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河·米羅山營地:二戰馬來亞戰場華人抗日的真實歷史記錄(6)

第二章 從怡保到甲板 (上)


       這房屋備有電燈、自來水和電話,還蠻符合卡迪卡素夫婦的需求。拉特南先生和他的家人只用院子後面的兩間小房,樓內其余的空間就交給他們,讓他們開設藥房,並以屏風間隔出他們的起居室。這裏有個電插座,正好可連接消毒器具,還有一張藤制臥榻、一張木制長凳、一張桌子和一些架子。樓上還有個儲物間可存放藥物、糧食、衣服,以及無線電收音機。他們把汽車停到屋後,把它們盡可能掩蔽在橡膠樹和椰樹林中。

  卡迪卡素夫人每天都收聽新聞廣播,新聞報道英軍在日軍的進攻下節節敗退,她一家的希望也日漸渺茫。

  她幾乎沒有察覺聖誕節的到來。24日晚上,五歲的小女兒朵恩走來對她說:“媽媽,今晚我可以把襪子掛起來嗎?聖誕老人會給我禮物嗎?”

  卡迪卡素夫人抱著女兒親她,告訴她,“聖誕老人今晚不來了。”

  “為什麽呢,媽媽?”

  “因為日本人把他帶走了。”

  “那他什麽時候回來呢?”

  “我們會祈求耶穌快快送他回來。”

  每一天日本飛機都會出現在天空上,它們在尋找和攻擊英軍的防守點和在趕路的軍隊,或飛過這裏去空襲新加坡和吉隆坡。在甲板不時會聽到炸彈的聲響,還有日軍向南逼近時的重炮聲。

  避難地數英裏之內的血戰造成大量傷員。卡迪卡素一家落腳此地的消息傳出後,大量的病人到來求醫,不只是甲板本地的居民,還有來自附近的小鎮和村子的病人。另外還有產婦要求接生。一天,卡迪卡素夫人被接到十英裏外的村落給一個已有九個孩子的華人產婦接生。那產婦在沒有窗口的草葉房頂樓承受了五天的陣痛,一直產不下來。為了要有充足的光線和空氣,卡迪卡素夫人叫人把部分的棕櫚葉屋頂移開。產婦在卡迪卡素夫人的引導下拼死掙紮,就在最緊要的關頭,忽然聽到一架日軍飛機嗡嗡響著在上空盤旋。那日軍飛行員地大概看到半開的屋頂而疑心大起,以為裏面藏有防空武器而俯沖過來用機關槍猛烈掃射。卡迪卡素夫人全神貫註於正艱難地從母體內擠出的小嬰兒,全然不管子彈的致命射擊。最後危險終於過去,母子平安。後來得知日機的攻擊目標是一批沿著附近道路撤退的澳洲軍人。

       工作量增加了那麽多,因此卡迪卡素家每一個成員都非常忙碌。小女兒朵恩負責不間斷地供應幹凈的罐子,以便分發藥物;卡迪卡素夫人的母親負責接待病人和讓病重者先接受醫治,其余則輪候;大女兒奧爾加負責藥水過濾和器具消毒;養子威廉姆則負責搬運物資和清理衛生。卡迪卡素夫人主要做配藥的工作,而卡迪卡素醫生則要診治病人,甚至要做外科小手術。

  一天一天過去,附近的空襲停止了,但還能看到日本空軍飛過上空去攻擊南方的目標。重炮聲漸漸微弱,最後因戰事的轉移而消失了。卡迪卡素夫人曾經盼望新加坡的增援部隊能夠扭轉局勢,這個希望變得渺茫。最後,電力中斷,連無線電廣播和電話也中斷了。她在那一刻感到與世隔絕。而這時,日本的地面部隊已經到來。

  12月28日午夜,卡迪卡素夫人被驚醒,聽到重型車輛開進小鎮的聲音。她起來從門縫中窺視。在模糊的光線中可以看到卡車上擠滿了士兵,他們矮胖的身體掛滿各種武器和配備。

  日本人來了。除了這些入侵者,街上死寂沈沈。在窺視中,卡迪卡素夫人想到街道旁的每一扇門窗前也許都有日本兵向內窺視,對於屋內的情況充滿興趣。不過這個時候日本士兵沒有試圖進入任何房屋。他們在這死城一樣的地方過了一晚,黎明前就開走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一支日軍分隊又回到小鎮來,挾著刺刀尋找汽車。日本人喜歡汽車,每個有點官銜的日本軍人都想擁有一輛汽車,從他們汽車的大小和貴賤可判斷他們的級別和地位。卡迪卡素家的汽車收藏在椰園和橡膠園中,可以躲過空中偵察,但沒有辦法避過地面的搜查,最終被日本小分隊發現了。這是一支先頭部隊,幾乎所有士兵都能說馬來話。領兵的軍士看到卡迪卡素夫人家大型的雪佛蘭車雀躍萬分,說這正是他們司令需要的車子。有此收獲他大為開心,當卡迪卡素夫人向日本人解釋她的工作需要車子時,日本人容許她保留小型的奧斯汀,但另一輛道奇牌車子也隨著雪佛蘭被擄去了。

  然而,即使是這輛奧斯汀他們也不能保存多久。兩三個星期之後,卡迪卡素一家在半夜被一名怒氣沖沖的日本兵驚醒。他以一連串的手勢和令人不解的日語吼叫挾持著他們到停放車子的地方。雖然這日本人不會說馬來話和英語,卡迪卡素夫人還是明白他要知道誰是車主,並要車主馬上把車子交給他。卡迪卡素夫人拿出先前取走其他車子的軍士發給她的許可證,但這證件顯然不能使這個日本兵信服,他把它撕碎並加以踐踏和咒罵。卡迪卡素夫人被迫交出車鑰匙。在這之前,卡迪卡素醫生每晚都從車子裏取出一個必要的小零件,使車子不能啟動,以防盜竊。那日本人狂亂地嘗試開動車子卻徒勞無功。最後他走了,一小時之內他帶來一輛軍用卡車和拖繩,不客氣地把奧斯汀車子拖走了。幾天之後,一位朋友說他看見駐怡保的日軍司令官坐在她家的大型雪佛蘭車裏頭,車蓋上插著一面日本大旗。而卡迪卡素夫人一家已無車可用了。

  在甲板唯一的大道上,有一個門牌是53號,位於卡迪卡素夫人診所的斜對面。這裏是何天福的家。何天福的祖輩從中國福建來到甲板開錫礦,到他這裏已是第三代了。何天福的父親做過生意,但是後來一蹶不振,家裏十分窮困。他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在家裏十分得寵。他是那種富於幻想、性格內向的人,十分向往英國殖民者那種富裕高貴的生活,所以讀書十分認真。他讀完了英國牛津標準高等中學,算是方圓十幾裏華人中最大的才子,後來在怡保的學校當上了中學英語教師。他還喜歡英式足球、網球,結識了一大批朋友。但是日本人開始進攻馬來亞之後,學校停課了,他只能回到甲板,和鎮上一群剛成年愛鬧事的青年混在一起。這些青年中各種思想都有,經常會吵得不可開交,可在反日這一點上倒是完全一致的。他們整天在討論形勢,準備參加遊擊隊,和日本作戰。但何天福一直相信大英帝國的力量,看著那些高大的白人士兵,吹著蘇格蘭風笛開赴戰場,覺得日本人哪裏是他們的對手?

  但是日本人還是來了。在12月28的深夜裏,所有甲板鎮上的居民和卡迪卡素一家一樣,聽到了重型的軍用車輛開過了屋子外邊的馬路,在窗戶和房門的縫隙裏提心吊膽地察看日本人的行動。何天福在窗後的縫隙裏守望了一陣,聽著日本人的軍用卡車開走了,才松了一口氣,重新回到床上睡著了。第二天早上,人們又三三兩兩開始上街。但是看不見有年輕的婦女,連十來歲的小姑娘都躲藏起來了,怕日本人還會來。在這之前到處都傳說日本兵最為好色縱欲,見到年輕女性不會放過。

  當何天福到了鎮上的廣場和一群年輕人匯合在一起,再次聽到日本人軍用卡車駛近的聲音。何天福看到了鎮管理委員會的屋頂已升起了日本太陽旗,城鎮維持會的委員出現在市政廣場,每個人手裏揮動著日本太陽旗,歡迎著從卡車上跳下來的日本兵。日本兵對所看到的場面感到挺滿意,他們很快就分散到鎮上各個地方。首先他們詢問這裏是否還有英國士兵隱藏在附近的叢林裏?得知沒有英國士兵之後,他們開始變得放松了許多。當居民無法聽懂他們的意思時,他們在沙地上用日文寫字詢問,日文和中文有點相似,有時能看出意思來。他們在沙地上畫了帶辮子的姑娘。

        這一批日本兵對本地居民看起來還是比較友善的。何天福發現他們是那麽低矮、粗俗難看,就像戰前香煙盒上和報紙上所印的漫畫。起先,居民還是充滿畏懼,和日本兵保持了距離,直到有一個士兵招呼何天福等人過去和他一起站在馬路邊。何天福的鄰居孫九走了過去,站到了日本兵的旁邊,另外還有個膽大的也站到了日本兵身邊。孫九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楞子,這個時候做了一件讓所有在場的人大吃一驚的事:他伸手摘下日本兵的軍帽戴到自己的頭上。何天福擔心這個日本兵一定會發怒,因為在馬來亞人的風俗裏,這樣的舉動是對人家的侮辱。與其相反,日本兵顯得很開心。他把手裏的三八大蓋步槍放到了身邊的墻上,挽起袖子用他的右手臂從後邊使勁卡住孫九的脖子直到他透不過氣來大聲喊停。日本兵讓孫九照他剛才所作的動作來對付他。何天福和一群觀望的人恨不得孫九會勒死他,可是盡管孫九已經使盡了吃奶的力氣,那日本兵卻如金剛一般照樣呼吸正常。

  看來這個日本兵是個“人來瘋”,看到有人圍觀,又讓孫九和他比賽扳手腕。日本人贏了。他讓所有的人排成一隊輪流和他比賽,但是沒有一個人能扳得過他。何天福和他扳手時,覺得這個矮小的日本人手腕像是鐵制的機器一樣有力。這個時候何天福才明白,為什麽這些矮小的日本人能打敗高大的英國人了。同時,他也為他們所討論的參加遊擊隊和日本人打仗一事感到憂慮。

  還有一個參加鎮維持會舉辦的茶話會的日本兵派發起宣傳小冊,他說這是日軍空投的,上面畫著英國士兵在喝酒跳舞參加聖誕舞會,而那些殖民地的印度步兵和其他種族士兵正在大雨泥濘中為了活命而戰鬥在前線。

  “這就是為什麽英國人會輸了戰爭。”這個日本兵說,“他們給狗吃肉給貓吃魚,給亞洲人吃的卻只是米和蔬菜等沒營養的食物。”他握著邊上一個華人青年的手舉起來說明:“我們皮膚的顏色是一樣的,我們的文字也是一樣的,為什麽不能聯合起來把其他種族的白人趕出去呢?”這個日本士兵說的是流利的中國話,有人認出他戰前是怡保市區Hugh low街一家富士照相館的東主。

  在這個宣傳活動結束之後,一個日本士兵聲稱肚子餓了,表示自己要去抓一只雞吃吃。那個和孫九玩卡脖子遊戲的日本兵一把抓住孫九的手腕,要他帶領去尋找可以抓到雞的地方。孫九只得帶著日本人轉到後街一排低矮的屋子前面去找雞,何天福等人則尾隨著他們看熱鬧。日本人看見有幾只雞在灌木叢裏立即開始去追趕,用步槍的槍托去驅趕並猛擊它們。何天福等人看見孫九也揮動木棍像日本兵一樣驅趕和擊打著雞群。這個時候那些雞的主人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的雞,因為這是日本皇軍需要。現在他們不僅所有的財產,還有自己的生命都被捏在這些橫沖直撞的日本兵手裏,誰敢吱聲?


        這個夜晚是一個盛大的節日,不僅是對日本兵,對於甲板街53號何天福這一群青年人也是一樣。屋裏飄散著雞湯和烤雞的香氣,何天福和孫九等人圍成一圈兒正在享用著美味的晚餐,他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食物了。因為戰爭爆發後糧食緊張,養雞的人根本舍不得吃雞,要賣出去換點錢買米。王金山問何天福:“你是怎麽搞到這麽多只雞的?眼下食物多缺少啊!”

  “你得感謝孫九的父親。”何天福打趣地說,故意把功勞推給非常窮困的孫九父親,“他父親是非常的富有,這些雞是他老人家慰勞我們這些受饑餓的人的。”

  “你們不要謝我父親,應該去謝那個日本兵。”孫九說,“那個家夥強迫我鉆進樹叢裏把雞轟出來給他。當他用槍托猛擊雞群的時候,我也用木棍擊殺了幾只雞,悄悄把雞藏在草叢裏面。當日本兵走了之後,我偷偷回去把自己的戰利品拿了回來。”

  “其實有一些雞是我們自己家的。”馬來才說,他是這群年輕人的頭兒,在米羅山那邊已經加入了遊擊隊,現在是潛伏回來發展新隊員。“今天晚上我母親清點早上放養出來的雞只時發現少了兩只,而這兩只雞是最近閹割過的,長得特別大。我母親一直在詛咒那些偷了她的雞的人,說吃了以後會馬上死掉,還說閹割過的雞如果沒超過一百天吃了是會生麻風病的。我母親在詛咒的時候並不知道我會吃上她心愛的雞,我現在倒是有點害怕她的詛咒會顯靈呢。”

  “沒有人可以確認是誰吃了你家的雞。”何天福說,“日本人一定是拿走最大的雞。你不是說你家的雞閹割過長得特別大嗎?那麽一定是日本人而不是我們吃了你家的雞。我們吃的雞一定不會讓我們生麻風病的。”

  隔了數天,一個悶熱的早晨,何天福被鄰家青年蔡黑林叫去參加活動小組聚會。蔡黑林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只管埋頭走路。他的哥哥蔡羅文則性格活躍,喜歡說話。何天福跟著他沿著一條小路穿過一大片水稻田向山邊走,接著登上一座表面像月亮一樣布滿圓坑的高地,對著那山谷走去。這裏布滿了橡膠園,有幾座早已被人遺棄的木頭房子,裏面長滿了茂盛的藤蔓和野草,其中一座就是出名的鬼屋。這個屋子幾十年沒人住了,聽說屋主建造了房子後家人一個個死去,現在成了何天福他們小組活動的地方。


        何天福跟著蔡黑林到達時,看到孫九和金良已經在打掃地板。地板上的塵土約有兩英寸厚,還有大量的樹葉和垃圾,大家把垃圾裝在一個大袋子裏面一起擡著扔掉。

  等他們的領導馬來才和另外幾個人到達之後,會議正式開始了。這個聚會和以前大不相同。以前只是討論形勢和宣傳,但是這一次是有著具體的行動目的:去收集蔡黑林的哥哥蔡羅文藏匿的那一批英國軍火,然後把它們運送到一個僻遠的山洞裏藏起來。

  在聖誕節之前日軍還沒來到時,蔡羅文被英國軍隊征召去開卡車運送軍火。那個時候日軍飛機轟炸得很厲害,押運的英國兵都不敢隨車而行,因為這些車在公路上是明顯的空襲目標,只是叫蔡羅文自己運到吉隆坡去。蔡羅文知道要是繼續開車,一定會把命送掉的,所以他把車開到怡保附近的埔地鎮一個小山窪裏面的橡膠園藏匿起來。他準備如果英國人勝利了,就還給他們。要是日本人占領了這裏,這批武器可不能落入他們手裏,得處理掉。現在他們討論的就是安排處理這批軍火物資的具體行動。

  會議的主持人馬來才掃視著參加集會的八個人,對於參加集會的人這麽少感到失望,本來他估計來的人會更多一些。這個小組的好些人其實開始是覺得好奇,參加了幾次集會。但是後來知道了這件事的危險性,要是讓日本憲兵隊知道了可是要殺頭的,所以就不敢來了。馬來才看不會有更多的人來,就開始開會。他說這批軍火如果不早點處理掉很快會被日本人發現的,他相信來開會的各位一定是自願參加搶運這批秘藏而且運送它們到安全隱蔽的地方。那個安全隱蔽的地方靠近大山裏面的華人遊擊隊營地,他們已經開始迎頭打擊日本人。

  他掃視著大家,沒見有人反對。只有一個人問道:什麽時候開始行動?回答是今天馬上開始。馬來才要求每個人馬上回家準備一下,不是去和家人告別,而是要去借一輛自行車或者是偷一輛自行車來,作為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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