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玻璃球遊戲》(14)呼風喚雨 (上)

幾千年前,婦女據有統治地位。在家族和家庭中,母親和祖母都受到尊敬和服從。那時候,生一個女孩比育一個男孩遠為重要得多。

村子裏有一位百歲或已逾百歲的女祖宗,人人都對她又尊敬又畏懼,就像她是一位女皇,盡管人們只記得她偶爾才搖動一根手指或者說出一句話。她時常在隨侍左右的親戚們的包圍中,坐在自家茅屋門口,村裏的婦女不斷前來向她致敬,報告種種事務,讓她觀看她們的孩子,請她祝福孩子。懷孕的婦女則是前來敬請她撫摸肚子,並替即將出世的孩子命名。這位女祖宗偶爾會伸手撫摸她們,有時候則僅僅點點頭或搖搖頭,間或也會紋絲不動地靜坐無語。她難得發表言論。她只是永遠在那裏,坐在那裏進行統治,她只是坐著,一縷縷灰黃發絲披散在那張鷹隼般目光銳利又堅如皮革的臉容上,她坐著接受致敬、獻禮、請願,傾聽新聞、報告和控訴。她只是坐著,讓大家都知道她是七個女兒的母親,是許多孫兒孫女和曾孫曾孫女的祖母和曾祖母。她只是坐著,在那張皺紋縱橫的棕色前額上保存著村莊中全部智慧、傳統、規章。道德和榮譽。

有一個春日的傍晚,天上起了烏雲,夜幕早早降臨了。女祖宗那天傍晚沒有坐在自家泥屋門口,她的女兒代替了她。這個女兒也已是一頭白發,看上去年邁可敬。她坐著,休憩著,她的座位就是門檻,一長條平整的石塊,寒冷季節便鋪上一塊獸皮。屋外稍遠處,有些孩子、婦女和少年,圍成半圓形蹲坐在沙地或者草地上,除非下大雨或者冷得厲害,他們總是天天傍晚都蹲在這裏。他們今天來傾聽女祖宗的女兒講故事或者吟唱咒語。以往,這一切都由女祖宗本人承擔,如今她太老了,講不動了,這才由她的女兒取代她的位置。她不僅向女祖宗學會了一切故事和咒語,而且也學會了一切語調和形態,一切莊重威嚴的舉止。底下的聽眾中,較年輕的一輩人對她比對她的母親更為熟悉,卻絲毫沒有察覺到,她已接替母親的地位,正在向他們傳遞部族的歷史和智慧。黃昏時分,知識好似泉水一般從她的嘴裏向外汩汩流瀉。她把部族的寶貴財富保藏在自己白發之下,她那皺紋密布的額頭裏裝著歷代村民的記憶和思想。倘若說,還有什麼人知道這些故事和咒語,那麼也都是從她口裏學得的。除去她和那位女祖宗,部族還有一位有知識的人,那人卻不善於拋頭露面,可說是一個十分緘默的神秘人物,人們稱他為呼風喚雨的大師。

聽眾群中蹲著一個叫克乃西特的男孩,在他身旁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克乃西特很喜歡這個名叫艾黛的小姑娘,常常陪伴她和保護她。那當然算不上愛情,因為他還很小,不懂得什麼愛情,克乃西特喜歡她,只因她是呼風喚雨大師的女兒。克乃西特崇敬這位呼風喚雨的人,如同他崇敬女祖宗和她的女兒。但是克乃西特作為男孩很難想象女人是什麼樣的人,他只能敬畏她們,卻無法指望自己會成為女人。而這位呼風喚雨的人又是如此難以接近,想要呆在他身邊,對一個男孩而言,簡直太難了。克乃西特只能采取迂回戰術,首選之途便是先照顧他的小女兒。克乃西特常常盡量趕到大師那座相當偏僻的茅屋去帶艾黛,一起在暮色中傾聽老人講故事,聽完又送她回家。今天克乃西特又帶她來了,兩人並排蹲坐在黑乎乎的人群裏傾聽故事。

女祖宗今天講的是“女巫村”故事:

“從前某個村子裏出了一個壞女人,她良心歹毒,總想加害別人。這類女人大都不會生孩子。有時候,村子裏的人實在忍受不了這樣一個壞得出奇的女人,決定把她趕出村去。村民們會在夜裏先捆綁她的丈夫,隨後用鞭子懲罰這個女人,把她驅逐到很遠的森林和沼澤地裏,人們念咒語詛罵她後,便把她丟在那裏。辦完這件事,人們會給她的丈夫松綁,倘若他年齡還不老,他可以另娶一個妻子。而那個被逐的女人,只要僥幸不死,就會在森林和沼澤地帶到處流竄,她會學得動物語言,倘若她能夠流亡活到相當長的時間,遲早總有一天會走進一個被人稱為‘女巫村’的小村莊。凡是被村裏人逐出的環女人,最後都集中在那裏,形成了一個女巫村。她們在那裏住下來,繼續做壞事和行邪術,最惡劣的事情便是誘拐善良村民家的兒童,因為她們自己沒有孩子。倘若有個孩子在森林裏失蹤了,再也尋找不到,那麼也許並非淹死在沼澤裏,也不是被狼吃了,而是被某個女巫拐騙到女巫村去了。當我還是個小姑娘,而我的祖母是村裏的女祖宗時,有一次我們許多小孩子到野地裏去采摘覆盆子,有個小姑娘采摘累了,便躺下睡著了。她是那麼嬌小,羊齒植物葉片遮蓋了她,以致其他孩子沒有覺察她熟睡在地上,他們繼續前行,重返村莊時,已是夜色沈沈,直到這時大家才發現有個小女孩沒和大夥在一起。村裏派出小夥子去樹林裏尋找,他們找啊,喊啊,一直搜尋到深夜,仍然沒有找到她,只得空手而歸。而這個小姑娘,卻在睡足了之後才醒過來,獨自一人在林子裏胡亂奔跑。她越跑越害怕,越害怕就跑得越快,但她早已迷失了方向,越跑反而離村莊越遠,直至跑進荒無人煙的原野。小姑娘的脖頸上套著一根韌皮編織的項圈,上面系著一顆野豬牙,那是她父親某次狩獵中的戰利品,他用石針在牙上鉆出一個小孔,穿在韌皮繩上,作為禮物贈送給了她。在贈送之前,他曾用野豬血煮過三次,還念了吉祥的咒語,因而不論什麼人戴上這副項圈,便可抵禦一些邪魔的侵襲。這時候,一個婦女出現在樹木之間,她正是一個女巫,她裝出一副和氣的模樣說道:‘你好,可愛的小姑娘,你迷路了吧?跟我走,我帶你回家去。’孩子便跟著走了。她這時記起母親和父親曾經告訴她,別讓任何陌生人看她項圈上的豬牙,因此她邊走邊悄悄摘下這顆豬牙,藏進了自己的腰帶裏。陌生女人領著這個女孩走了幾個小時,直到深夜才走進一個村莊,那卻不是我們的村子,而是女巫村。女巫把小姑娘關進一個黑乎乎的馬廄,自己則回茅屋睡覺了。第二天清晨,女巫問孩子:‘你有一顆豬牙嗎?’女孩回答:沒有,她曾戴過一顆,大概昨天遺失在樹林裏了。說著又把韌皮項圈指給她看,上面確實沒有豬牙。女巫這時便端出一只石花盆,盆裏泥土中長著三棵植物。孩子看見這些植物就問,它們是什麼。女巫指著第一棵說:‘這是你媽媽的生命。’接著又指向第二棵說:‘這是你爸爸的生命。’最後指著第三棵說:‘這是你自己的生命。只要這些植物碧綠青翠、生意盎然,你們三人也就會活得很健康。倘若哪棵枯萎了,那麼它代表的那個人就病倒了。倘若哪一棵被拔出泥土,我現在正要這麼做,那麼它代表的那個人就必然死去。’女巫的手指抓住代表父親生命的那棵植物,開始拔動,當她略略拔起一點兒,露出一小塊白色根莖時,這棵植物發出了一聲深沈的嘆息……”

克乃西特身邊的小女孩聽到這句話時,忽然蹦了起來,好似被蛇咬了一口,大聲尖叫著,慌慌張張地跑開了。她已經同自己的恐懼心理奮鬥了許久,聽到此處便再也忍受不住了。一位老年婦女放聲大笑。而其余聽眾則與小姑娘同樣恐懼,只是硬撐著繼續往下聽。克乃西特好似從惡夢裏驚醒一般,此刻也隨著女孩跳起身來,跑了開去。女祖宗則繼續講她的故事。

呼風喚雨大師的茅屋建在村莊的池塘旁邊,克乃西特便向這個方向奔跑,搜尋著小姑娘。他一邊跑,一邊哼唱著,同時學著婦女召喚小雞的咯咯聲,甜甜地拖長了聲調,試圖把姑娘從隱藏處引出來。“艾黛,”他又唱又喊地召喚道:“艾黛,小艾黛,到這裏來吧。艾黛,別害怕,我在這裏呢,是我,是克乃西特在這裏。”他如此這般反復叫喚了許多次,一直沒有聽見她的任何聲音或者看到一點人影,卻忽然覺得一只柔軟的小手伸進了自己的手掌。原來她一直站在路邊,把身子緊緊貼在一座茅屋的墻頭,剛聽見他的喊聲,就站停身子等候他了。她總算松了一口氣,走向他身邊,克乃西特在她眼中又高大又強壯,就像是一個成年男子漢。

“你嚇壞了吧?”他問,“別害怕,沒有人會傷害你,人人都喜歡艾黛的。走吧,我們回家去。”她還在顫抖和抽咽,不過已慢慢平息下來,懷著感激和信賴心情隨同他向前走去。

從茅屋門口透射出淺紅的火光,呼風喚雨大師正彎身對著爐竈,火光把他飄垂的頭發映照得又紅又亮。他把火燃得旺旺的,在兩口小鍋裏煮著什麼東西。克乃西特帶艾黛進門之前,便已好奇地向屋裏探視了好一忽兒,當即便判斷鍋子裏煮的不是食物,因為鍋子的品類不同,何況時間也太晚了。此時呼風喚雨大師聽見了聲息,便喊道:“誰站在門口?向前來吧!艾黛,是你嗎?”他用蓋子蓋上小鍋,撥好爐火,轉過身子。

克乃西特仍然不由自主地凝望著那兩只神秘莫測的小鍋子;一種好奇、敬畏和困惑之感向他襲來,每次踏進這座茅屋,他都會有這種感覺。他總是想方設法,尋找各式各樣借口進入茅屋,然而每一次都會產生這種不安與快樂,緊張好奇和畏懼害怕同時並存又互相矛盾的感覺。老人必然早已察覺這一情況,知道克乃西特已追蹤自己好長時間,總是到處出現在自己附近,總像一個獵人追蹤獵物似地跟蹤他,並且默默無言地為自己服務,作自己的伴侶。

土魯是這位呼風喚雨者的名字,他以鷹隼般銳利的眼光凝視著克乃西特,同時冷冷問道:“你來這裏做什麼?我的孩子,現在不是拜訪陌生人家的合適時光啊。”

“土魯大師,我是送艾黛回家的。她去女祖宗那裏聽故事,今天講女巫村的故事,她忽然害怕了,大聲喊叫起來,因而我陪她回來了。”

這位父親轉身對小女孩說道:“艾黛,你真是膽小。聰明的小姑娘不應當害怕女巫。難道你不是一個聰明的小姑娘嗎!”

“是的,我是的。但是女巫們懂得一大堆壞招,倘若沒有一顆野豬牙齒。……”

“哦,你想要一顆野豬牙?我們來想想辦法吧。但是我知道有一種更好的東西。我要替你找一棵特別的樹根,秋天一到我們就去找。它不僅能夠保護聰明的姑娘不受邪魔傷害,甚至可以讓她們顯得更加漂亮。”

艾黛笑了,開心起來,茅屋裏的溫暖氣氛,還有這小小火光,使她恢復了內心平靜。這時克乃西特怯生生地間道:“能讓我和你們一起去找樹根嗎?你只需把植物的模樣給我形容一下……

土魯瞇縫起雙眼。“小男孩居然什麼都想知道,他挖苦地說,卻沒有生氣的樣子,“到時候再說吧。也許要等到秋天呢。”

克乃西特靜靜退出門外,朝他居住的男孩宿舍走去。克乃西特沒有父母,他是一個孤兒,因而艾黛和她居住的茅屋對他具有強大魅力。

呼風喚雨大師土魯是個沈默寡言的人,自己不愛說話,也不喜歡聽別人嘮叨。村子裏許多人認為他古怪,也有些人認為他太陰郁。然而他事實上既不古怪也不陰郁。他是個明白人,對周圍發生的事清清楚楚,至少比人們對這位貌似與世隔絕的學者式人物所認為的要知道得多些。土魯尤其清楚,相當長時間以來,這個稍嫌煩人,卻模樣俊俏,並且顯然很聰明的男孩總在後面觀察自己。他從事情剛一開始便已察覺了,至今總有一年多時間了吧。土魯懂得,這件事不僅涉及男孩的前途,對自己這個老人也具有重要意義。事實表明,這個男孩愛上了呼風喚雨學問,因而渴望學習這門學問。村莊裏經常會有一個男孩圍著自己打轉,就像如今這一個男孩。有些孩子很容易被嚇退,有些則不然,上魯曾經把其中兩個男孩收為徒弟,教養了幾年,但是這兩人都愛上了遠處村莊的姑娘,並且結婚遷居到那裏,成了那地方的呼風喚雨者,或者草藥采集專家。上魯從此再也沒有收徒弟,倘若他再次收徒弟的話,那就該是培養繼承人了。自古至今,情況就是如此,別無他法可想。遲早總會出現一個有天分的孩子,而且必須甘心依附他,把他的技藝視為大師的工作。克乃西特很有天分,並且具有人們所期望的一切條件,他還特別喜歡克乃西特身上的若幹特征:首先是男孩目光裏那種既勇敢探索,又敏銳而夢幻般的神情,同時他的體態端莊安詳,整個面容和腦袋都表露出某種善於捕捉和機警的特性,顯然也善於傾聽和嗅聞,類似獵人和兀鷹。毫無疑問,這個孩子能夠成為一個呼風喚雨的大師,也許還會成為一個魔法師呢。克乃西特確實符合需要。但是他不應當操之過急,孩子的年齡還太小,現今絕不可向孩子表露他已得到認可,不能讓他覺得事情輕而易舉,孩子應該走的道路絕不可省去或免除。倘若克乃西特竟被嚇倒、驚退而氣餒不前的話,對自己也沒有損失可言。他必須讓孩子耐心等待、小心侍候,必須讓孩子圍著自己打轉,逢迎巴結。

克乃西特在黑黝黝的夜空下信步向村莊走去,天空雲層密布,只閃耀著兩三顆星星,他卻心情愉快,步伐輕松。凡是我們當代人視為理所當然和不可或缺的東西,甚至最貧窮者也全都擁有的種種生活用品和美麗裝飾品,當時的村民們全然毫無所知。村莊裏既無文化也無藝術,他們除去自己歪歪斜斜的茅屋外,從未見過任何其他建築物,更不曾見過什麼鋼鐵制成的工具,甚至連小麥或者米酒也是見所未見,讓他們看到蠟燭或者油燈,也許會認為是出現了光芒四射的奇跡。然而,克乃西特的生活和他頭腦裏的想象世界,卻絲毫也不亞於我們現代人。周圍世界在他腦海裏是一部充滿了無限奧秘的畫冊,他每天總能夠獲得一點兒全新的認識,從動物生活到植物生態,直到滿天的星星。在緘默而神秘的大自然與這個孤獨而敏感的少年心胸之間,存在著一種包容一切的親合關系,以及一個人類靈魂所能夠渴求的一切緊張、恐懼、好奇和占有的欲望。盡管在這個孩子的世界裏沒有撰寫成的科學知識和歷史,這裏沒有圖書,沒有文字,他能夠學得的知識不超過距離村莊三四個鐘點步行的路程,更遠處的一切,他完全一無所知,也不可能知道,然而克乃西特在村子裏所過的生活卻是完整無缺而且完美的。女祖宗領導下的村子、國家和部落團體,能夠給她一個民族和國家得以賦予自己人民的一切:一片滿布根須的沃土,她自己則是這一大片網形織物中的一根小纖維,分享著整體生命。

克乃西特心滿意足地悠悠漫步向前走著。夜風呼呼地吹過林子,樹枝輕輕籟籟作響,到處都散有潮濕土地、蘆葦和泥土的氣息,他又聞到了燃燒剛砍伐木柴的甜甜的香味,這意味著自己快到家了,最後,當他更接近男童宿舍時,又聞到了男孩子的氣息,一種年輕男子的體臭。他不出一聲地悄悄爬過蘆葦席,進入了發出溫暖呼吸聲的黑暗空間,他平躺在草墊子上,回想著女巫故事,野豬牙齒,艾黛,呼風喚雨的人和那些擱在火上的小鍋,直到沈沈睡去。

土魯對克乃西特的追求很少讓步,他不願讓男孩覺得事情很容易。然而這位少年總是緊緊追隨不舍,總感到有什麼東西把他拉向老人,他自己也並不明白是什麼東西。有時候,老人去森林深處某些最隱蔽的場所,去沼澤或者樹叢埋設捕獸的陷階,或者去追蹤一只野獸,挖掘一棵樹根,采集某些種子,會突然察覺那男孩的目光正緊盯著自己。那孩子不聲不響,不露身形地在他後面已經跟隨了幾個時辰,觀察著他的每一個動作。老人有時候置之不理,有時候抱怨幾句,甚至幹脆冷酷地把他攆走。有時候,老人也親切地招呼孩子,讓他整天呆在自己身邊,分配他做些工作,指點他這麼做或那麼做,給予他一些忠告,讓他稍加嘗試。老人也曾告訴他一些植物的名稱,命令他去汲水或者燃火,因為老人對種種事情都有一套自己的技巧、訣竅、秘密和公式,他還告誡孩子對一切都要嚴守秘密。後來,克乃西特又長大了一些,老人終於把孩子從男童宿舍領回到自己家裏,就這麼承認了他的徒弟身份。克乃西特也便與眾不同,成了老人的徒弟,這意味著他只消通過學業,顯示出才能,他便是呼風喚雨大師的繼承人。

自從老人把克乃西特領進自己茅屋那一時刻起,他們之間的障礙就自然拆除了——那障礙不是敬畏和服從,而是懷疑和限制。土魯讓步了,聽任克乃西特以楔而不舍的追求征服自己。老人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是把孩子培養成他的接班人,一個優秀的呼風喚雨者。老人傳授的課程中,沒有概念,沒有學說,沒有方式方法,沒有文字成規,也沒有數字依據,而只有很少數的口傳秘訣,它們對克乃西特感性的影響更多於理智的影響。老人知道,一筆巨大的人類經驗遺產,那是當時人類對自然的全部認識,不僅需要整理和運用,而且需要往下遺傳。一整套人類廣博而嚴密的經驗、觀察、直覺與研究所得的系統知識,都得有條不紊地、漸漸地傳授給這個孩子,而所有一切知識都幾乎毫無理念可言,一切都得憑感覺加以體會、學習和實踐。而所有知識的基礎和精髓是對月亮的認識,認識其盈虧圓缺對人類的影響。月亮上住著逝世者的靈魂,為了給新近去世的人騰出空位,早逝者的靈魂必須重新投生人間。

如同那天夜裏護送聽故事受驚的小姑娘回她父親茅屋的經歷一樣,另一次經歷也深深銘記在克乃西特腦海之中。事情發生在午夜和清晨之間,師傅突然在午夜後兩小時把睡夢中的克乃西特喚醒,帶他走入一片漆黑之中去觀察最後一次上弦月升起的光景。他們呆呆地站在森林中間一塊平坦的巖石上,師傅沈默不言,一動也不動,徒弟則因夢中被喚醒略感膽怯而打著寒戰,他們等了很久,終於看見一輪淺淺淡淡的彎月在師傅預先指出的方位上出現了。克乃西特凝望著緩緩上升的星座,心裏又畏懼又著迷,它在清朗的太空島嶼上緩緩移動,周圍有濃重的浮雲在飛舞。

“月亮很快就會轉變形狀,再度膨脹得圓圓的,那時便是播種養麥的時候了,”呼風喚雨的人說道,屈指計算著日期。接著師徒兩人重又沈默下來。克乃西特蹲在露水閃爍的巖石上,好像孤零零被遺棄了似的直打冷戰,樹林深處傳出一只貓頭鷹悠長的叫聲。老人久久地沈思著,隨即站起身子,把手擱在克乃西特的頭上,好似剛從夢中覺醒過來似地輕聲說道:“我死之後,我的靈魂就飛進月亮裏去。那時候,你已是成年男子,要有一個妻子,我的女兒艾黛將成為你的妻子。等她有了你的兒子之後,我的靈魂將返歸人間,將居住在你兒子身中,你當命名他為土魯,如同我現在的名字叫土魯一樣。”

徒弟聽了十分驚愕,卻一句話也不敢答復。那彎淺淺淡淡的銀色月牙已經升起,又被浮雲淹沒了一半。年輕人的心裏湧起一陣難以言傳的奇妙感覺,那是他面臨宇宙萬物互相關聯互相交叉,又永恒一再重復的狀況所觸發的感覺。他發現自己作為旁觀者,同時也是參與者面對這陌生的夜空,凝望著一道輪廓鮮明的彎彎新月,正如師傅指出的那樣,從無邊無涯的森林和群山上升起,不禁滿懷驚異之感。師傅在他眼中成了奇人,體內蘊藏著千萬種秘密,——他,竟然能夠設想自己死後的事情,他,居然說他的靈魂將居住在月亮裏,並且隨後將從月亮返轉人間,進入一個人體,這人正是克乃西特的兒子、正是以他自己生前名字命名的人——一個新土魯。克乃西特覺得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好似烏雲密布的天空一下子雲散霧開而豁然開朗,真是奇妙極了!同時,這一事實又是人人都可以觀看、稱呼和談論的,使克乃西特感到好似進入了一個廣闊無垠的太空,一個充滿了奇跡卻又秩序井然的世界。一瞬間,克乃西特覺得自己的心靈似乎可以感應世上的萬事萬物,懂得一切東西,聽得到一切事物的竊竊私語——天上日月星辰那淺淺淡淡卻又確確實實的軌道,人類和獸類的生活,一切生命之間的親合與矛盾,和睦與仇視,一切偉大和渺小都聚集在每一個生命中與死亡鎖在一起,克乃西特在一陣最初的震顫中看到或者感到了一切都是不可分割的整體,他聽任自己被納入次序之中,成為這種秩序的一部分,讓自己的心靈受到自然法則的統治。年輕的克乃西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知宇宙的這些偉大秘密,它們的威嚴和深邃,以及它們的可知性,這是這位少年在黑夜與清晨交替之際,在寒冷的森林裏蹲在巖石上傾聽風兒刮過樹梢的千百種聲息時產生的感覺,好似有一只幽靈之手撥動了他的心弦。克乃西特說不清這一情況,當時不能,後來也不能,他一輩子也沒能說清,卻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一時刻,是的,在他日後的生活中,在他繼續進一步學習和體驗生活時,這一時刻的經歷總會活生生出現在他眼前。“請想想那光景吧,”它會提醒他說:“請想想那個擁有萬事萬物的完整世界,在月亮與你,與土魯,與艾黛之間,洶湧流動著光芒與波濤,想想那必然存在的死亡和靈魂的國家,然後又從那裏返歸人間,想想世界上一切現象和圖景的答案其實都存在於你自己的內心深處,想想世間萬象無不與自己息息相關,因而你得盡可能多地去認識人類可能認識的一切事物。”

那聲音向克乃西特說著這番話。克乃西特生平第一回聽見自己內在心靈的聲音,第一次接受這種充滿魔力、充滿誘惑力的要求。克乃西特已經多次觀望過月亮橫越天空,也多次在黑夜裏聆聽貓頭鷹的呼叫,也已從師傅嘴裏——盡管這位老人極其沈默寡言——聽到過許多古代智慧之言或者孤獨者的深思熟慮。然而在眼前這一時刻裏,他感到的卻是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新東西,這是一種渾然整體的感覺,感到一切事物無不相互關連,這是一種把他自己也包容在內、並要他也分擔責任的秩序。誰若有朝一日掌握了這把鑰匙,他便不需憑借足跡去識別動物,憑借根須或者種子去識別植物了,他已可憑借自身感悟把握整體世界:日月星辰、精靈、人類、獸類、良藥和毒藥,他必然能夠掌握一切事物的總體精神,能夠從一個部分或一個標誌辨認出它的任何其他部分了。有些優秀的獵人能夠比一般獵人更善於辨別動物的蹤跡,不論是足跡、冀便、毛發,還是其他遺留物,他們根據幾根毫毛,不僅能夠判斷出動物的品種,還可以說出那動物是老是小,是公是母。另外有些人物,他們能夠根據雲塊的形狀,空氣中的氣味,一些動物或植物的特別現象,預知今後幾天的氣候情況,他的師傅就是此道中無人企及的能手,他的預報幾乎沒有差錯。還有一些人物,天生具有特殊技能,譬如有些男孩子,能夠用石塊擊中距離他們三十步之遙的小鳥,他們從未受過訓練,只是生來就會,這種本領並非出自努力,只是由於魔力或者天賜恩惠。石頭在他們手裏好似會自己飛舞,石頭願打,而小鳥願挨打。克乃西特還聽說過有些人能夠預知未來,能夠預言一個病人是否會死,一個孕婦將生男孩或女孩。女祖宗的女兒就以擅長預言而著稱,據說這位呼風喚雨者也具有這方面的知識。克乃西特在這一瞬間似乎還意識到,這麼一張規模宏大的互相關聯網,必然具有一個中心,凡是站在這一中心點上,必定能夠看清一切,能夠通曉過往今來的一切。知識必然會像泉水流入山谷,或者像兔子奔向甘藍菜一樣,傾註於這個站在中心點上的人,因而這個人的言語必然又敏銳又精確,如同一位神射手投出的石於必然百發百中。這個人也必然具有精神的力量,能夠把一切不可思議的天賦和才能集中於一身,並且能夠自由運用。這個人將是多麼完美、睿智、無人可與比擬的人物啊!唯有成為他這樣的人,仿效他,追隨他,才是一切道路中的正道,才是生命的目標,才能讓生活獲得凈化和具有意義。

這就是克乃西特當時的大致感受,是我們試著使用他本人全然不掌握的概念和語言來加以闡述的,當然,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傳達出他當時的那種震顫感,那種燃燒般的熾熱經歷。深夜時被喚醒,被引領著穿過黑黝黝、充滿危險和神秘的寂靜森林,呆呆蹲坐在巖石上,在淩晨的寒氣中期待那淡淡的月亮鬼魂顯形,接著是師傅寥寥數句富於智慧的言語,以及師徒二人在這非常時刻的單獨相處,所有這一切在克乃西特眼中都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莊嚴秘密,是一次隆重的創造性儀式,這一切都將作為他被接納入盟會,與那不可名狀的宇宙奧秘建立一種雖然是仆從關系,卻十分可敬的相互關系而加以經歷,並且保存下來。這一次經歷與其他類似的經歷一樣,都是無法想象的,或者應當說,都是無法用語言加以描述的。另外還有一個想法也許是更加令人不解和覺得不可能的,那便是下列言論:“難道只有我一個人有這樣一種經歷,或者,它果真是一次客觀存在的現實麼?師傅是否與我有同樣的經歷,或者,我的感受會讓他覺得快慰麼?我在這場經歷中產生的思想是一種新思想麼,是一種獨特的、獨一無二的思想麼?或者,我的師傅和某些在他之先的人物,也早就有過完全相同的經歷,作過類似的思考了。不對,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折射,不可能毫無區別,凡是真實之物都必然是徹底的事實,為事實所浸透,恰如面團含有酵母一樣。而雲彩、月亮和變換不停的太空景象,赤裸雙足下潮濕冰冷的巖石地,淡白色夜空中飄落的陰冷露滴,師傅為暖和他而在他身邊堆起的樹葉床,燃起的爐火似安撫人的火堆,老人以莊嚴聲調輕輕說出的話語,甚至用冷酷無情的口吻說出的死亡準備——所有這一切,全都是超越現實的,並且以一種近乎猛烈的力量闖進了這個年輕男孩的感官之中。對於記憶而言,這類感官印象是比任何高級的思想體系和分析方法更為肥沃的土壤。

這位呼風喚雨的人是部落裏極少數有專長有才能的人物之一,而他的日常生活從外表來看卻與其他村民沒有多少區別。他是一個頗具聲望的高層人物,他為部落團體承擔什麼工作時,也總是收取報酬的,不過這是偶爾才有的特殊情況。他最重要最莊嚴的職務是在春季為大家擇定播種各類水果和谷物的黃道吉日。為此,他先是精確計算考慮月亮的圓缺變化,一部分依照口頭流傳的規則,一部分根據他自己的經驗。但是,莊重的播種季節開始儀式,也即是在部落團體的土地上撒出第一把種子,這一莊嚴舉動卻不在他的職務範圍之內。部落裏的任何男子都不配擔此重任,每年都由女祖宗親自承擔,或者由她指定最年長的親人執行。唯有在需要他真正承擔呼風喚雨重任時,這位師傅才是村裏的首要角色。這種情況只發生在村裏久旱無雨,久雨不晴,或者冰封農田讓村民面臨饑荒威脅之時。每逢此時,土魯就得拿出辦法來對付旱災或者歉收等困境,譬如采用獻祭、驅逐惡魔、仟悔遊行等等方法。根據傳說,倘若幹旱持續不去,或者陰雨長久連綿,用盡一切辦法均皆無效,而邪鬼始終不為任何勸說、懇求或威脅所動之時,在母親和祖母當權時代,往往要采取最後一個不容置疑的手段:部落人得把呼風喚雨者本人當作犧牲加以獻祭。人們傳說,村裏這位女祖宗就曾親眼目睹過這樣一次祭獻。

克乃西特的師傅除去考慮天氣變化之外,還從事些私人職業,擔任驅逐邪魔的法師,制作祛邪的符和符咒用具,此外,還不時充當治病的醫生——每當女祖宗無暇顧及這方面的工作之時。除了上述工作,土魯大師過的生活與其他村人並無不同。部落的田地由大家輪流耕作,輪到他的時候,他照樣去地裏幹活,另外他在自己茅屋旁還辟了一片小小的苗圃。他采集、儲存水果、蘑菇和木柴。他捕魚,打獵,還養著一二頭山羊。他作為農夫時,與其他人完全一樣,而當他作為一個獵人、漁夫和采藥人時,就與普通人大不相同了,他是一個罕見的天才,對付各種行當都各有一套自然而然的妙法,魔術一般的技巧以及形形色色的輔助手段。人們傳說,他能用柳條編成一種奇妙的圈套,被捕的動物無一得以脫逃。他還會調制一種具有特殊香味的魚餌,他還懂得如何誘引蝦蟹上鉤,許多人還傳說他能夠聽懂多種野獸的語言。但是他最擅長的還是他自己專業領域的神秘知識:觀察月亮和星星,辨別氣候變化的標誌,預測氣候和莊稼的長勢情況,他還掌握許許多多具有魔法般效果的工作手段。總而言之,他不僅能識別和搜集一切植物與動物標本,而且還能夠將之用於治病和施毒,使其成為施行魔法的載體,用於替人們祈福和驅除邪惡之物。他知道到哪裏去尋找最罕見的珍貴植物,他了解它們開花、結實的時間,懂得挖掘它們根株的恰當時刻。他認識形形色色不同品種的蛇類和贍蛛,知道去何處尋找,也知道如何利用它們的角、蹄、爪和須毛。他還懂得如何對付潰瘍、畸形、奇形怪狀的可怕贅疣,不論是樹上、葉上、谷物上、堅果上,還是角上、蹄子上的癤瘤、疙瘩和腫塊。

克乃西特在學習過程中,更多運用的是他的腳,手,眼睛,皮膚,耳朵和鼻子,卻較少運用理智,而土魯傳授知識的辦法也是實例和手勢多於言語和教導。土魯大師幾乎很少說話,即使不得不開口說話,也基本上沒有系統,因為他的話總只是試圖補充自己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手勢的不足而已。克乃西特的學習方式與一般跟隨師傅學習打獵捕魚的少年並無不同,這使他頗為欣慰,因為他要學習的只是已經潛藏在他內心裏的東西。他學習潛伏,期待,諦聽,潛行,觀察,提防,警醒,追蹤和探尋。然而克乃西特和他的師傅悄悄追蹤的獵物,並不只是狐貍和白熊,水獺和蟾蜍,飛鳥和遊魚,他們還同時追蹤靈魂,整體,生命的意義,以及萬物間的相互關聯。他們努力判斷、辨認、揣測和預測瞬間萬變的氣候,他們努力認識一枚漿果和一只毒蛇咬傷動物體內隱藏的死亡因素。他們傾聽雲層以及暴風雨與月亮盈虧圓缺之間的神秘聯帶關系,他們研究這種神秘關系對谷物成長的影響,就如同其對人類和動物的繁榮和衰亡也具有同樣影響一樣。他們奮力追尋的目標,無疑與許多世紀後的人們所探求的科學技術目標顯然完全一樣,為了駕禦自然和掌握自然的規律,區別僅僅在於途徑迥然不同而已。他們從不與自然背道而馳,也從不用暴力手段以獲知自然的奧秘。他們從不與自然作對,而始終以自然的一部分自居,對自然采取敬畏的態度。實際情況很可能是,他們對自然有較好的認識,因而處理得當。有一種情況對他們而言是絕不會發生的:即或是忽然產生了最大膽的念頭,他們也絕不敢不敬畏大自然和精靈世界,更不要說有什麼超越自然的感情了。這類狂妄思想對他們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對於強大的自然力量,對於死神,對於魔鬼,他們唯有心存畏懼,要他們采取別的態度也許是根本不可能的。畏懼籠罩著整個人類生活。要克服畏懼感是不可能的。但是,淡化它,規範它,把它納入人類生活整體的秩序之中,卻是可行的,因而形成了種種不同的祭獻體系和方式。這些人之所以產生畏懼是因為生活受到壓力,然而沒有了畏懼的壓力,他們的生活也就喪失了張力。一個人若能把一部分畏懼之心轉化為虔敬之情,便可使自己變得高貴,使自己得益匪淺,凡是能夠讓恐懼轉化成虔誠的人,必然是他們那一時代的善良的先驅者。那時候,奉獻者很多,奉獻的方式也很多,某些奉獻的方式和禮儀也屬於呼風喚雨者的職責範圍。

在老人的茅屋裏,他的掌上明珠小艾黛也和克乃西特一起長大了,成了漂亮少女。一待老人認為他們可以結婚時,艾黛便做了他學生的妻子。從此克乃西特也就成為老人的正式助手。土魯領他晉見女祖宗,承認克乃西特是女婿兼衣缽傳人,並讓他從此代表自己執行公事和職務。時光流逝,不知不覺又過了許多年,年老的呼風喚雨大師終於完全進入不問世事的寂靜階段,把一切工作全部移交給了克乃西特。有一天人們發現老人蹲在幾口煮著魔法飲料的小鍋前逝世了,頭上的白發都已被火我烤焦。——這時他的學生克乃西特早已是全村公認的呼風喚雨者。克乃西特要求村民委員會為自己的師傅舉行一次極隆重的葬禮,還在墓前焚燒了許多珍貴的藥草和樹根以作祭獻。如今,連葬禮也已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艾黛的茅屋裏擠滿了克乃西特的子女,其中有一個男孩的名字也是土魯。老土魯已從死後居住的月亮飛回到小土魯的身子裏了。

克乃西特婚後所過的日子與他師傅生前過的日子十分相似。他的一部分畏懼早已轉化成虔誠之心。他年輕時代的興趣和深切的渴望,一部分還活生生地留存在心中,也有一部分隨著年華消逝而消失不見,或轉移於自己的工作,轉移於受自己愛護和照顧的艾黛和孩於們了。克乃西特最熱戀的事情仍然是研究月亮及其對季節和氣候產生的影響。他換而不舍地努力,達到了土魯的水平,並終於超出了師傅的成就。由於月亮的盈虧與人類的生死之間關系如此密切,由於活著的人們最畏懼的就是死亡,因而克乃西特這位月亮崇敬者和月亮專家在自己與月亮建立活生生親近關系之際,也與死亡建立起了一種既莊嚴又純潔的關系。待他年屆中年時,也就不像別人那樣臣服於死亡之恐懼了。他能以尊敬的口吻,或者以祈求的,甚至是溫柔的語氣談論月亮,他知道自己已和月亮建立微妙的精神聯系。克乃西特不僅對月亮的生命具有極其精確的認識,並且在自己內心深處與月亮分享著運行軌跡和命運變化。他和月亮一起經歷著消逝與再生,好似出於他們本身的神秘力量。因而每逢月亮似乎遭遇非常變故,顯示出病態和危險跡象,出現了受傷害的變化,似乎黯淡了色澤,減弱了光彩,甚至幾近瀕臨熄滅而變得漆黑之際,克乃西特就會感覺如同親身經受一般而驚恐萬狀。當然,任何人都會在這種時刻同情月亮,會怕得渾身顫抖,會從黯淡無光的色澤看出大難即將臨頭,會憂心忡忡地凝望著天上那副衰老的病態面容。然而,克乃西特這個呼風喚雨的人,恰恰就在這種非常時刻和月亮具有特別密切的關系,也比別人從中學習得更多。盡管他分擔著月亮的命運和痛苦,月亮和他的心休戚相關,然而他對類似經歷的記憶比別人更為清晰,也比別人保存得更多更好,這也就建立起了他的信心,使他堅信月亮的永恒再生不滅,加強了他改正和克服固有死亡觀念的信心。而更為重要的是這類時刻提高了他對獻身精神的虔誠程度。克乃西特常常在這種時刻產生一個願望,與日月星辰共享命運,同死共生,是的,有時候他還會近乎狂妄、近乎蠻幹地下定決心,以心靈的力量對抗死亡,把自我奉獻於超越人類的命運,以強化這個自我。這種精神多多少少體現在他的舉止之中,以致別人也都有所察覺,因而視他為一個博學而虔誠的聖人,一個具有偉大平靜內心而不太畏懼死亡的人,是一個與天道攜手同行的人。

克乃西特必須在很多艱難考驗中證實自己的才幹和品德。有一次,他不得不對付一場長達兩年之久的谷物歉收和惡劣氣候,那是他有生以來的最大一次考驗。第一年,由於不斷出現災難征兆,使播種日期一再推遲,隨後又接連發生種種不幸事件,損害了作物生長,直至最後幾乎完全被毀。村子裏大家都飽受饑餓之苦,克乃西特自然也不例外。克乃西特能夠度過這個不幸年頭而不曾喪失信念和影響力量,並且竟能夠幫助部落人們有節制地熬過這場天災,這件事本身就說明了他的成就。第二年,在經歷了一個嚴冬,凍死了許多村民之後,去年發生過的種種災難又重復再現了一次,而進入夏季後,卻又是持續的幹旱,部落的田地在烈日下幹枯龜裂,老鼠可怕地大量繁殖。不論是呼風喚雨者的單獨祈禱,還是全部族人舉行的公開儀式,擊鼓合唱,甚至結隊遊行,全都毫無效果。當殘酷的事實證明呼風喚雨者的祈求失效時,事情就不是尋常小事了。他並非普通的村民,他得承擔責任,他得正視驚恐而憤怒的人們。克乃西特接連兩三個星期完全孤立無援,他不得不面對整個部落的人,面對饑荒和族人的絕望心情,面對一個傳統的信仰:唯有犧牲呼風喚雨大師才能重新獲得天上神明的諒解。克乃西特也想過這個以順從取勝的辦法。他並不反對這個犧牲個人的思想,他也曾在祈求中表明了態度。除此以外,他還曾用難以想象的艱苦勞作和犧牲精神幫助村民減輕困境,也曾一再發掘新的水源,尋出新的泉水和溪流。即使在災難最嚴重的時刻,他也曾阻攔人們宰殺牲口。尤其重要的是,他曾幫助過當時村裏屈服於災難而陷入絕望的女祖宗,他用勸告、忠言、威脅,用魔法和祈禱,用自己的典範行為震撼她,保護她不致因為靈魂軟弱而使整個部落徹底崩潰。當時的情況顯示,遭逢大災大難而使人心惶惶之際,更需要克乃西特這樣的男人。一個人越是能夠在生活和思想上樹立超越個人的精神意識,他便越是能夠學會崇敬、觀察、祈求、服務和犧牲。兩年的艱難歲月,幾乎斷送了他的生命,最終卻也讓他獲得了更高的尊敬和信賴,當然並非人人都有此認識,但是那少數承擔著部落領導責任的人士,確乎因而承認了他的價值。

克乃西特就這樣在不斷考驗中度過一年又一年,最後達到了成熟男子的階段,達到了他事業的頂峰時期。他主持過兩位女祖宗的葬禮;他失去了一個漂亮的兒子,兒子六歲時被狼攫走;他得過一場重病,他沒有靠外援幫助,自己充當醫生挺了過來。他曾挨過餓,也受過凍。所有一切災難都在他的臉上留下了痕跡,更在他的靈魂深處烙上了印記。與此同時,他還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中體驗到,有思想的人反而會受到常人的非議和反對,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人們確實會從遠處尊敬他們,逢到不幸和災難時也會向他們求援,卻從不把他們視為自己人加以愛護,反而唯恐避之不及。另外他還根據經驗知道:人們生病或者遭難時,寧肯接受法術和咒語治療或者救助,而不願聽取理智的勸告;人們也寧肯遭受痛苦折磨和進行表面膚淺的懺悔,也不願從內心改變自己或者進行自我審查;人們不相信理智而輕信魔法,不相信經驗而迷信秘方。這種種現象,幾千年如一日延續至今,正像若幹史籍中所斷定:大致上無甚改變。不過,克乃西特也同時學到,凡是擅於思考的有思想的人絕不允許自己喪失愛心,他必須善待常人的願望和愚蠢,不可高高在上,但也不可受他們支配。智者和騙子,傳教士和魔術家,助人為樂者和寄生的食客,往往僅是一步之差而已。而一般人們寧肯給騙子付報酬,被魔術家盤剝利用,也不願接受慷慨無私的幫助。他們寧肯拿出金錢和貨物,也不樂意付出愛心和信仰。他們互相欺騙,還寧肯自我欺騙。克乃西特不得不認識到人類是一種軟弱、自私,同時又很怯懦的生物,他也必須承認自己也分享著這些人類的惡劣特性和本能沖動力。但是,盡管事實如此,他還應當有信心,並以這種信心滋養撫育自己的靈魂,這信心便是:人類也是有靈魂有愛心的生物,在人類身體裏還居住著與本能沖動力背道而馳的東西,促使人們也渴望自我凈化。然而這一切思想,對克乃西特顯然是不成問題的,對他來說似乎反倒是無可作為了。我們可以這麼認為:他早已走上了這條道路,總有一天,他會從這條道路走到自己的目標,甚至超越這個目標。

克乃西特正走在這條道路上,根據自己的思想向前探索著,然而,他更是生活在感覺意識之中,在月亮的魅力中,藥草的氣息中,樹根的鹹味中,樹皮的滋味中,也在藥草的栽培中,藥膏的配制中,他獻身於氣候和大氣變化的事業,培養了許多這方面的能力,其中有若幹是我們後輩人不再能夠掌握,也不再完全懂得的能力。所有能力中最重要的本領當然就是祈雨。克乃西特即或也遭受過老天對自己頑固拒絕的特殊情況,似乎還冷酷地嘲弄過他,使他徒勞無益,然則克乃西特卻有過上百次的祈雨成功,而且每一次的情況都幾乎略有差異。當然他在祭祀儀式上,在朗誦咒詞上,在演奏鼓樂上,並不敢有絲毫改變或者加以刪節。但是這一切僅僅是他全部活動中部分公開的、官方的而已,是他的祭司職務而已,當然這些工作既美好,又能帶給他喜悅的感覺,尤其在他做了一天的獻祭和法事,黃昏時分老天終於讓步,天空烏雲密布,刮起了濕潤的大風,直至落下了第一批雨滴。然而一切都取決於呼風喚雨者的精湛技藝,能夠擇定最恰當的日子,如果盲目行動,結果只是一場白忙。人們可以祈求蒼天,是的,甚至可以加以沖撞,然而人們必須具有一片赤誠心意,並且順從老天的意願。對克乃西特而言,這類以祈禱取得勝利的體驗,其實遠不如他以那種不可言傳的、感官知識多於理智的體驗更符合自己的心意。克乃西特對於氣候的種種狀況:空氣和溫度的張力,風與雲的形成,水流、泥土和塵埃的氣息,氣候妖魔表示的威脅或者許諾,表現的情緒和脾性,克乃西特總是喜歡首先以自己的皮膚,頭發,連同全部感官加以感覺和測試,免得受任何意外情況驚嚇,也不至於因出乎意外而灰心失望。他把氣候的種種變化匯聚在自己的內心,盡可能地予以掌握,使自己有能力控制風雲變幻,當然他不可能隨心所欲,然則由於他與它們之間的這種密不可分,互相關連,使克乃西特得以完全消除了客觀世界與自己,外界與內在之間的差別。每逢這類時刻,克乃西特就歡喜得如癡如醉,他狂喜地站著傾聽,蹲著靜候,他不僅感受到風與雲如何在他心中共享生命,而且覺得可以指揮和改造它們,就如同我們能夠從內心再現和背誦一首我們十分熟悉的樂曲一樣。於是,克乃西特只消屏住呼吸——那麼風聲或者雷鳴便也緘默無聲;他只消與點頭或者搖搖頭——那麼冰雹便傾盆而下或者停止;他只消微微一笑以表示內心矛盾沖突已獲得協雕,——那麼天上的雲層便四下分散,露出了亮晶晶的藍天。某些時候,他覺得特別有把握預測未來幾天的氣候,似乎具有萬無一失的先知能力,似乎外面世界的總樂譜都已精確地細細譜寫在他的血液之中,外界的一切都必須按照這個樂譜逐一演出似的。這才正是他的美好日子,他獲得的最大報酬,他的極大快樂。

然而,倘若一旦中斷了這種內與外的內在聯系,氣候和外面世界變得陌生、不可理解,更是無法預測之時,那麼他自己內心的秩序也受到幹擾,變得一片混亂,於是他便覺得自己算不上真正的呼風喚雨大師,覺得讓他承擔氣候預測和播種谷物的責任實在是一種錯誤,一種失策。每逢這些時候,他就特別戀家,對艾黛又體貼又愛護,努力分擔她的家務活,還替孩子們做玩具和工具,在屋裏跑來跑去調制藥劑,同時又特別渴望別人的關懷,只想盡可能和其他男人一模一樣,不論在風俗習慣,或者在其他方面都盡量減少彼此的差別,甚至還耐著性子傾聽妻子和鄰家婦女閑聊,即或只是些毀謗他人生活、狀況和是非的無聊故事。但是一待他時來運轉,便難得再在他家裏看見他的蹤影了,他早已出門轉悠,到處捕魚,打獵,尋找樹根去了,他伏在草地上或者蹲在樹叢間,嗅著,聽著,他模仿動物的叫聲,他點燃火堆,借以對比煙雲和天空中雲堆的區別,他讓自己的皮膚、頭發飽受霧氣、雨水、空氣、陽光或者月光的滋潤。克乃西特還像他的師傅,老土魯生前一樣,總是搜集種種外形與實質貌似不相歸屬的物質,他覺得它們似乎可以讓他窺見大自然的智慧或者心情,借以揣摩出自然的一小部分規律和創造秘密,這些物質總是體現著兩種截然相反的東西的一致,例如:一顆樹瘤長著人臉或者動物的臉;一顆顆水磨石子有著木紋,好似木制的一般;原始時代石化了的動物形象;畸形的或者雙生的果核;一塊塊形似人類腰子或者心臟的石頭。克乃西特細細研讀一片樹葉上的脈絡符號,一個菌塊上的網狀線條,用以揣測外界的一切神秘、靈性、未來與可能性,他歸納出符號的魔術內容,數字和文字的先兆意義,他把無限與多數轉化為單純,納入系統,形成概念。因為世上萬事萬物通過他以心靈把握世界的方法都已在他心中,所有一切事物確實沒有名稱,無法命名,卻是可以想象的,有可能性的,並非超越人類預感能力的,盡管還處於萌芽狀態,然而確實對他具有重要意義,已成為他自身的一個部分,而且還有機地在他身體內不斷成長。倘若我再作深一步回溯,超越這位呼風喚雨大師的時代,回溯到我們看來如此遙遠而原始的幾千年前的過去,那麼我們就會發現——我們對此深信不疑——,那時的人們就和如今的一樣,盡管還沒有開化卻已具有一顆包容萬有的心靈。

我們這位呼風喚雨者既不能以自己的預感能力獲得長生不老,也無法更進一步證實自己的預感。他既沒有成為發明文字的人,也不是幾何學家,也沒有成為醫學或者天文學的奠基人。他僅僅是這條長鏈中的一個無名的環節,然而卻與其他任何重要環節一樣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他是承前啟後者,他還替後來者補充了自己奮鬥得來的體驗。因為他也有自己的學生。這些年裏他教育訓練了兩個打算成為呼風喚雨大師的弟子,其中之一後來成了他的繼承人。

許多年來,他始終獨自一人執行自己的職務,無人窺見他工作的奧秘,而後一在一場嚴重的歉收和饑荒之後——出現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開始經常拜訪他,觀察他,崇拜他,還到處追蹤他,這是一個向望呼風喚雨技能和渴望成為大師的孩子。克乃西特感覺內心一陣陣奇怪而痛苦的顫動,他自己少年時代的重大經歷又再度重現了,與此同時,一種又揪心又明確的嚴酷感覺也油然而生:他的青春年華業已消逝,如日中天的日子已成過去,花朵已經結成果實。令克乃西特大感意外的是自己對待孩子的態度,簡直與當年老土魯對待他的態度一般無二。這種冷淡、拒絕、拖延和遲疑不決完全出自本能,和已故者如出一轍,其實他並無意仿效已故的老師,也並非出於道德教育的考慮,如:必須對年輕後輩進行長時間的考驗,考察他是否有足夠的嚴肅認真;人們不可輕易讓後輩進入本行神秘的殿堂,而必須讓其飽嘗艱辛,諸如此類等等。事實非也,克乃西特對待男孩的態度十分單純,是一位孤單而有學問的古怪長者對待景仰自己學生的態度,他猶豫、畏縮、冷漠、時刻準備逃避,生怕自己那種美好的孤獨自在、那種荒野漫遊、那種獨自狩獵、采藥、夢幻和傾聽的自由受到妨礙,他對自己的一切習慣和嗜好,一切秘密和思想傾註了過多的熱情和摯愛。毫無疑問,他應當接納這個滿懷崇敬好奇心怯生生接近他的少年;毫無疑問,他應當幫助他,激勵他克服膽怯心理;毫無疑問,他應當感覺這乃是一種獎勵和一樁喜事,是外界對他成就的認可和肯定,因為外面世界最終向他派遣了一位特使,呈遞了一份擁戴宣言,表示外界對他的追求、奉承,表示有人為他所吸引,並且想要學他的樣,響應神秘召喚而為之服務了。然而克乃西特的反應恰恰相反,他首先感覺這是一種煩人的幹擾,妨礙他的日常習慣和權限,損害了他的獨立性。克乃西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多麼珍視這種獨立和自由。他本能地抗拒著男孩的追求,他對男孩千方百計地以智取勝,他掩藏自己,抹去自己的行蹤,使人對自己難以琢磨。但是,以往發生在土魯身上的情況,如今又在克乃西特身上重演了。年輕人默默無言地久久追逐,逐漸軟化了克乃西特的決心,漸漸消融了他的抗拒心理,是的,甚至越是讓這個孩子多獲得一點地盤,克乃西特的心反而更傾向於他;終於完全敞開了胸懷,善待孩子的請求,接受他的殷勤,並且最終把收徒授課這項往往極其累人的責任視為自己的新任務,是自己命裏註定和不可缺少的精神使命。克乃西特日復一日越來越遠離自己的幻想,他逐漸告別夢幻,告別無窮無盡地享受探尋人類可能性和未來的快樂情感。代替這一無邊夢境,代替積累智慧之念的是站立身旁的一個青年弟子,一個小小的、迫切的現實存在,一個闖入者和打擾者,然而他不再規避和拒絕這個孩子,因為這是唯一通向未來的道路,是他獨一無二的重大責任所在,也是唯一能夠讓呼風喚雨大師的生活、作為、思想、意識和想象力戰勝死亡而在一個全新的小小胚芽中獲得保存和延續的獨一無二的小徑。克乃西特嘆息著,咬緊牙根,微微含笑接納了青年弟子。

克乃西特職務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也就是說他的一個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培養和教育繼承者的人才間題,為此,這位呼風喚雨大師不得不忍受種種沈重的失望和艱澀的痛苦。第一個向他獻殷勤的學生名叫馬羅,經過曠日持久的拖延和拒絕之後,他總算接納了這個男孩,然而馬羅從未能完全排解他的失望之感。這個孩子對他低聲下氣,阿諛奉承,很長一段時期內簡直是無比馴順。然而這個孩子總讓克乃西特覺得有所欠缺,首先是缺乏勇敢精神,怕黑夜怕黑暗,他試圖向老師隱瞞這個缺陷,克乃西特還是覺察了事實真相。盡管克乃西特仍然期待和觀察了很長時間,認為是他幼稚年代的殘留物,遲早會消失的。可事實上始終存在。這位少年還完全缺乏獻身的天賦,不論對待呼風喚雨職責內的觀察工作和研究工作,還是對傳思想和想象,全都帶有私心。馬羅很聰明,反應靈敏,學什麼都輕而易舉,一學就會。但是,他也日益明顯地暴露出了一種自私的動機,就連學習呼風喚雨技能也不例外。他首先追逐的是出人頭地,要成為社會重要人物,他具有能幹人的虛榮心,卻缺乏天才的使命感。他總是爭取別人的歡呼喝彩,總是把剛剛學得的皮毛知識和小小技藝拿到熟人面前炫耀,——當然,這也許僅僅是稚氣未脫,遲早會改善。但是,他不只是尋求喝彩,還要更多地爭取權力,以支配他人而從中獲得利益。當師傅發覺這些問題後,不禁大吃一驚,便慢慢收回了自己對這個青年的愛心。馬羅追隨克乃西特學習幾年後,已經犯過兩次或者三次嚴重的錯誤。他經不住禮品的誘惑,瞞著師傅,擅自胡來,有一次是私自用藥醫治一個重病的兒童,另一次是未經師傅許可就擅自去一家茅屋念咒驅除老鼠。雖然經過師傅嚴重警告和他本人的改正承諾,馬羅還是悔而不改,當他再一次重蹈覆轍而被師傅逮到時,師傅不僅開除了他,還把他的劣跡報告了女祖宗,要把這個忘恩負義的不良少年從自己的腦海裏徹底清除出去。

克乃西特後來的兩個學生彌補了這一缺憾。尤其是其中的第二個學生——他自己的兒子小土魯。他特別喜歡這個最年輕,也是自己的最後一個弟子,深信小土魯將來會比自己有更大成就,他顯然覺得小土魯外祖父的靈魂已經居住在他身體裏了。克乃西特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心滿意足的感覺,他積累的全部知識和信念己傳授給了未來者。他有了切切實實的後繼者——他的兒子,一旦自己無力承擔責任,隨時都可交出職權。然而那個被開除的第一個學生還生活在他的工作範圍裏,也未能完全排除出他的腦海。這個馬羅如今已是村子裏一個頗有名氣的人物,盡管並不受到廣泛尊敬,卻是很受喜愛、又有些影響力的男人。他已結婚,以一種雜耍演員的小醜的方式娛樂村民,甚至還成了鼓樂隊裏的首席鼓手。他始終滿懷妒忌地悄悄反對呼風喚雨大師,總是伺機用大大小小的毀謗語言傷害克乃西特。這位呼風喚雨者從不廣交朋友,他需要獨自工作和自由自在。克乃西特從來不曾追求他人的愛戴,他自己也僅在少年時代向土魯大師獻過殷勤。直到這時候,他也終於嘗到了遭人仇恨和反對的滋味。這一事實影響了他後來許多美好時光。

馬羅本當屬於那類十分出色的學生,卻因他的才能根基不正又缺乏內在感情,而總讓他的老師感到不快和悲哀。他的才能並非建基於一個強大的有機體,建基於諸如善良天性、健康血統和勤奮品性等高尚標誌之上,而是形成於一種極其偶然的因素,是的,可以說是巧取豪奪而得,或者也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地盜竊而得。一個品格低劣的學生,卻聰明過人或者擅長幻想,準讓他的老師處於困境,不知所措。一位老師本當把自己繼承得來的知識和方法留傳給學生,讓他有能力協助自己承擔靈魂的工作——然而這位老師卻不得不感到為難,感到自己真正的更重要的職責也許恰恰是努力衛護藝術和科學,以免遭有才無德者的侵犯。因為一位老師的職責不只是為學生服務,老師和學生兩者都應當是他們靈魂工作的仆人。為什麼有些老師會畏懼和拒絕一些光彩照人的才子呢,原因也就在這裏。凡是這種類型的學生總是曲解教學工作的整個意義,錯誤理解為服務於學生。事實上,任何對某類只知出人頭地而不知服務的學生的教育和促進,恰恰意味著從本質上損害服務這一真理,是一種背叛靈魂的行為。我們從許多國家的歷史中認識到,凡是這些國家秩序大亂、靈魂思想陷於深刻危機的時期,準是有大批無德的才子當道,他們在各種社會團體、各種學校和學術機構,以及國家政府中占據領導地位。這些頗有才能的人穩坐在一切重要職務的寶座上,卻只想著統治管理,全然不知服務為何物。人們難以正確認識這類天才人物,一待他們在自己的專業職務上奠定基礎,事情就難辦了,至於再要不客氣地打發他們回到不重要的與靈魂無關的職位上,那更是難上加難。克乃西特也犯了這個錯誤,他對自己的徒弟馬羅容忍太過年久,他把本行的一些秘密智慧傳授給了一個既野心勃勃又膚淺的小人,實在令人遺憾。這件事替他招致了他難以料想的沈重後果。

歲月匆匆,克乃西特的胡於也幾乎斑白了。有一年,天與地之間的良好秩序似乎受到力大無比、詭計多端的惡魔的瘋狂破壞。事故發生在那年秋天,可怖的景象把村裏每個人都嚇得要死。在白天和黑夜均等那日子過後不久——一呼風喚雨者總是懷著莊嚴而又崇敬的心情聚精會神地潛心觀察和體驗那一天的景象-一大上出現了人們從未見過的現象。有一天傍晚,天高雲淡,刮著風,氣候涼爽;天空亮晶晶,玻璃一般透明,只有幾朵小小浮雲飄動在高高的空中,玫瑰色的霞光久久地灑在大地上,持續的時間遠遠長於往常。落日的余輝在清涼、蒼白的宇宙間飄浮晃動,像是夢幻泡影般的光束。克乃西特已經接連幾天感覺天氣異樣,比他以往年代在這類白天逐漸縮短的日子裏所感受的要強烈得多,奇怪得多。克乃西特覺得天上的諸神在行動,大地、植物和動物都驚恐不安,空氣中充溢著緊張氣氛,有一種焦躁、期待、畏懼、又充滿不祥預感的東西在整個大自然問徘徊遊蕩,就連傍晚時分長時間逗留著的那些火焰似搖曳不停的晚霞也屬於這一奇異景象。那些光束的運動方向和大地上風吹的方向恰恰相反,它們久久掙紮著,維護著自己的生存,慘淡的紅光悲哀地變冷,褪色,父忽然消失不見了。

那天傍晚,村子裏很平靜,聚在女祖宗茅屋前聽故事的孩子們早已經散去,只有少數幾個男孩子,還在附近追逐玩耍,其他村民也都早已返回自己的茅屋,大都也已吃過晚飯,許多人甚至已經上床,幾乎很少有人在觀看晚霞中的紅色雲彩,除了呼風喚雨大師。克乃西特這時正在自己茅屋後的小苗圃裏來回踱步,他顯得緊張而又不安,對反常的氣候感到十分憂慮;他偶爾也在草叢中在用來劈柴的樹墩上坐一忽兒,略事休憩。當最後一道雲彩消失之際,仍還亮晶晶的碧藍天空中猛然出現了星星,數目和亮度迅速增長,剛剛還只是隱隱約約的兩三顆,一下子已是十顆,二十顆。克乃西特熟悉其中的許多星座,個別的或一群群的。他已觀察過它們成百上千次了。星星的永恒重返天際,給予人們安心之感,星星帶給人們慰藉,盡管它們距離遙遠,冷冷地高掛天空,沒有溫暖的光芒,但是它們恒定地排列著,宣告著秩序,預示著持續不變,它們是可靠的。星星們似乎對大地上的生命,對人類的生活很冷淡,很疏遠,似乎絲毫也不受人類的溫暖、震顫、痛苦和狂喜所觸動,似乎在以自己冰冷的莊嚴和永恒存在性居高臨下地嘲諷人間,然而星星仍舊和我們有著關聯,也許始終在引導著我們,統治著我們。因而,凡是多少擁有人類的知識,具有精神靈性,具有精神上的穩定性與優越性的人,便會領悟和把握世界的須臾無常性,會和天上的星星一樣,靜靜地放射出冷冷的光輝,用令人震顫的冰冷撫慰人,會永恒微帶譏諷地望向人間。這就是呼風喚雨者觀看星星時經常出現的感覺,即或對星星的感覺沒有他與月亮——這個又偉大又親近的潮濕圓盤,這條在太空海洋邀遊的肥胖魔魚——之問的關系那麼接近,那麼激動人心,那麼永恒地常變常新,他卻也深深地敬重它們,把自己的許多信念與星星聯系在一起。克乃西特久久地仰首翹望,讓它們在自己身上產生影響,把自己的靈性、溫情、憂慮全都呈現在它們那冰冷的凝視之下,這種感受常常讓他覺得好似沐浴了一次或者飲下了一劑清涼的治病良藥。

今晚的星星似乎和平常一樣,只是明亮得出奇,好像在稀薄而堅硬的空氣中受過了厲害的打磨,但是克乃西特心裏卻沒有安心之感,也不能把自己托付給它們。他覺得不知什麼地方有一股力量在拽拉著他,這股力量刺痛他的每一個毛孔,吮吸他的眼睛,無聲無息地持續傷害著他,這是一股強大的氣流,一種警告性的顫動。在克乃西特身邊的茅屋裏,溫暖而微弱的爐火閃爍著黯淡的紅光,小屋裏展現的是一種溫暖的生活,一聲叫喊,一陣歡笑,一聲呵欠,洋溢著人體的氣味,皮膚的溫熱,母性的慈愛和兒童的睡眠,近在咫尺的這幅溫馨的景象更加深了夜色的濃度,把星星推向了更高更遠的地方,推向了不可思議的高空。

正當克乃西特傾聽著茅屋裏艾黛低聲吟唱一支曲調哄孩子入睡之際,天上突然出現了村裏多年未見的大災難。繁星編織成的寂靜而光亮的大網之間,這裏那裏不斷閃爍火花,好似火焰燃著了這張巨網中往常看不見的網線。於是,星星便像被拋出的石頭般紛紛墜落,一顆顆燒得通紅斜掠過太空,又迅速熄滅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裏一顆,那裏兩顆,這兒又是幾顆,還未待眼光離開第一批消失的星星,還未待被目睹景象嚇得停止跳動的心臟重新恢復跳動之前,那些斜掠而下或者呈弧形落下的星星已變成了一群群一團團的光點,開始成千成百地墜落,數不清的星群好像受到一陣巨大而靜默風暴的驅趕,橫斜過寂靜的夜空,好像宇宙正經歷一場秋風,把繁星如同黃葉一般從天空之樹上刮落,吹入無聲無息的虛無之中。星星好似幹枯的黃葉,又像飄揚的雪花,在可怕的寂靜中成千上萬地飛舞著,墜落著,消失在東南方那片山林之間。村民自有記憶以來,從未見有星星墜落的情況,更不知道星星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克乃西特目瞪口呆,心臟好似凝固了一般,他高高地仰著頭,又恐懼又不知滿足地定睛註視著這幅變了形的可怕天空,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眼前的恐怖景象卻是確鑿的事實。凡是身臨其境者都會認為,這是人們熟知的星星本身在晃動,在四散,在墜落,克乃西特也認為如此,他預料太空即將變得空蕩蕩一片漆黑,而自己也早就被大地吞沒。當然,事實上他片刻後便辨認出一切人們熟知的星星依舊掛在老地方,這裏和那裏,到處都是老樣子。這幅四散墜落的星星景象並非發生在人們熟知的星星之間,而是顯現在天空和大地的中間地帶,這一群群墜落或者被拋出的迅速出現又迅速消失的新星,它們放射的光亮也與人們熟知老星星的色彩大不相同。克乃西待稍感安慰,內心也重新平靜下來。然而這些暴風驟雨般布滿天空的光點,即或只是些短暫的瞬息即逝的新星,它們的出現仍然含有邪惡的意味,仍然是不祥的混亂狀態。克乃西特焦渴的喉嚨不禁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他凝望大地,側耳傾聽,想知道這場恐怖的戲劇是否僅是他個人的錯覺,想知道其他人是否也看到了這幅景象。不久,他便聽見鄰近的茅屋裏傳出了可怕的呻吟、尖叫和呼喊聲。是啊,也有別人目睹了這場災禍,他們的叫喊驚醒了睡著的人,對一切還懵懂不知的人,轉眼間,全村都陷入了驚慌失措的狀態。克乃西特重重嘆息著接受了事實。這場不祥災象對他的損害最大,因為他身為呼風喚雨大師,理所當然要對天氣承擔一定責任。克乃西待以往許多年來總是能夠事先預測或者察覺到巨大災難即將來臨,譬如:洪水,冰雹,暴風雨,每一次他都能夠事先警告各家各戶的母親和老人預作防患,他曾多次防止了最可怕的災禍,他用自己的知識、勇氣以及對天上諸神的信賴,化解了村民的絕望情緒。這一問他為什麼事先毫無所知,以至毫無安排?其實他也曾有過隱約的警告性的預感,為什麼居然一聲不吭?

克乃西特揭起茅屋入口的門簾,輕聲呼喚他妻子的名字。她走過來,懷抱著他們最年幼的孩子。他接過孩子,放到草席上,他握住艾黛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她別出聲,隨即帶領她走出了茅屋,看到她那副溫柔沈靜的臉容猛然間嚇得變了樣。

“讓孩子們睡覺吧,他們不該看見這種景象,聽見了嗎/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要讓一個孩子出來,包括土魯。連你自己也待在屋裏吧。”

他猶豫了片刻,考慮是否再說幾句,是否再吐露一些想法,最後卻只是堅定地對她說:“這情形對你和孩子不會有什麼事的。”

她立即表示相信,雖然臉容和心情還未從驚嚇中恢復正常。

“這是怎麼啦?”她問,再度瞪視著天空。“情況很糟糕吧?”

“是很糟糕,”他柔聲回答,“我的確認為情況非常糟糕。不過對你和孩子們不會有什麼損害。你們都留在屋裏,把門簾緊緊放下。我現在得到村民們那裏去說說情況。進屋去吧,艾黛。”

克乃西特把文黛推進茅屋,細心地拉緊門簾,面對著持續不滅的星星雨,在門日又忙立了片刻。然後,他垂下了頭,心情沈重地嘆息了一聲,急匆匆穿過黑夜,走向女祖宗的茅屋。

這裏已聚集了半個村子的人,人群中充滿了一種沈悶的氣氛,因為恐懼和絕望而形成的麻木不仁幾乎使人群陷於神誌不清的狀態。有些婦女和男人,自感大難臨頭而向不知來由的感官欲望投降了,聽任自己的怨氣胡亂發泄;一些人好似丟了魂,呆呆地站立不動,一些人四肢顫抖著,好似已喪失了控制能力,一個婦女口吐白沫,獨自跳起了一種又淫蕩又顯示絕望的舞蹈,一邊還用手扯拉著自己披散的長發。克乃西特清楚反常氣象已經在發生作用了,村民們幾乎都喪失了理智,好似中了紛紛墜落的星星雨的邪毒,都發瘋了。一場瘋狂、憤怒和自己毀滅自己的悲劇也許即將發生。現在到了集合幾個勇敢而又有頭腦的人來加強全體村民勇氣的時候了。

女祖宗看上去很鎮靜。她相信全村的末日已經來臨,一切都已無法挽救。她面對既定命運,露出了一副近似嘲笑其辛酸苦澀的堅定而又冷酷的面容。克乃西特試圖勸說她,給她指出那些恒常出現的星星仍舊高掛在天空。然而女祖宗沒有接受忠告,也許是她老眼昏花,無法看清那些星星,也可能是她對星星的觀念以及對待自己與星星的關系上和克乃西特的看法迥然不同。她搖搖頭,始終保持著自己猙獰的冷笑,而當克乃西特請求她不要聽任村民們陷於著了魔的恐懼之中時,她卻立即贊同了。一群害怕得要命,總算還沒有瘋的村民這時圍到了女祖宗和呼風喚雨大師身邊,打算聽從他們兩人的指揮。

克乃西特本想趁此機會通過實例、理智、言論、闡釋和鼓勵的辦法,引導村民擺脫恐慌。然而,女祖宗的一番簡短講話讓他明白,想挽救局面為時已晚。他原本希望能夠與其他人分享自己剛剛獲得的經驗,想把觀察所得作為禮物贈送給大家,他也衷心希望說服大家首先看清實況,真正的星星並未墜落,或者至少是並非所有星星都墜落了,也不會有什麼宇宙風暴把星星一掃而光。他原本以為可以幫助他們從驚恐絕望轉變為積極的觀察,惜以頂住這場災難。但是克乃西特很快發現收效甚微,全村沒有幾個人肯聽他的解釋,他剛以為說服了幾個人,另一些人卻又完全陷於瘋狂狀態。無法可施,這裏的情況就如同常常發生的情況一樣,人們聽不進任何理智的和聰明的話。

克乃西特慶幸自己還有別的辦法。如今想用理智去化解人們這種嚇得要死的恐懼,顯然絕不可能了,但是設法引導人們的恐懼感還是有可能的,組織他們,賦予他們以正確的形貌,從混亂的瘋狂絕望狀態轉化為堅定的統一狀態,讓這些不受控制的狂呼亂喊轉化為集體的合唱。克乃西特立即作出決斷,也立即付諸行動。他走出幾步站到這群人前面,高聲念出人人熟悉的祈禱詞,這是當年為悼念每位剛過世的女祖宗舉行的公開哀悼儀式,或者為疾病流行和洪水泛濫而舉行祭獻和懺悔儀式時,必須大聲念誦的禱告詞。克乃西特高聲叫嚷著有節奏地念著這些禱詞,邊念邊拍著手以加強節奏感,而且合著節奏、叫喊和拍手,不斷作著彎身動作,先彎身向前,幾乎觸到了地面,接著向後退,伸直身子,接著又彎身,接直又伸直,他反復不停地念誦著、運動著,頃刻間就有十個,二十個村民加入了他的有節奏的動作,就連站在一旁的年邁女祖宗也合著節奏喃喃念起了禱文,還以微微躬身的形式參與了大家的儀式。從各家茅屋裏又湧出了許多村民,也都毫不遲疑地加入了這個有節奏有靈魂的典禮之中。那幾個恐懼得失去常態的村民,這時也大都不再亂動,而是靜候在一邊,另一些人則跟上了喃喃的合唱聲和有節奏的虔誠敬神行動。克乃西特成功了。一批喪失理智的絕望瘋子,變成了一群虔誠悔罪和準備獻祭的村民,他們願意互相鼓勵,願意把畏死的恐懼深深鎖進身體裏或者至少只在自己內心裏發泄這種恐懼感,他們有秩序地加入了大合唱,讓自己和這場祈禱典禮的節奏保持一致。這場儀式顯現了許多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其中最強大的力量表現在人人強化了的協調一致,表現在大家的團體意識,還有就是它的不容置疑的醫療作用,用節奏、秩序、韻律和音樂。

與此同時,整個夜空始終下著流星雨,像由無數靜悄悄光滴組成的人工瀑布一般從大空傾瀉而下,巨大的紅色光滴還持續了足足兩個鐘點之久,然而村民們的恐懼已轉化為恭順和虔誠,轉化為祈求和悔罪之情了,已經進入秩序之中的人們能夠以神聖的和諧協調來對付人類的弱點了。這奇跡早在星星雨尚未減弱,變得稀少之前便已發生了,奇跡治愈了村民。當天空漸漸平靜下來,似乎已經恢復正常時,精疲力竭的村民們人人都有獲得拯救的感覺,他們的祭獻儀式平息了天上眾神的怒氣,使太空恢復了秩序。

村民們沒有忘卻這個恐怖夜晚,整整一個秋天和冬天總是不斷議論這件事。然而不久以後,人們不再用滿懷恐懼的語氣,而用了平常口吻,並且像是在回顧描述一場人們曾經勇敢抗拒,並最終獲得勝利的災難。人們議論著種種細節,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描述這場嚇人景象的怪異之處,每個人都想做第一個發現者。有些村民甚至敢於取笑那幾個當時特別驚恐的人。很長期間,這次事件都是全村的熱烈話題:村子裏出過大事,人們經歷了大災難啊!

克乃西特從未參與議論,也不像他們那樣逐漸淡忘了這件大事。對他說來,這次不祥的經歷是一種不可忘卻的警告,是一根始終不斷刺激他的芒刺。對克乃西特而言,不能因為大難已經過去,已經通過列隊祈禱、懺悔祭獻得到化解,而把事情置之腦後。時間過去越久,克乃西特反倒越益感覺災難的重要性,因為他已賦予了整個事件以重要意義。這幅奇異的自然景象,顯示了形形式式人類前景的無窮無盡、巨大艱難的問題,誰若親眼目睹整個事件,也許值得他花一輩子時間進行思索。

克乃西特知道村裏只有一個人會和自己持有類似觀點,也會用類似目光來觀察星星雨景象,這個人就是他的兒子和學生土魯。唯有這個人也曾是目擊者,才可能證實或者校正他自己的觀察,也才可能影響自己的觀點。但是他當時讓兒子在茅屋裏睡覺,後來他越是久久地思考自己為何這麼做,為何不讓唯一可作為證人和合作者的兒子一同觀看這場奇異景象,就越是深信自己的做法正確,是一種順從聰明理智的行為。克乃西特只想保護家人不面對這場嚇人景象,包括這個徒弟兼同事,因為他最愛土魯。所以他向家人隱瞞了星星的墜落現象,不讓觀看。克乃西特那時候信仰善良的睡眠之神,特別是年輕人的睡神。尤其他知道自己絕不會記錯,就在上天顯示災象的最初時刻,他便認為並不會立即危及村民的生命,卻是當即感到是一個預示未來災難的惡兆,這惡兆與任何他人無關,僅僅涉及他呼風喚雨大師一個人。某種危險和威脅已在與他職務相關的領域內出現了,不論今後再以何種形態出現,他都將首當其沖。讓自己對危險保持警覺,當它來臨時予以堅決反擊,讓自己的靈魂時刻作好迎接的準備,卻絕不讓自己受到羞辱,這便是他的決心。正在臨近的可怕命運需要一位成熟的勇敢男子漢去對付,因而,倘若把兒子也牽扯進去,讓他跟著自己受苦,或者成為知情人,也許是很不妥當的,雖然他對這個年輕人評價很高,卻難以預料,一個缺乏考驗的無經驗青年能否受得了。

他的兒子土魯當然悶悶不樂,因為睡覺而錯過了這麼一場偉大經歷。不管有多少撫慰解釋,也無論如何抵不了這千載難逢的大事,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再遇上類似的情況,因此土魯有好一陣子對父親非常不滿。而克乃西特對他日益增多的關懷終於消融了這種溫怨。老人逐漸比以往更多地將土魯帶入自己的一切事務之中,更不厭其煩地訓練土魯的預測能力,竭盡全力要把他培養成完善的繼任者。克乃西特仍舊很少和兒子談論那場星星雨,卻日益越來越毫無保留地讓他窺視自己的一切秘密,一切實踐,一切知識和研究成果,允許他陪同自己出巡,研究自然現象,進行實驗,這是克乃西特迄今以前從未讓人參與的事情。

冬天來了又去了,那是一個潮濕而又暖和的冬季,既沒有星星墜落,也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大事。村子裏太平無事,唯有獵人們頻頻出門狩獵,他們茅屋旁的木桿上掛滿了一捆捆凍得鐵硬的獸皮,在寒風裏吹得嘎啦嘎啦作響。人們在雪地上鋪一條光滑的長木板,滿載著木柴從森林裏拖回家中。恰恰在這個短暫的冰凍時節,村子裏死了一位老年婦女,人們挖不開凍土,只得把凍硬的屍體停放在自家茅屋門口,直到許多天後,土地略略解凍,才舉行了葬禮。

第二年春天,這位呼風喚雨大師的預測首次得到印證。那是一個特別糟糕的春天,由於月亮的反常,一切都了無生氣,奄奄一息,決定播種日期的種種征象總是收集不齊。原野裏花朵少得可憐,村子裏枝條上的花蕾都枯萎了。克內西特焦慮方分,卻不讓自己表露出來,唯有艾黛,尤其是土魯,知道他是多麼五內如焚。克乃西特不僅經常念驅邪的咒語,還進行私人的祭禮,替惡魔燒煮芳香誘人的飲料和楊水,他還在新月之夜剪短自己的須發,把它們拌和在松脂和潮濕的樹皮裏,然後點火燃燒,制造出濃濃的煙霧。他想方設法拖延舉行公開的典禮,全村的獻祭儀式,祈禱遊行以及鼓樂合奏,他盡可能把驅逐邪惡的春天氣候作為個人職務來處理。但是正常的播種時間早已延誤多時,情況卻毫無好轉,他就不得不向女祖宗匯報了。真是不幸,他在這裏也倒了黴。那位女祖宗向來待他友好,簡直視他為自己的兒子,這次卻沒有接見他,她已病倒在床,全部職務都移交給了她的妹妹。這位妹妹卻一向十分冷淡呼風喚雨大師,她缺乏姐姐的正直嚴謹的品性,而比較喜歡戲耍玩樂,她的這種偏好使她對那個魔術家和鼓手馬羅很有好感,他很擅長逗她開心,而馬羅卻是克乃西特的死對頭。兩人一對話,克乃西特就感覺到她對自己的冷漠和嫌惡,雖然她並沒有反駁他的意見。他建議把播種的日期,連同大家舉行祭獻和遊行的時間都略略向後挪移。她贊成和同意了這些建議,臉色卻很難看,好似對待一個下屬一般。她拒絕了他探視女祖宗的請求,就連他想替老人配些藥劑的要求也被否定了。

克乃西特懊喪而歸,滿嘴苦澀難過。此後半個月裏,克乃西特千方百計地試圖改變氣候狀況,促使它宜於播種。然而向來與他體內血流循同一方向流動的氣候,這次卻固執地和他作對,不論是咒語,還是獻祭,都毫無作用。於是克乃西特只得再次求見女祖宗的妹妹。但這一回的延期要求幾近懇請寬容了。克乃西特還立即發現她已經同那個逗樂小醜議論過自己和這件事情,因為他們在談到選定播種日期的必要性,或者在討論如何安排公開祈禱事宜時,這位老婦人竟然賣弄這方面的知識,甚至還援引了某些專門術語,她只可能從那個曾是自己徒弟的馬羅嘴裏聽到這些話的。克乃西特要求寬限三天,認為那時整個星座的位置會有新變化,播種比較吉利,他擇定第三次娥眉月的第一天為開始播種日。老婦人表示同意,並且議定了儀式事項。他們的決定向全村宣布後,每一個人都投入了籌備播種典禮的忙碌工作。

事情就是不如人意,正當一切安排就緒之際,邪魔們又開始作祟。恰恰就在播種大典萬事妥當,人人期待那一日來臨的前一天,女祖宗逝世了。播種慶典不得不延期,代之以籌辦葬禮。葬禮極其隆重。克乃西特身披舉辦盛大祈禱遊行穿的禮袍,頭戴尖頂狐皮高帽,走在剛接位的女祖宗和她的姐妹以及女兒們後面。克乃西特的兒子土魯則作為助手陪同著他,一路敲擊著兩種音調的硬木響板。人人都對已故者以及她剛上任的妹妹表示了極大的敬意。馬羅率領著他的鼓樂隊走在隊伍的最前列,贏得了大量喝彩。全村人一邊哭泣,一邊慶祝,一面哀傷,一面吃喝,一路欣賞鼓樂,一路祈禱遊行。這一天真是全村的好日子,然而播種日期又再度被拖延了。克乃西特的態度又莊嚴又鎮靜,內心卻一片黯然。他似乎感到,自己一生的好日子已隨著女祖宗一起被埋葬了。

接著,按照新任女祖宗的要求,又舉行了極其隆重的播種開播儀式。遊行隊伍莊嚴肅穆地繞著田地巡行,新任女祖宗神色莊重地將第一把種子撒在公眾的大田裏。她的妹妹們走在她兩旁,每人手提一袋種子,讓她順手抓取。當這個儀式終於結束之時,克乃西特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但是這般莊嚴而歡欣地撒下的種子卻沒有帶來喜悅和收獲,這是一個不受老天恩寵的年頭。剛播下的種子先是受到一場再度降臨的嚴寒和霜凍的襲擊,接著是忽冷忽熱的春天,而夏季也充滿了敵意,當田地裏總算鋪滿稀稀落落瘦弱的、只有往年一半高的作物之際,又降臨了最後的致命打擊。一場人們從未聽說過,也難以想象的旱災出現了。太陽的熾熱白光一周接一周地燒烤著土地,較小的泉水幹枯了,村裏的水塘成了骯臟的大泥潭,變成了蜻蜓的樂園和養殖蚊子的孵化場。曬焦的大地裂開了巨大的縫隙。人們只能眼睜睜望著作物逐漸贏弱、枯黃下去。天上偶爾也匯聚起了烏雲,卻往往只是於打雷,難得有一場大點的雨,總是轉瞬即逝,並且接著又刮起持續多天的幹熱東風,以致閃電一擊中那些高大的樹木,總會迅速引起半枯樹冠的熊熊烈火。

“土魯,你聽著,”克乃西特有一天終於對兒子說道,“情形很糟糕,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向我們進攻。事情是從星星的墜落開始的。因而我一直在思索,該是我付出生命的時候了。你得記住:倘若我必須以生命作祭獻,你必須立即在同一瞬間接替我的職務,第一件工作就是焚化我的遺體,並把骨灰撒到田地裏去。冬天時,這裏將有大饑荒。然而一切不祥的邪氣也就隨即減弱消失了。你必須小心翼翼保護全村公有的種子,不許任何人觸動,違者處死。來年的情況將會好轉,村民們將說,總算運氣,我們幸好有了一位新的年輕呼風喚雨大師。”

全村都陷入了絕望境地,馬羅不時煽動村民威脅和詛咒這位呼風喚雨的人。艾黛病倒了,躺在床上發燒,嘔吐,渾身顫抖。祈禱遊行、祭獻儀式,長時間震得人心撼動的鼓樂,全都毫無作用。克乃西特引領著村民,這是他的職責,然而一待人們四散回家,他又立即成為人人規避的孤獨者。他早已明白自己必須采取什麼行動,也料到馬羅早已要求女祖宗拿自己克乃西特作祭品了。為了維護自己的榮譽,也為兒子著想,他邁出了設想好的最後一步。他替土魯穿上慶典的大禮服滯他去見女祖宗,推薦上魯為自己的繼任者,最後要求允許自己辭去職位作為犧牲以祈求消融災難。女祖宗好奇地審視了他一會兒,然後點點頭,親口允準他的請求。

獻祭儀式定在當天舉行。全村人本當人人參加,許多人卻因痢疾病倒在家,艾黛更是重病不起。土魯身披禮袍,戴著狐皮高帽,幾乎因中暑而熱昏倒地。村裏的頭面人物,除非病倒不起,全都到場,女祖宗和她的兩位大妹妹,還有鼓樂隊長馬羅也都參加了。站在後面的是普通村民。村裏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於侮辱這位年老的呼風喚雨大師,村民們鴉雀無聲,心情壓抑。人們列隊走到森林裏,尋找克乃西特自己選定的舉行祭獻的場地——一大片圓形空地。男人們大都攜帶了石斧,以便砍伐火葬用的木柴。

人們進入空地後,讓克乃西特獨自站在中間,村裏的頭面人物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小圓圈,普通村民則環繞小圈圍成一個大圓圈。由於大家全都緘默無語,場內氣氛令人窘迫,直至呼風喚雨大師親自開口講話。

“我一直是大家的呼風喚雨者,”他說道,“許多年來一貫盡職盡力,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如今惡魔和我作對,讓我一敗塗地。因此,我決定用我自己獻祭。這是與惡魔達成和解的途徑。我兒土魯將成為大家的新呼風喚雨者。來吧,殺了我吧,我死之後,請依照我兒子的囑托接著去辦下一件事。珍重道別了!誰來殺我呢?我舉薦鼓樂隊長馬羅,他是最恰當的人選。”

克乃西特說完話,默默站著,周圍的人一動也不動。土魯滿臉通紅,痛苦地轉動著戴有沈重皮帽的頭顱朝四周瞥了一圈。他看見父親的嘴角帶有一絲嘲諷的意味扭歪著。最後,女祖宗生氣了,重重頓著腳,吩咐馬羅動手,她高聲叫道:“向前走!拿起斧子,動手呀!”

馬羅雙手握住斧頭,在他從前的師傅身前擺好行刑姿態,他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憎恨這個老人。因為老人緘默的衰老嘴角向他撇出一副不屑的神態,這深深刺痛了他。馬羅高高舉起斧子,在他頭上搖晃著,一面瞄準,一面定睛望著受刑人的臉,等待他閉起雙眼。然而克乃西特不僅不閉上眼睛,反倒睜大雙眼直瞪瞪地盯著這個舉斧的人。老人的臉上幾乎毫無表情,倘若多少還可看出一絲神色的話,也只是介乎憐憫和嘲笑之間的隱約神情而已。

馬羅憤怒地拋開了斧頭。“我不幹這事,”他低聲自言自語,接著便擠出頭面人物的小圈子消失在人群中。有幾個村民輕輕笑出了聲。女祖宗氣得臉色發白,既氣呼風喚雨大師的傲慢自大,更氣馬羅的怯懦無用。她招呼一位在旁邊倚斧而立的老者,那位模樣莊重的沈靜老人似乎對眼前這幕令人不快的場景頗感羞愧。這位老人遵命走上前去,向受刑者簡短而友善地點頭招呼,他們自幼就是朋友,受刑者立即閉上了眼睛,克乃西特的動作十分堅決,他不僅閉緊雙目,還略略低下了頭。老人舉斧砍下,克乃西特倒在地上。剛剛上任的呼風喚雨大師土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用手勢作出必要的指示。柴火堆很快就搭積妥當,遺體立即放了上去,用兩條神聖的火把點燃火葬堆,開始一場隆重的葬禮儀式,是土魯上任以後執行的第一件公務。

黑塞《玻璃球遊戲》懺悔長老
當年聖西勒裏翁還活著的時候——盡管已逾老是高年,加沙城裏住著一個名叫約瑟甫斯·法莫羅斯的人,三十歲以前,或者三十多歲時仍然過著俗世生活,一直在研讀異教的書籍。後來,通過一個他所苦苦追求的婦女的關系,他熟悉了基督教神聖教義的感人美德,並因而接受了神聖的洗禮,以滌凈自己的罪惡。許多年中,他一直坐在本城教會長老們的座前聆聽布道,尤其傾心於虔誠沙漠隱士的生平傳記,總是滿懷好奇潛心聆聽,終於有一天他也出發了,那年他約摸三十六歲,他走的還是聖保羅和聖安東尼走過之後已有無數虔誠信徒跟蹤而行的路線。他把自己剩余的財物托付給城裏的年老長者,請他們分送當地的窮人。他在城門口與親友告別後,便離開這個汙穢紅塵,流浪進了沙漠,過起了懺悔的苦行生活。

許多年過去了,他始終在烈日下忍受灼曬,跪在巖石和沙地上祈禱,直至磨破膝蓋。他嚴守齋戒,每天日落以後才嚼食幾粒棗子。魔鬼試圖用誘惑、譏諷和勾引來考驗他,都被他用祈禱、懺悔、苦行,以及我們在聖人傳略中能夠學到的一切辦法予以擊退了。他常常一夜接一夜不知疲倦地仰望夜空的星星,星座們也總是常常讓他覺得困惑和迷亂。他細細觀察著星象,過去他曾在閱讀天上諸神的故事和有關人類自然天性的書籍中學到過這方面的知識。這門學問受到教會長老們的絕對摒棄,然而他仍舊和當年學習異教知識時一樣,久久地沈湎於自己的奇思異想之中。

當年的隱士們生活於荒涼的沙漠地帶,大都居住在有泉源、有少量綠色植物,有或大或小的綠洲之處。他們中有人孤單獨處,有的結夥同住,互相照應,就如同比薩墓園裏一幅圖畫所描繪的景象。這些隱士們修煉仁愛和憐憫心,信仰善終之道,這是一種死亡的藝術,通過逐漸放棄世界和自我而抵達彼岸,抵達救主身前,進入光明境界而永不滅亡。他們受到天使和魔鬼雙方照顧,他們創作贊美詩以驅除邪神;他們替人治病,為人祈福;他們似乎還以極大的熱情和無私的獻身精神來修補治療世界,那是古往今來人們縱情淫樂和粗魯野蠻所造成的。他們中有不少人顯然熟悉古代異教的凈化靈魂實驗,掌握歷史悠久的亞洲式修煉方法,但是他們卻從不談論傳授。這種種修煉方法和瑜伽功夫都無人進行傳授,因為基督徒越來越排斥一切異端事物而遭到了嚴厲禁止。

這些隱士中有不少人在苦修生活中練成了種種特殊能力:熟諳通神祈禱,能夠按手治病,會預言未來,通曉驅魔法術,擅長判處罪惡和為人祈福。約瑟甫斯也逐漸醞釀成了一種特殊才能,隨著時光流逝,待到他的頭發變得灰白時,這一才能終於成熟結果。這是一種諦聽的本領。任何隱修士或者良心不安的世俗人,凡是來向約瑟甫斯求教,向他傾吐自己的不妥行為、煩惱、懷疑和過錯;嘮叨生活中的諸多不幸,或者自己奮力為善,卻遭受失敗,或者因而受到損失和打擊,十分悲傷之時,約瑟甫斯不僅懂得如何敞開耳朵和心扉潛心傾聽,而且懂得如何接納一切痛苦和憂慮,如何保護傾訴者,讓他把煩惱倒空,內心平靜而歸。這一才能經過漫長歲月的磨練後,最終成為他獨特的專門能力,變成了一種工具——人人信賴的耳朵。

約瑟甫斯的美德是他的耐性、善於容忍的被動性以及巨大的緘默守秘的能力。來訪者日多一日,人們為傾吐苦水,消解內心的積郁蜂擁而來,而其中有些人,即或經過了長途跋涉,好不容易才來到他的茅屋,卻缺乏仟悔的勇氣,他們遲疑不決,滿臉羞愧,難以啟齒,往往久久沈默無言,一連幾個鐘點只有嘆息而已。約瑟甫斯對待他們的態度卻一視同仁,不論對方是一瀉無余,抑或吞吞吐吐;不論是傾心相告,抑或有所顧忌。每一個人他都同樣看待,不論那人是詛咒上帝還是詛咒自己,不論他是誇大抑或縮小自己的罪孽和煩惱,也不論他訴說的是殺人大罪還是偶然的通奸,也不論那人只是控訴愛人的不貞或者靈魂墮落。倘若有人竟然自稱與魔鬼交往密切,或者和邪神稱兄道弟,約瑟甫斯也不會感覺驚嚇。如果有人向他滔滔不絕、久久訴說不停卻顯然隱瞞了主要真情,他也不會失去耐心;即或有人瘋狂地編造罪惡歸咎於自己,約瑟甫斯也不會生氣。人們向他訴說的一切:控告、懺悔、怨恨和良心上的責備,全都像雨水落入沙漠一般進入他的耳朵。他似乎從不對來人作任何判決,也從不表示同情或者輕蔑,盡管如此,或者正因為如此,凡是來向他懺悔的人,都會感覺不虛此行,都會覺得自己在訴說與聆聽中獲得了轉化,心情舒暢了,思想解脫了。約瑟甫斯很少給人忠告或者勸誡,更少向人訓示或者下命令。這些工作似乎不屬他的職務範圍,而來訪者也似乎都察覺了這一特點。約瑟甫斯的任務是喚醒人們的信心,他只是接納、耐心而滿懷愛意地傾聽,幫助訪問者把尚未思考完整的懺悔圓滿完成,讓擁塞或者包裹在心靈裏的一切通暢地流瀉一空。約瑟甫斯的任務就是接納一切,而後將之包裹在自己的沈默之中。

每次懺悔之後,約瑟甫斯的處置也全都相同。不論仟悔者的罪行是否可怕,也不論其悔罪的程度如何,他都要悔罪者與他一同跪下,齊讀禱文,然後親吻其額頭,令他離去。懲罰和制裁不是他的職責,他甚至認為自己無權發布任何正式傳教士都絕對有權宣講的赦罪詞,他以為判罪或恕罪都不屬於自己的職權。約瑟甫斯傾聽著,理解著,似乎他可以在接納過程中幫助悔罪者承受罪責,分擔罪行。約瑟甫斯沈默無言,似乎在把聽到的一切深深埋葬,讓它們永遠成為業已消逝的過去。他和懺悔者一同在悔罪後誦讀禱文,似乎視對方為教友,承認他們兩人實屬同類。他親吻對方額頭,似乎更多是教友情分,而不是教士身份,祝福的態度也更多溫馨之情而並非表面禮儀。

約瑟甫斯的聲譽遠播,加沙城及其附近地區盡人皆知。有時候,人們提到他,就像提起那位偉大的隱修士狄昂·普吉爾一樣肅然起敬,而後者早在十年以前便已聲名顯赫,其才能也與約瑟甫斯迥然不同,狄昂長老由於特異功能而聞名於世,他不須來訪者敘述便能夠迅速而清晰地透視其靈魂,而且常常因指責懺悔者尚未全部坦白頭腦裏的罪孽而令那個猶豫不定的悔罪者驚駭萬分。關於這位人類靈魂專家,約瑟南斯已聽說過上百個令人驚奇的故事,因而從不敢妄自比媲。這位普吉爾長老還是所有誤入歧途靈魂的卓越顧問,他是一位偉大的法官、懲罰和矯正罪行者。他處置種種悔過、苦修和朝聖事項,他判決聯姻大事,他強迫仇家和解,他的權威簡直相當於一位大主教。這位狄昂長老住在阿斯卡龍附近,求教者紛紛遠道而來,甚至來自耶路撒冷,是的,還有的來自更偏僻的遙遠地區。

約瑟甫斯·法莫羅斯與大多數隱修士和懺悔者一樣,年復一年在消耗精神的激烈鬥爭中生活。他確實離開了世俗生活,拋棄了自己的房屋財產,遠離了大城市及其五光十色的感官享樂,然而他仍舊必須攜帶著自己的肉體同行,因而他無法擺脫潛藏於自己肉體與靈魂中的一切本能沖動,它們往往陷於苦惱和誘惑而無法自拔。他首先與自己的肉體進行鬥爭,待它嚴厲苛刻,讓它受酷熱和嚴寒,饑餓和幹渴的熬煎,讓它滿是創傷和老繭,直至逐漸雕萎和幹枯。然而即使在這個苦行僧的幹枯皮囊中,老亞當仍然難以意料地糾纏他,折磨他,用愚昧的貪婪、欲望、夢幻和空想引誘他。是的,我們都早已知道,魔鬼最願意光顧那些遁世和仟悔的人。因而,凡是有人前來尋求慰藉,訴說罪孽,他都認為是減輕自己悔罪生活之苦的恩典,而滿懷感激地接受。他已從中獲得了一種超越自身的精神意義和內容,因為事情本身就賦予了他一項任務。他能夠為他人服務了,或者能夠把自己作為工具而服務上帝了,可以把苦惱的靈魂引向上帝了。

這是一種非常美妙而且確實很高尚的感覺。然而在繼續發展過程中,事實又向他顯示,就連靈魂本身也隸屬於世俗人類,也能夠變化成為誘惑和陷階。事實上,每逢有一位流浪者步行或者騎馬而來,停步在約瑟甫斯居住的山洞之前,索取一口清水,並懇請垂聽他的懺悔之時,那麼我們這位約瑟甫斯長老就會覺得渾身襲過一陣陣滿足和痛快之感,還會產生一種虛榮和自吹自擂之感,而他一經發現這類欲望便不由得深感驚恐。約瑟甫斯常常跪在地上祈求上帝寬恕,懇請不再派遣悔罪的人,不要再有懺悔者從附近的苦行僧茅屋和從世俗世界的城鎮村莊來拜訪自己這個不潔的人。倘若有一陣子果真無人前來懺悔時,他的感覺卻會很糟糕。倘若又有許多拜訪者紛紛來臨,他也會再度捕捉住自己新的老毛病。於是,約瑟甫斯就像得了熱病,聽完這人或那人的懺悔後,不是發熱就是發冷,感覺自己喪失了愛心,是的,甚至還會蔑視悔罪者。他嘆息著也把這類內心掙紮接納入自己的靈魂裏,偶爾,他聽完某個人的悔罪後,在孤獨一人時嚴厲地對自己加以懲罰。除此以外,他還給自己下了規定,對待懺悔者不僅要有兄弟情誼,還得備加尊敬,而且對待自己不太喜歡的人更要比對待一般人更為尊敬,因為他應當把每一位來訪者都視為上帝派來的使者,是前來考察自己的人。歲月流逝,當他多年後已幾乎是老人時,才總算獲得了一定程度的平靜穩定感。而在許多居住在他附近的人眼中,他似乎已經毫無瑕疵,是一位已從上帝處尋得內心平靜的完人。

而平靜也具有活生生的生命,如同其他任何生命那樣,也必然有盈虛圓缺,必然得適應環境,必然要面臨考驗,必然經受變遷。約瑟甫斯獲得的平靜正是這般模樣,它是易變的,忽而存在,忽而消失,忽而近在眼前,好似擎在手裏的一支蠟燭,忽而相隔遙遠,好似冬夜裏高懸天際的星星。事實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新的、特別的罪惡感和誘惑感,使他的生活愈益步履維艱。它們不是什麼強大熱烈的情緒,不是勃然大怒或者本能沖動,而是恰恰相反。這是一種開頭很容易忍受的感覺,是的,最初幾乎難以覺察,因為這是一種沒有特殊痛感和失落感的情況,是一種懶洋洋、冷漠而又厭倦的精神狀態,只能形容為消極感覺,形容為歡樂的漸漸減弱、遠去,最終完全消失。那情況就像有些陰沈日子,既無燦爛陽光,也無傾盆大雨,天空凝滯不動越來越沈重,像是在自我禁閉一般,天空的顏色灰暗,卻不是一片漆黑。天氣又問又熱,卻並非暴風雨前的氣勢。約瑟甫斯漸近老年之際,他的生活就逐漸成為這副樣子。他變得越來越難以區分清晨與黃昏的差別,節日和平日的差別,更越來越無法判斷自己的情緒高漲和心情沮喪的時刻,一切都變得無聊乏味、拖泥帶水,他淒然想道,這便是人的老境吧。他之所以淒然傷感,因為他原本期望人到老年便可逐漸擺脫本能沖動和欲望,讓自己的生活光輝而自在,使他得以進一步接近渴望已久的和諧完美,接近成熟的靈魂平靜。如今怎樣了呢,老年不僅令他失望,似乎也欺騙了他,他從中一無所得,唯有這種厭倦、灰色、毫無樂趣的寂寥感,還有就是無可救藥的疲憊感。最令他感到疲憊之極的是:這種為存在而存在,為呼吸而呼吸,為睡眠而睡眠,日夜生活在自己小小綠洲畔的洞穴裏,在永恒輪轉的清晨和黃昏中,在旅人和朝聖者、騎驢子和駱駝者無休無止的人流中,尤其在那些專程來訪問他的人之中,他被那些愚蠢、充滿畏懼感、像孩子般易被愚弄的人所包圍,他們前來訴說自己的生活、罪孽和恐懼,訴說受到的誘惑和為此而作的掙紮。約瑟甫斯有時感到,自己就如同這片匯聚著涓涓泉水的石砌池塘,水流先經過草地,形成一道小溪,然後流進沙地,迅速在荒野裏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一切向他傾訴的懺悔,罪孽,良心折磨,生活經歷,大小不一、真假不一、成百上千、永遠全新地流入他的耳朵。但是他的耳朵卻不像沙漠,沒有生命,它是活生生的器官,不能夠永無停頓地汲飲、吞噬和吸收,它感覺疲乏,感到履足,感到被過度濫用了,他渴望那連綿不絕的懺悔、憂慮、控訴和自我責備的語言之流能停息,渴望寧靜、死亡和沈寂能取代這種永無止境的流淌。

是的,約瑟南斯希望結局降臨。他已經疲倦,他已經嘗夠了生活,他已經疲憊了,他的生命業已淡薄無味,也已毫無價值了。對他而言,再要一如既往地生活簡直太過分了,以致他偶爾想試試了結自己的存在,想嚴懲自己,消滅自己,如同叛徒猶大所做,把自己吊死。情況就像他開始隱修生活初期,魔鬼曾把種種感官的和塵俗的欲望、想象和夢幻偷偷註入他的靈魂一樣,如今這個魔鬼又試圖暗暗向他灌輸自我毀滅的想象,以致他每見到一棵樹的粗枝就會考慮是否把自己懸掛在上面,每望見一片陡直的崖壁,就會掂量其是否夠高夠陡,足以把自己摔死。他反抗魔鬼的誘惑,他持續鬥爭著,他沒有屈服,然而這種掙紮卻讓他夜以繼日地生活在自我厭惡和渴望死亡的熊熊烈火之中。生活變得再也無法忍受,只剩下憎恨了。

約瑟甫斯有一天終於決定走這一步。當他再度登臨那座高高的懸崖時,他望見遠處天與地之間出現了兩三個小小的人影,顯然是旅行者,也許是朝聖者,還可能就是來拜訪他的懺悔者呢。一種不可抗拒的願望猛然攫住了他:快,趕快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地方,逃開這種生活。這突然冒出的願望如此強烈,難以克制,把一切顧慮、抗議和懷疑一古腦兒統統掃清了,他自然不可能毫無感覺,難道一個虔誠的隱修者可能不受良心責備而順從某種本能沖動麼?然而,他已經在奔跑了,他匆匆趕回到自己居住的洞穴裏,他曾在這裏苦苦掙紮過許多年,體驗過無數次情緒昂揚和灰心失望的經歷。他無意識地行動著,急匆匆抓了幾把棗子,拿起一只裝滿水的葫蘆,塞進自己破舊的背囊,背上肩頭,又取了手杖,轉身便離開了自己安靜的綠色小家園,成了逃亡者和不平靜的流浪漢,逃離了上帝和人類,尤其是逃離了他曾一度奉為至高無上的一切,逃離了他的職責和使命。

他一開始發了瘋似地向前狂奔,似乎自己在懸崖上瞧見的那幾個遠遠的人影,果真是來追捕他的敵人。但是狂奔了一程,漫步行走了一個鐘點之後,他的畏懼焦急消退了,運動讓他感到一種愜意的疲倦,他第一次停步休息,卻不允許自己進食——日落之前不進食,已成為他神聖不可侵犯的習慣——,他那被猛然冒出想法所抑制的理性,在他休息時又再度活躍起來,它打量著他受本能驅使的行動,要重新進行判斷。他的行動當然過分草率,然而他的理性似乎沒有多少抵制,反倒很樂意的模樣,似乎認為,多少年來這是他第一次作出了純潔而無罪的行動。他的行為確實是一種逃亡,又突然又魯莽的逃亡,卻絕無任何可恥的意味。他只是離棄了一個自己不再勝任的崗位。他用逃跑的行動承認自己否認了自己,辜負了必然在觀察自己的蒼天。他承認自己放棄了為無益的靈魂而日夜不停的奮鬥,承認自己被打敗了。他的理性發現,這次行動不偉大,沒有英雄氣概,沒有神賢氣息,但是卻很正直誠實,而且也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現實。直到此時此刻,他才驚訝自己為什麼直至今日才想到逃走,他忍耐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啊。這時他也才察覺,自己久久死守著一個已喪失意義的崗位,實在是一種錯誤,或者說是由於受到他的自我主義和老亞當的幹擾了,這時他才開始懂得,為什麼他的久久固執不變會導致如此險惡的後果,會形成靈魂的分崩離析和頭腦失常,是的,甚至被魔鬼所盤踞,否則何以解釋自己的死亡渴望和執意自殺呢。一個基督徒自然不應和死神為敵,一個隱修士和聖徒自然應當把生命視作奉獻。然而,自殺這種想法只能是道地的魔鬼式邪念,只會讓自己的靈魂受邪魔驅使,而不再受天使的呵護和管教。

約瑟甫斯坐下身來,好一陣子完全不知所措,最後才從深深的痛悔和震撼中有所感悟,他剛剛走過幾裏路程時的思索,令他看清了自己新近一個階段的生活,也才認識到一個已屆老年男子的可怕的絕望處境,他失卻了自己的目標,日夜受到邪惡誘惑的折磨,競想吊在一根樹幹上自盡,好像那個天國裏的叛徒。倘若說這種自殺的念頭令他感到十分恐怖,那麼這種恐懼必定出自他對史前時期,對基督誕生前的古老異端邪說具有若幹殘余知識——知道那種原始的以人作祭獻的古老習俗了——,那時候,皇帝、聖徒、部族的中選者,往往為了大家而犧牲自己,甚至用自己的手結束自己的生命這種例子也不少見。但是,這種史前時代古老習俗的回響,還僅僅是讓他不寒而栗的一個次要方面,更令他恐懼的卻是另一個思想,歸根結蒂,救世主死在十字架上,並不意味著任何別的內容,而只是一種自願的為人類的祭獻。事實如此,約瑟甫斯想到這裏,恍然覺悟,基於這種認識的預感才萌生了自己渴望自殺的沖動,這是一種粗野而惡劣的自我犧牲沖動,因為畢竟只是狂妄地妄圖模仿救世主——或者甚至是狂妄地暗示:救世主的拯救人類工作並未完全成功。約瑟甫斯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不過也同時慶幸自己總算逃脫了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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