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河·米羅山營地:二戰馬來亞戰場華人抗日的真實歷史記錄(5)

第一章·林謀盛逃離新加坡(上)

 這趟航行持續多天。兩天之後是農歷年三十,早上的時候他們的輪船駛抵印地亞真河口,看見兩艘鐵殼駁船和一艘小型汽船,用樹枝和樹葉偽裝掩飾。他們發出信號卻沒有得到答復,對方可能懷疑他們是日軍登陸部隊。於是貨輪沿著海岸繼續向前。林謀盛等人輪流做機房的添煤、煮飯及守望飛來的飛機等工作。莊惠泉在船上找到馬來船員留下的四只雞,做了一大鍋香噴噴的雞粥,供大家共度除夕。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他們到達了占碑島,獲知了英國軍隊總指揮官已向日本人投降。他們聽到島上爆炸的聲音,引路的當地華人僑長解釋說:蘇門答臘的荷蘭當局正在實行“焦土政策”迎接日軍,焚燒了所有樹膠存貨和工廠設備。他們一路看到數股濃煙沖天,彌漫在占碑市鎮上空。大年初一,他們一路所見的就是這樣一幅淒涼情景。

  經過輾轉反側的難眠一夜,林謀盛這天很早起床,前往碼頭去尋找到巴東的船只。他看見兩艘汽船停泊在海關碼頭邊。一位馬來人船員說:若幹英國軍人昨晚乘搭此船來到占碑。林謀盛決定去尋找那些軍人,卻不見他們蹤影。市區內,所有商店仍停止營業。他們來到警察總局,看見數位英國軍官在那裏。林謀盛決定碰碰運氣,過去自我介紹並提出要求。經過盤問之後,英國軍官知道了林謀盛的名人身份,同意帶他們一班人去巴東。他們深感高興,連忙收拾行李上了船。下午六點時分,他們乘坐“海倫娜”號汽船離開占碑。

  二月十八日晚七時,汽船停歇在甘榜,在那裏他們獲悉當地土著曾劫掠若幹華人商店,雙方都有死傷。在蘇門答臘每個地方,華人非常擔憂在荷蘭當局撤退之後,當地土著將大肆搶掠他們。蘇門答臘的土著占人口多數,尤其是在小市鎮及甘榜地區。這天晚餐後,他們出外到當地僑長卓先生家裏去聽無線電廣播。後來,有武裝警察聞訊來調查他們的身份。他們被帶到了當地統制官的辦事處,見到了丹林那先生,他是白俄人,隸屬於新加坡新聞部。在他的證明下,武裝警察查清了他們的身份,同時答應提供一輛巴士車,載他們去目的地巴東。

  林謀盛在逃亡的過程中每天都寫下詳細的日記。這些日記真實地記錄了他的經歷和心情,現摘錄如下:

  一九四二年二月廿二日

  上午十時半,我們乘搭巴士車離開甘榜。山間的公路穿行在山巒起伏的鄉村,一場傾盆大雨使得巴士行路更加困難。我們在路上停留一宿後,天已放晴,山巒環繞,風景如畫,這個市鎮的建築物都是新型的,是我們在蘇門答臘所見到的最好建築物。開車的司機告訴說這裏是煤礦中心,所以有很多富裕人家。繼續向前,上午九時即途徑梭洛山區,這裏布滿了療養地,道路蜿蜒於高山峻嶺之間,周遭景致十分宜人。在抵達巴東之前,從巍峨的山頂可見到印度洋的情景,不少農舍式的華麗住家點綴在叢山中,風景絕佳,讓人暫時忘記了戰爭的煩惱。

中午時分我們抵達巴東,並被帶往警察署。

  主管警長是個很和善的人,但他無權處理我們的事。不久後僑長吳順通偕同任職警局政治部的何先生來看望我們,經過四個小時的檢查旅行文件及抄錄所需的資料之後,我們被帶往海天旅館去歇宿。吳順通告知我們陳嘉庚於前日到達了巴東。我十分急切地期望能和他見上一面,商談今後的大事方向。但很快得知陳嘉庚先生已於昨日晚乘船前往爪哇,令我覺得十分惋惜。倘若陳嘉庚先生能與我們在巴東碰頭,當力邀他跟我們一起去印度,以圖日後抗日大計。晚上七點,我們用了今天第一頓餐食。晚餐後,黃奕菊君到旅店來見我們,並表示願意讓我們歇宿於中華會館。

  二月廿三日

  我們發出一電報給巴達維亞(即今日之雅加達)的中國領事館及總領事葉公超先生,請求幫助辦妥我們前往錫蘭哥倫坡的護照。乘此期間我買了一只手提皮箱,也做了三套衣服。因為我從新加坡撤退時沒有時間去收拾我的行李,當時只帶了兩條舊長褲及破爛的恤衫。

  二月廿七日

  上午在爪哇銀行等待兌換錢幣時,我遇見了從新加坡剛逃出來的塔納先生。我的太太珠娘和七個兒女還住在我弟弟郊區的住家,一切平安。這個消息消除了我心中的憂慮,深感放心。因為我本來預料他們會重返寶籠崗區自己的住家居住,而我離開的那天該區正處於劇烈的戰鬥之中。

  今天中午,我們獲悉黃誌傑率領下的華僑義勇軍的十七名全副武裝的人員也已到達巴東,其中有青年團員張德爵,還有一名女軍人謝偉萍小姐。他們是在新加坡英軍投降之後搭小船逃脫出來的。黃誌傑不久後親自來旅館探訪,並告訴我說英陸軍肯貝爾少校已安排他們隨同由新加坡撤退的英澳軍隊搭乘大型軍艦前往錫蘭哥倫坡。他建議我們去訪問肯貝爾少校,最好能搭乘軍艦一起撤退。於是,我們到桑塔查特俱樂部去找肯貝爾,卻找不到他。晚餐後,黃誌傑告訴我們說,他曾和負責軍官之一討論該事,並承他允諾盡力幫助我們。

  三月一日

  今晨,我們再去桑塔查特俱樂部找肯貝爾,卻被通知中午十一點再來。我們如約再來,這次運氣好了一些,見到了另一名軍官黎洪上尉。他很同情我們,但還是不能肯定我們能否成行。

  下午四點鐘,黃誌傑來向我們告別,因為他們接到通知馬上要登船啟程了。我們心急如焚,決定再去找英國人商量。那個黎洪上尉最後總算答應,我們需立即出發,六點以前在火車站聚集。我們及時抵達火車站,並被帶往十英裏遠的海港碼頭。我們獲悉要搭乘澳洲海軍的“丹那道斯”號驅逐艦。在這條軍艦呆了不久後,軍艦靠上了另一條巨大的“賀伯”號巡洋艦。我們一行要攀上繩梯登上該軍艦,和我們同行的女眷黃素雲則要用繩子網吊上去。這才是我們乘坐的開往哥倫坡的軍艦。

在軍艦二層倉位內,我因嫌空氣欠佳,乃邀莊惠泉兄登上船面擇一位置睡下,誰知睡到半夜,忽覺我等正睡在露天甲板上。原來臨睡時頭頂的遮蓋物乃為艦載巨炮的炮位偽裝網,夜間時需移開便於戰鬥。我們自笑傻瓜,但仍硬著頭皮不再另擇棲處。

  我們所乘的“賀伯”號巡洋艦居中行駛,宛若旗艦。前後左右,計有四艘驅逐艦護航,威風十足。各艦為避免受襲擊,均蜿蜒而行。我們一直在聽日軍的廣播獲取消息。一日忽聞日軍廣播發出驚人消息,謂日本人鑒於新加坡華人膽敢組織義勇軍抵抗皇軍,已於大軍入城之後,屠殺十萬之眾華人,藉此膺懲華人反叛之心。另一消息,謂前中國駐新加坡領事高淩百的屍體已在新加坡海港內發現。日本人此項廣播,純因華人的抵抗,發此消息予以恐嚇。

  三月五日

  我們在下午二時抵達哥倫坡。錫蘭警備軍一名軍官帶領我們從碼頭上岸。在等待了些時以後,撤退委員會的一名委員,帶我們到美以美女子學院去歇宿。午餐後不久,有人告訴我們須準備離開哥倫坡。美以美女子學院院長歐碧女士非常溫和及懇切地贈送一張女學生集體拍攝的照片給我們留念。我們離開這學院趕往碼頭,主管軍官拜登上尉說今天晚上不能走了。因此我們轉到了天主教學院去住宿。

  三月七日至十一日

  今晨我們獲悉須在今天上午十時左右離開哥倫坡前往印度。我們恐怕不能在印度將荷蘭盾兌換成盧比,所以我立即去市區,經外匯統制官取得一張許可證,即前往渣打銀行,終將荷蘭盾兌換成印度盧比。事後趕緊到碼頭去。到了碼頭,同行人士尚沒到來。拜登上尉說一輛巴士正派去接他們。十二點左右,他們抵達碼頭,但第一艘汽艇已經開航。約莫下午一點半,該汽艇駛返碼頭,運載我們到英國戰艦“芝蘭”號去。該戰艦要在下午五點才開航。

  戰艦上的生活沈悶無聊。“賀伯”號上的澳洲水兵對我們的態度極其懇切,但“芝蘭”號的英國水兵則迥然相反,待人冷淡。

  三月十一日下午四點,我們抵達了印度孟買。上岸後,我們被帶往運動場,並獲悉中國領事館將負責照顧我們。不久之後,一位陳先生來帶領我們前往達達祖屋大廈歇宿。

  三月十三日

  今日的時間大部花在出外參觀商店。傍晚,莊惠泉、胡少炎、黃素雲和我同到METRO劇院去看電影。這是至少四個月來我看的第一部電影。這電影描述了一個口是心非的婦人的生活故事,由嘉寶主演。這電影是很好的喜劇,也消除了我心中逃亡異國孤單寂寞的憂郁心情。

我買了一本《著名作曲家的兒童音樂書》,給我的子女蘊玉及良玉,因為我希望這本書將能有助於激發他們對音樂的興趣。

  下午五點半,我們前往火車站。到了下午七點,我們乘搭火車前往加爾各答。這天晚上非常寒冷。

  三月十八日

  我們訪問中國領事館。來自領事館的鄺自修先生陪同我們到印度移民廳辦理登記我們抵達加爾各答的各種手續。上午,我們一行拜訪了鄭介民和杜聿明將軍。我們已經預定四月六日飛往重慶的機票,同時,我們必須獲取若幹冬季穿的衣物。我們計劃在一二天前往大吉嶺,希望在那裏逗留到我們飛往重慶的那一天。

  每日抵達加爾各答的難民愈來愈多,其中大部分是來自若幹地方的中國領事館官員。英倚泉於三月廿四日前赴昆明,現在諒已到目的地。

  三月廿九日

  我們已經到達大吉嶺。今日霧氣甚濃,周圍一片朦朧,我們看不到綿環不斷的喜馬拉雅山脈,但我們所看到的景致非常之美。在每一個環境之下,我總是希望我是和我的妻子、孩子在一起。要是能按照我先前的計劃全家一起撤退到加爾各答來,則我的太太珠娘在經過許多年的勞苦之後,將有機會享受這裏的景致和氣候,而我的兒女們也有機會繼續求學。我已經決定,如果環境允許,我一定要偕同我太太珠娘和兒女再度訪問這個地方。我們還將訪問喀什米爾。我獲悉喀什米爾的氣候並不太寒冷,且風景異常優美。

  由於要在重慶獲得值得去做的工作仍未能確定,所以我幾乎要改變主意,取消我與中國航空公司預定的飛往重慶的飛機票,而暫居在印度的天堂。但我深恐我在這個地方的居留將使我異常懷念我的妻兒,並使我非常寂寞。尤其是當我無事可做整日閑逸之時……不要以為我已忘了兒女。我可以看到蘊玉在她的鋼琴上練習;當我們叫良玉練習小提琴時他繃著臉的情景,振玉最初忍住不笑但接著就哄堂大笑的樣子;懷玉淘氣,傲慢地步行唱歌及面露慍色;藍玉怕臊,說話很天真;愛玉時常惹惱我們;最後是可愛的秀玉,我能記住她所有的惡作劇--使眼色、拍手、露出她的腳、敲頭等等。但不論相信與否,我不能清楚地憶起她的容貌,有如我能清楚地憶起其他兒女的容貌一樣,我僅能模糊地記得她卷曲的頭發及踢踏踢踏走路的樣子……我祈望你們都平安。如果你們之中任何人受到傷害,我勢必深感內疚,永不能寬恕自己。當我想起為了我的活動,日本軍人可能對你們采取不利行動,而我無法將我的下落告訴你們,又不能獲得你們的消息之時,我心中異常地痛苦。我獲悉在我抵達重慶之後是有辦法和你們通信的。你們可以相信,當我抵達重慶之時,第一件事就是寄信於你們。

  四月三日

  清晨七時,我們抵達加爾各答。在下午一時三十分和昨晚午夜時,我們首次聽到空襲警報。我們對於裁縫奈比亞深感失望。我們預料他早已制成我們所預定的所有衣服,但很顯然,我們在大吉嶺逗留之時他也在休息,並沒有勞動縫制我們的衣服。在我們不在加爾各答的時候,據報告說這裏曾被日軍飛機空襲。我希望這次旅行的最後一段將和以前一樣平安無事。因為我們經過預訂機票,將於數日之內乘飛機飛往重慶。此地銀行在耶穌復活節假期皆已關門休業,中國銀行卻特別通融,開門讓我們領出我們的款項。

  四月十二日

  今日搭飛機飛渝成行。計自新加坡撤出,至今歷時兩月。大家同舟共濟,卒告安全飛抵中國抗日陪都--重慶。

  以上為林謀盛寫於撤退時的日記原文,當時寫下的是英文,後來被人翻成中文。從這些日記裏可以看出,他日後參加中英136部隊時視死如歸,乘坐潛艇回馬來亞參加抵抗運動的精神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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