子,自言自語說:“倒是沒動!”

善民老漢心裏不屑地說,我可不吃昧心食。

那頭兒朝另外三個蒙面人努努嘴,其中一個把刀子拔出來,逼著善民老漢和老伴蹲在地上,那刀子尖就頂著他的後心。另兩個家夥已經跳上炕,那張千把元的存折和三百多元的現金自然不能幸免。老漢動也不敢動,只怕那刀尖刺進肉裏去。一千多塊錢雖然可惜,而他和老伴的性命怎麼也不能丟在這夥強盜手下。他悄悄捏住老伴的手腕,怕她一時沈不住氣而跳起來護錢,事情完全就糟了。

那頭兒再努努嘴,另三個蒙面人就動手把善民老漢和老伴的手腳捆起來,扔到炕上,用被子蓋住,然後走了。

“拜拜!”一個說。

腳步聲響到前院去了,消失了。

老漢把嘴在炕沿上搓擦,終於弄掉了毛巾,又用牙齒撕開了手腕上的繩子,再解開腳腕上的繩索,拉亮電燈,給老伴拔了嘴裏的爛布襪子,解開手腳,老伴幾乎被折騰得半死了。

他摟住老伴,“嗚”地一聲哭了。

深更半夜的哭聲,驚動四鄰,鄰家的男人女人聞聲趕來,驚恐地聽著善民老漢的敘說。本族的侄兒姚天喜氣得臉色鐵青,直抱怨堂伯太糊塗,你昨日一整天為啥不吭一聲?人家前天晚上偷了兔,丟了錢,你倒好心腸等人家來取!天下哪有這樣愚昧的善人!你昨日要是透一點風,我們幾個小夥子就有了防備,非把狗日砸成肉……發了一通牢騷,就騎上車子出了門,奔派出所報案去了。

侄兒領著派出所的兩位年輕警官到來時,天已微明。兩位警官詳細詢問了經過,又拍了照片,又撿拾了幾個蒙面人丟在地上的煙巴子,又帶走了捆綁善民老漢和老伴的塑料紙繩兒,就告別了。

臨走時,一位警官說:“大伯,你這人真是……不可思議!賊偷了你的兔,你反而等著賊來取他們丟下的錢!還怕賊不敢去派出所,因此就不交給我們。真是不可思議!像你老兒這樣的善人……我還沒見過哪!”

另一位警官站在旁邊搖著頭笑。

二兒子接到族裏弟弟天喜打去的電話,早飯時間就急急忙忙從城裏趕回鄉下來,問清了遭竊的經過,也數落起父母來:“太糊塗了!糊塗的叫人無法理解!簡直成了天方夜譚!而今社會發展到啥樣的地步了,你還說‘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下你看看,人心到底是不是肉長的?未必都是!你行善,他偏做惡……真是糊塗透頂!”

他在等待,等待派出所的警官來向他報信,賊娃子抓住了!可是等了五天,還不見音訊。老漢越等越煩,等不住了,也煩得躺不住了,一骨轆爬起來,一把撕了竈君的像,塞到竈堂裏,又奔出裏屋,撈起雙刺鐝頭,把土地爺的坐像一鐝頭就挖了出來。他在嘟嘟嗓囔地罵:“你這個廢物!惡人糟踐我老漢的時光,你做球去了!我給你燒了一輩子香,你……”

善民老漢瞪著血絲斑駁的眼珠,掄著鐝頭,甩開老伴拉扯的手,捶砸著倒在地上的土地爺的泥坯身軀,口裏罵著:“我不行善了!善人善行盡吃虧!我也做惡呀!我也學歪人的樣兒呀!哪怕死了下地獄,活著再甭受惡氣!”

老漢把土地爺砸得粉碎,扔了鐝頭,又奔進廈屋,從兔籠裏抓出兩只長毛白兔,走到院庭裏,往磚石台階上猛磕兩下,活蹦亂跳的兔子頓時耷拉下腦袋,在地上蹬著後腿。

老伴驚慌地喊:“你瘋了?”

老漢強硬地答:“我沒瘋!”

“今晌午吃兔肉!”善民老漢動手剝皮,雙手已染得鮮血淋淋,“咱不能當兔子,當兔子太軟綿了,我要吃兔,狼才吃兔。人都怕狼,我也學狼呀!”

“瘋了瘋了!”老伴又氣又急,“我看你八成是瘋了!”

一輛吉普車停在門口,一位警官走進屋來,笑說:“姚大叔,聽人說,你養兔不吃兔,也不殺生,今日倒開殺戒了!”

善民老漢頭一甩:“我學手哩!”

警官要他上車,到派出所去一趟,卻不說做什麼。善民老漢洗了洗手,就上車走了。

走進一間房子,警官打著手勢,示意他不要說話,可以抽煙,也可以喝茶,只是不要說話,說是讓他等一等,所長一會兒要和他說話,現在需得等一等。

善民老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摸出煙袋來,一邊吸煙,一邊打量這間房子。房子很小,用一道黃布隔成兩半,可以看見那一半的葦席頂棚。稍坐一陣兒,就見那邊房子有人在說話,他聽得十分真切。

“你說一遍,你倆老熊學兔子蹦吧!讓哥兒們開開心!”

“你倆老熊學兔子蹦吧!讓哥兒們……”

善民老漢還沒聽完,腦子裏“嗡”地一響,呼地蹦了起來,手裏攥著煙袋,罵了一句:“好個狗日的!”就一把拉開黃布帳子,奔到房子那邊。

一位警官坐在椅子上,一個小夥站在房子中間。善民老漢走到小夥面前,死死盯著那小子的眼睛,白仁多而黑仁少,就是那個發號施令讓他光屁股學兔子蹦的家夥!他一巴掌扇過去,那小子打個趔趄,又站直了。那位警官忙拉住他的胳膊,問:“大叔,口音聽準了?”

“聽準了!”

“模樣子能辨認出來不?”

“我辨得出他的眼睛!白仁多黑仁少,狠毒的壞種全是這一號眼睛!”

善民老漢使勁掙脫警官拉他的手,卻掙不脫,急得氣喘籲籲,雙腳跳彈……警官勸:“姚大叔,你只要把人認準,有法律收拾他,你可不能動手打!”說著便把他拉出門去,推上吉普車,送他回家。他問警官,這賊是哪裏人?誰家老子就養下這樣一個孽種?警官說,這賊是姚店村西邊韓寨子的,他爸叫韓豆腐,磨了一輩子豆腐。善民老漢張大嘴巴,“噢噢”了半天,大為驚詫:“啊呀呀!韓豆腐跟我一樣,也是順民百姓,善得跟菩薩一般樣兒,怎麼養下這號東西?”警官笑著說:“他爸善良不等於兒子都善良,這問題嘛……覆雜啰!”

他又問警官,另外三個賊抓住了嗎?

警官告訴他,這一夥賊共有八個人,這次全抓起來了,只有一個外逃,正在追捕。

老漢大興感嘆:“那東西穿得也不錯,臉上紅堂堂的,不像是沒錢花沒飯吃喀!”

警官說:“根本不是!”

善民老漢不說話了,抽起旱煙,心裏納悶,吃得好又穿得闊,怎麼還做賊搶人呢?並非是饑寒才生盜賊,並非是得溫飽而能修禮義吧?

吉普車在秋天的原野上奔馳……

1987.2於白鹿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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