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看一眼書架上那些五花八門的書,你就能知道,它們的作者只有沒幾個是"偉大的藝術家";而通常的情況是——大多數的書根本就不是文學作品,譬如那些和小說、詩歌直接相關的作家傳記和自傳、那些名人傳記,還有那些不但死去而且已被人遺忘了的人的傳記,就屬此類。但是,難道就因為它們不是"文學作品",我們便不去讀它們了嗎?或者說,讀還是要讀的,但要用不同的方法、帶著不同的目的去讀?打個比方說,某天傍晚,我們無意間走到一座屋子前,只見屋裏亮著燈火,窗簾還未拉上,屋子裏的每一層樓都似乎在告訴我們,這裏正在上演人生戲劇中的某一片斷。於是,我們的好奇心便會油然而生——我們讀傳記,首先也是為了滿足這樣的好奇心,難道不是嗎?我們看到那座屋子裏有各種各樣的人——仆人們正在聊天;紳士們正在用餐;一個姑娘準備去參加晚會,正在打扮;一個老太婆正坐在窗前打毛線——我們會好奇地問:這些人是誰?他們是怎樣的一些人?他們叫什麽名字?他們幹過什麽事,或者,有過怎樣的經歷和想法?

傳記和回憶錄就是為我們回答這些問題的。它們為我們照亮許許多多這樣的屋子。它們會告訴我們:人們是怎樣從事日常生活的——他們的辛勞、他們的成功與失敗、他們的飲食起居、他們的愛與恨,直到他們死去。有時,正當我們註視著的時候,那屋子裏的燈火熄滅了,屋前的鐵柵欄也消失了——我們會來到海上,或者,我們會去打獵、航行、打仗;我們會走到野蠻人當中,或者,會隨著軍人去參加一場重大的戰役。要不然的話,只要我們願意,我們仍可以留在英國,留在倫敦,但是情景卻完全變了:街道變窄了,屋子變小了,玻璃窗上滿是裂痕,屋裏擁擠不堪,還散發出陣陣臭味。這時我們看見,那位大詩人堂恩正從這樣的一座屋子裏逃出來,因為墻壁很薄,我們還能聽到孩子們在屋裏哭喊。接著,我們便跟隨著他,走過他在書裏寫到的那些小路,一直到了一個叫特維肯南的地方,到了貝德福德夫人的豪宅——那是個有名的地方,貴族們和詩人們常在那裏聚會。隨後,我們來到威爾頓地方的一座小山下,在那裏的一所宅邸裏聽聽錫德尼爵士給他的姐姐朗讀他的《阿卡迪亞》;我們隨他在一片沼澤地裏漫遊,還看到了他在那部著名傳奇中一再寫到的蒼鷹。這之後,我們可以跟隨彭布魯克夫人即安妮·克利福德去北方旅行,到她的荒原上去看看;或者,再鉆到城裏去——不過,碰上身穿黑天鵝絨服裝的加布裏爾·哈威正在和斯賓塞辯論詩歌問題時,你可千萬不要發笑。沒有什麽事比在既輝煌又黑暗的伊麗莎白時代的倫敦逛來逛去更有趣了,但也不能老待在那裏,因為鄧普爾和斯威夫特、哈利和聖·約翰在召喚我們。要弄明白他們之間的爭論,並了解他們每個人的性格,需要我們花費許多時間。如果對他們感到厭倦了,我們可以繼續朝前,從一位珠光寶氣的黑衣貴婦人身邊走過,就可找到約翰遜博士、哥爾斯密和加裏克。要不然,如果你高興的話,可以渡過英吉利海峽,去和伏爾泰、狄德羅以及杜·德凡德夫人見一次面,然後回到英國,回到貝德福德夫人豪宅的所在地、後來蒲柏也在那裏住過的特維肯南——這沒辦法,有些地名和人名總會重覆出現!從那裏,你可以到草莓山去,到華爾浦爾的家裏做客。華爾浦爾又會給我們介紹一大堆新朋友:我們有許多人家要拜訪,有許多門鈴要拉。只是,在華爾浦爾所愛的那個女人即貝裏斯女士的門前,我們可能會停下來,因為——你看,薩克雷正朝我們走來!他是貝裏斯女士的朋友。由此看來,我們只要從這個朋友到那個朋友,從這個花園到那個花園,從這個府邸到那個府邸,就等於從英國文學的這一頭走到了那一頭,而這時,我們往往會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老地方——只不過,我們還能分清現在這一刻和那永遠逝去的往昔之間的區別。

我想,我們閱讀傳記和書信,可以將此作為一種方法。我們可以借此使許多往日的窗戶裏重新亮起燈火,由此看到那些早已死去的名人當初是怎樣生活的。有時,甚至還可以這樣設想:既然我們走到了他們身邊,或許還會意外地發現他們的某些秘密。我們還可以取出他們所寫的一部劇本或者一首詩來,當著他們的面讀一讀,看看究竟會有什麽不同的效果。而且,這樣做的話,勢必還會引出其他一些問題。我們一定會問:作者的生活經歷對他的寫作到底有多大影響?把一部書的作者還原成生活中的某個人,這到底有多大的可靠性?我們還會問:既然語言是一種非常敏感的東西,非常容易受作者性格的影響,那麽我們對於作者用語言在我們心中喚起同情或者反感,到底在何種程度上應該予以接受,在何種程度上應該加以拒絕?這些就是我們在閱讀傳記和書信時常常會出現在我們心中的問題。對於這些問題,我們只能自己去回答,因為它們純屬個人問題;要是聽人擺布,接受所謂的"指導",那不免有危險,因為別人說出來的,往往只是他自己的偏見。

當然,我們也可以抱著另一種目的來讀這一類書——既不是為了理解文學,也不是為了了解名人,而是為了演練和提高自己的創造力。就在書架的右邊,不是有一扇窗正打開著嗎?那就放下書朝窗外看看,那才令人愉快哩!你看那些景物:小馬駒在田野裏蹦跳,一個農婦在水槽邊靜靜地往水桶裏裝水,一頭驢子仰著頭發出一聲聲哀鳴。它們是無意識的、互不相幹的,又是永遠變動不定的,而正因為這樣,它們才令人歡欣鼓舞。圖書館裏的大部分書,不過就是這樣的男人們、女人們和驢子們的生活的一種短暫記錄罷了。任何文學,一旦過時,就會變成一大堆舊書,變成一種用老舊而陳腐的語言對業已消逝的時代和被人遺忘的世事所作的記錄。然而,要是你有興致埋頭讀這樣的舊書,那裏記錄的人世生活的陳跡雖然已遭擯棄而且日見腐朽,有時也會使你感到震驚,甚至為之折服。也許只是一封書信——但它描繪出怎樣的一幅圖景啊!也許只是片言只語——但其中隱含著怎樣的一種期待啊!有時,你會讀到一篇完整的故事,寫得首尾連貫、妙趣橫生,好像出自某位大小說家之手。實際上,它很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一個戲子——泰特·威爾金森寫的一篇回憶錄,講的是他和瓊斯上尉的一段奇特經歷;也可能,講的是威靈頓公爵麾下的一個年輕中尉,他怎樣愛上了裏斯本的一個漂亮姑娘;或者,講到瑪麗亞·艾倫在空蕩蕩的客廳裏放下手裏的針線活,唉聲嘆氣,說她當初要是聽從伯爾內博士的忠告和裏希先生一起私奔就好了。所有這些東西,也許並沒有什麽實際價值,完全可以棄置不顧,但是當窗外的小馬駒在田野裏蹦跳、一個農婦在水槽邊靜靜地往水桶裏裝水、一頭驢子在仰頭哀鳴時,偶爾翻翻這樣的舊書,從遙遠的往昔找回幾個舊戒指、幾把舊剪刀或者幾只被打歪的鼻子,那也不失為一件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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