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羅素·愛迪生:晚餐時間

一個老頭坐在桌邊,等著他太太上晚餐。他聽見她拍打燙到她的鍋子。他痛恨鍋子被拍打時發出的聲響,因為鍋子張揚它的苦痛的方式,令他渴望施予更多相同的苦痛。然後他開始擊打自己的臉,他的手指關節發紅了,而他多麽痛恨紅色的指關節,那麽猖狂的顏色,比傷口本身更引人註意。他聽見他太太咒罵一聲,把晚餐一股腦兒摜在廚房的地上,因為她要端進來的時候,晚餐燙到她的拇指。他聽見叉子和湯匙、杯子和盤子降落廚房地板時,同聲齊哭。他多麽痛恨這樣的晚餐,才做好就燙死人,而且好像還不夠,在降落到它一向所屬的地板上時,還要大吼大叫。他又開始打自己,並且摔倒在地板上。再度醒來時,他非常生氣,於是又打了自己一頓,他覺得暈眩。暈眩令他憤怒,所以他開始以頭撞墻,一邊說著,如果你想暈就真的暈吧。他猛然跌落在地。喔,腿不能動了嗎?……他開始捶打自己的雙腿,他已經教訓過他的頭了,現在輪到腿。同時,他聽見他太太摧毀其余的餐具,那些餐具又是怒吼又是尖叫。他看見墻上鏡子裏的自己。喔,嘲弄我,是嗎。於是抄起一張椅子扔向鏡子,椅子散了。喔,不想再當椅子了,好到不能讓人坐了,是嗎?他開始擊打椅子的碎片。他聽見太太拿著斧頭劈打爐子,他大叫,我們什麽時候才吃飯?一邊把一根蠟燭塞到嘴裏。等我心情好、準備好才吃,她尖叫說。想挨揍,是不是?他尖叫。你敢過來,我就踢掉你一雙眼珠子。我就割掉你的耳朵。我就給你一巴掌。我就把你踢到面包籃裏去。我就把你劈成兩半。老頭開始吃自己的一雙手。老太婆說,該死的笨蛋,不會先煮一煮啊?你愈來愈像一頭野獸了——你知道,我每個晚上都要征服廚房,否則它會煮掉我,把我盛在我最好的瓷器裏餵老鼠。你知道他們是怎樣的小食客;接著蒼蠅也會來,我多麽痛恨廚房裏的蒼蠅。老頭吞下一把湯匙。好吧,老太婆說,現在我們少了一把湯匙。愈來愈生氣的老頭,一口把自己吞下。好啊,老太婆說,這下你做到了。

 


〔美國〕馬克。斯特蘭德:狗的日子
 葛洛佛。巴列特和他的妻子翠西躺在他們那張特大號的床上,蓋著填滿絨毛的淺藍色棉被。他們瞪著天鵝絨般溢著芳香的黑暗。後來,葛洛佛翻了個身,看著他的妻子,她金色的頭發環繞在臉旁,使得臉孔看起來小了些。她的唇微微張開著,他想告訴她一些事情,但他想說的事是那麽駭人,以致他有點猶豫。這件事藏在他心中很久了,現在他覺得必須說出來,不管冒什麽險。
 
“親愛的,”他說:“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
 
翠西憂郁地瞪大雙眼。
 
“葛洛佛,拜托,如果是會讓我生氣的事,我寧可不聽……”
 
“我只想說,在我遇見你之前,我不是這個樣子。”
 
“'不是這個樣子'是什麽意思?”翠西註視著他,問道。
 
“我的意思是說,親愛的,我以前是一只狗。”
 
“你騙我。”
 
翠西說。
 
“不,我沒有。”
 
葛洛佛說。翠西驚恐無比地看著她的丈夫。因寂寥而益形凝重的沈默充塞了整個房間。表達親密的時間到了;翠西的目光軟化成關懷的註視。
 
“一只狗?”
 
“是的,一只柯利狗,”葛洛佛肯定地說。
 
“我的主人住在康乃狄克州的一幢大房子裏,那兒有一片片草地,屋後還有一座樹林。所有的鄰居也都養狗,那是段快樂時光。”
 
翠西的眼睛不再瞪那麽大。
 
“你說'一段快樂時光'是什麽意思?那怎麽可能是段'快樂時光'?” “確實是,尤其是秋天。我們在黃昏的夕陽下跳躍,樹枝斷裂的聲音和陣陣香味令我們興奮不已,那陣陣氣味使得每一道空氣都像夢幻一般。而燒樹葉、烤核桃、烤派、大地冰凍前的最後一絲氣息,都叫我們發狂。秋天的夜晚更是迷人:月色下石頭的藍色光澤、幽靈般的樹叢、閃閃發光的草地。我們的眼睛閃著不同的色澤。我們吼叫、咆哮、低嗥,一次又一次試著找出那個正確的音階,一個能追溯至我們數千年前的源頭的音階。一旦準確地抓住這個音階,即是我們犬類淬煉出來的號聲,會為我們全體的命運帶來勝利。我們的尾巴豎立在迫人的氣氛之中,為我們失去的祖先、野生的自己而高唱。親愛的,我懷念那些夜晚的一些事情。”
 
“你是在告訴我,我們的婚姻有問題了嗎?”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說,那些日子裏,我的生命有極悲慘的一面。你必須想像,我和一兩個朋友站在刮風的小山丘上,為我們已失落的機敏與驕傲而哭泣乞求,這些特質在我們被俘、被放逐到文明之中、被馴養的期間內,全失去了。那時我曾經從最粗獷的吠吼聲中,覺察出一絲我所不知道的徒然。我想到我的朋友小花;它的頭昂得高高的,脖子脹得粗粗的。它的聲音具有歌劇的味道,並夾著一點悲傷,它叫的時候,令人不寒而栗,嗥著嗥著,它一身的黑色便溶入夜色之中。”
 
“你愛它嗎?”翠西問?“不,不是愛,我崇拜它。”
 
“不過,總有你愛的狗吧?”
 
“很難說狗是相愛的。”
 
葛洛佛說。
 
“你懂我的意思。”
 
翠西說。洛葛佛轉身平躺,看著天花板。
 
“好吧,有個弗蘿拉,它有一頭蓬松可愛的頭發,遺傳自它那丹迪丁蒙小獵犬的母親。當然啦,它很嬌小,我覺得自己很笨,不過還是……。還有個茉莉兒,是只憂郁的愛爾蘭撒特獵犬。還有伽麗,它媽媽是長毛的吉娃娃,它爸爸則是小型和雪特蘭牧羊犬的混種。它很聰明,但它的主人給它穿上一件格子呢背心,它覺得很丟臉。它和一只蠻聰明的雜種狗——一半是中型牧羊犬,一半是臘腸狗——逃走。後來我又看見它和一只黑白花的巴比隆玩賞狗在一起。然後它走了,我就再沒看過它。”
 
“還有嗎?”翠西問?“還有佩姬。蘇,是只德國的短毛獵犬,它的主人常在電唱機上放巴迪。霍利的歌。我們聽到它的名字時的那種興奮勁兒,簡直難以形容。我們會立刻沖到門邊,低聲地叫,好讓主人放我們出去。在滿天星光燦爛下快步疾走的我們,多麽得意洋洋!在蛋白的月光下,我們是那麽放肆!在四處洋溢的光亮下,不斷地騰躍奔跑。”
 
“你說得那麽好,總該有些不愉快的時候吧!”
 
“最糟的時候是我的主人笑的時候,一下子,他們全都成了陌生人了。他們輕軟的談話聲調、嚴厲的命令,動不動就會弄得我們嗥嚎、低嗚或尖叫。好像有某些東西從他們體內釋放出來,一些專制邪惡的東西。而且他們一旦開始,就很難停下來。你無法想像看著我的主人失去控制,是多麽令人害怕和不知所措。他們發出來的聲音既不是表達什麽,也不是交談,也不知道那代表的是快樂還是痛苦,可能是兩者可怕的混合吧!那是種模糊不清的聲音,我完全不了解。不說了,那些日子都過去了。”
 
“你怎麽知道?”
 
“我知道,我感覺得到。”
 
“但是,如果你曾經是一只狗,為什麽不可能再變成一只狗?”
 
“因為發生那種事的跡象並未再度出現。當我還是只狗的時候,曾有些跡象顯示我會變成現在這種樣子。我從不喜歡將自己暴露在外,而必須在公共場合做些極為隱私的動作,令我十分痛苦。看見母狗發情招搖以及我那些弟兄迫不及待、垂涎三尺的樣子,我覺得很尷尬。我漸漸變得離群索居,每天郁郁寡歡。實際上我是得了犬類的某種恐懼癥。這些現象只說明一件事。”
 
葛洛佛說完後,等著翠西開口。他後悔告訴她這麽多,他覺得很羞愧。他希望她能了解,他曾是一只狗這個事實,並不是他的選擇,這樣的錯亂乃是生來如此,不必悲歡的。有時候,我們對於預期的事物會產生驚人的改變,而在這些改變之中,最能彰顯出人性的狂亂不定。因為人只有極少時候是自己。葛洛佛在剛入夜的時候,沈進了懺悔的痛苦中,現在則覺得有種正義的驕傲。他看見翠西的眼睛已經閉上,她睡著了。真相已是可以忍受的,而且使她能在另一個晚上安然入睡的需要,遠比真相來得重要。他們將在一大早醒來,像往常以一樣看著對方,他們永遠不會再提他告訴她的這些事,不是基於禮貌,也不是彼此體貼,而是因為每個人的一生,都無可避免會發生這樣的過失,這樣抒情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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