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追尋生命的意義》(9)

14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生活在集中營裏,身心方面雖然不得不退化成原始狀態,精神生活還是有可能往深處發展。生性敏銳的人過慣了豐富的知性生活,在營中容或會吃足苦頭(這種人體格多半柔弱),但他們內在的自我所受到的傷害卻少得多。他們能夠無視於周遭的恐怖,潛入豐富且無掛無礙的內在生活當中。惟有從這個角度,我們才可以解釋這個教人困惑的現象:看來弱不禁風的俘虜,反而比健碩粗壯的漢子還耐得住集中營的煎熬。為了使讀者容易了解我的意思,我不得不再用我個人的親身經驗來作說明。容我再談談我們每天清晨動身前往工地時的情景吧!

有人喝道:"工作分隊,前進!左二三四!左二三四!左二三四!頭一名向後轉!向左轉!向左轉!向左轉!脫帽!"這些命令,迄今仍在我身邊回響著。"脫帽!"令一下,我們遂經過營區大門,探照燈直射在我們身上,凡是精神不夠抖擻的,立刻會挨一頓踢打;至於未經許可,即因耐不住寒凍而重行戴上帽子的人,則更加倒黴。

在昏暗的晨曦中,我們沿著處處坑窪石塊的道路蹣跚而行。隨行的警衛不時吆喝著,並以步槍槍托驅趕我們。兩腳腫痛難挨的,就得仰賴隔鄰難友的攙扶。一路上,大家默不作聲,刺骨的寒風使人不敢開口。我旁邊的一個難友,突然用豎起的衣領掩著嘴巴對我說道,"我們的太太這時候要是看到我們,不知會怎樣?我倒希望她們全都呆在營裏,看不到我們這副狼狽相。"

這使得我想到自己的妻子。此後,在顛簸的數裏路當中,我們滑跤、絆倒,不時互相攙扶,且彼此拖拉著往前行進;當其時,我們默無一語,但兩個人內心卻都知道對方正在思念他的妻子。偶爾我仰視天空,見繁星漸漸隱去,淡紅色的晨光由灰黑的雲層中逐漸透出,整個心房不覺充滿妻的音容。我聽到她的答喚,看到她的笑靨和令人鼓舞的明朗神采。不論是夢是真,她的容顏在當時.比初升的旭日還要清朗。

突然間,一個思潮使我呆住了。我生平首遭領悟到偌多詩人所歌頌過,偌多思想家所宣揚過的一個大真理:愛,是人類一切渴望的終極。我又體悟到人間一切詩歌、思想、信念所揭露的一大奧秘:"人類的救贖,是經由愛而成於愛。"我更領會到:一個孑然一身.別無余物的人只要沈醉在想念心上人的思維裏,仍可享受到無上的喜悅--即使只是倏忽的一瞬間。人在陷身絕境、無計可施時,唯一能做的,也許就只是以正當的方式(即光榮的方式)忍受痛苦了。當其時,他可以借著凝視愛侶留在他心版上的影像,來度過淒苦的難關。生平首遭,我總算了解到下列這句話的真義:“天使睇視那無限的榮耀,竟至於渾然忘我。”(The angels are lost in perpetual contemplation of an infinite glory)

在我前面,有個人跌倒了,後邊幾個人跟著一一絆跤。警衛沖過去,揮鞭猛打,我的思路因之中斷了幾分鐘。所幸,我很快就卸下俘虜的身份,飛回另一個世界,繼續與妻交談。我向她發問,她答覆了;輪到她提出問題,我也回答了她。

“停!”我們已抵達工地,而且紛紛沖進漆黑的茅舍,巴望搶得到一件像樣的工具。不久,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把錘子或鶴嘴鋤。

“快一點不行嗎?豬!”大家連忙各就各位,回覆到前一天在壕溝裏工作的位置。凍得死硬的土壤,隨著鶴嘴鋤的敲擊而迸裂,而濺出火花。眾人默無一語,腦部凍得發麻。

妻的影像,仍縈繞在我心頭。一個念頭掠過我腦際。我連她是生或死都不知道。我只曉得一件事(此事我而今已深為熟稔):愛,遠超乎我所愛的人的肉身以外。愛最深刻的含義,就蘊藏在她的精神層次、她的“內在我”當中。不論她是否近在眼前,不論她是否尚在人間,其實都已經無關緊要。

我不知道妻是否尚在人間,也無從查詢(被俘期間,不準通郵),可是這在當時並不重要。我已經不需要知道了。任何事物,都動搖不了我的愛情、我的思念,以及我所愛的人的影像。當時,即使我獲悉妻已仙逝,我想我還是會平靜地瞑想她的音容笑貌,我與她之間的精神晤談還是會一樣生動、一樣寬慰我心。畢竟,"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啊!

Views: 122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