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八月一陣驟雨後／寂靜的街頭／忽然人群蜂擁／上市的消息比風還快／那檔口的老板娘已笑不攏嘴／看著她的顧客彎腰屈膝／如癡如醉

　　——雖然不是8月，東馬詩人吳岸1990年的詩句，怎麼恰似為眼下獅城的榴梿季所寫？

　　載榴梿的羅厘未到，饕客已排起長龍——吃了幾十年榴梿的老人家也說這個榴梿季“很誇張”。因為掛果期炎熱少雨，馬來西亞榴梿大豐收，南洋果王味美更兼價廉，倏忽成了全民焦點。

　　媒體上，有關榴梿種種皆成本地新聞。晚間報紙的榴梿系列連日介紹各品種果實的產地、來歷和風味特點，面簿和微信朋友圈貼滿各色果肉，有人風騷曬出準備出國款待好友的真空打包榴梿。

入夜的島上，各處榴梿攤燈火通明：西部有榴梿檔吸引千人光顧，日售8000多公斤；東部芽籠榴梿一條街，人聲鼎沸場面壯觀。原本就半露天餐飲方式的南洋人，或呼朋喚友或全家齊聚，即便在組屋區走，轉過街角便可撞見熱鬧圍桌大啖的人群。

　　工會、聯誼會之類組織，紛紛發起“榴梿大吃會”，且看我公司報林俱樂部的誘人“英雄帖”：“到時各位可吃到貓山王、青竹、紅蝦、D24、聖誕紅、XO、老太婆、黑珍珠、黑刺、D100、Kasak、D1（江海）、Merah、太沅等。這季柔佛榴梿和彭亨榴梿的花期交錯重疊，我們挑選的良辰吉日，將讓大家嘗到最多最好的名種。

　　老板親自介紹各種榴梿，寓教於吃，讓你一夜之間變榴梿達人！”

　　舉國皆說榴梿事，滿城盡聞榴梿香。來新20多年，首次親歷延燒至每個角落的島上盛宴——一場平民的榴梿大狂歡。

　　走過榴梿檔口，只覺香氣襲人。我為自己的改變暗驚：就在三四年前，我還是屏住呼吸匆匆繞過“臭味難擋”榴梿攤的呢。

　　榴梿是試金石？感官的變異是分界線？忽然很真切地感覺自己是一個“老移民”了。

榴梿是南洋人的濃濃鄉愁，含意豐富的文化符號，讀過吳岸詩集《榴梿賦》，和王潤華教授在《榴梿滋味》《榴梿神話》裏對南洋水果的後殖民敘述，已然領會。

　　幾年前中國總理溫家寶訪問馬國，隨後便有當地榴梿將大量出口中國的宣布，一時引發獅城國民將吃貴價榴梿的憂慮，也讓人恍悟：榴梿是政治是經濟也是外交。

　　後來到了蘇門答臘的棉蘭一趟，晚餐後熱心的當地朋友帶我們去吃榴梿，檔口人影稀落，外殼淡青的榴梿看似未熟，大的奇大小的賊小，打開來都淡而無味。

　　友人告知，當地水果攤只有被土著采剩的野生榴梿，因為成熟的果子會被采光，沒有華人敢經營榴梿園。在主人的話語裏又上了一課：榴梿折射的族群關系和華人移民種植業的歷史。

陳瑞獻曾慨嘆：一種水果，能叫一個國家社會從蘇丹到清道夫，從總理到小民，不論種族宗教語言文化背景，一起神魂顛倒的，找遍全天下恐怕只有榴梿了。

　　他還有句妙評：“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杜牧詩寫的是楊貴妃愛吃荔枝的軼事，幸虧貴妃不知世間還有更美味的“高山老樹皇中皇”極品榴梿，否則還會有更多信差和驛馬死在長路上。

　　榴梿是南洋人的集體記憶，也是這片熱土上每一個有心的徜徉者的私密故事。

　　這盛大節日般的榴梿季裏，我在紀伊國屋的書架上偶然瞥見旅美學者張錯的詩文集《山居地圖》，信手一翻，竟有一篇的標題是《榴梿聲響》，趕緊買下，又順藤摸瓜在網上找到詩人那首《馬六甲與焦桐夜吃貓山王》——

滿臉落腮橫掃三角尖峰戰陣／他捧起急色兒般遍體狂嗅／那是短兵交接，一觸即走／嫻熟有如八卦遊身掌，沾身不犯險／然後交給店家，道一聲：可以了。／大王隨即開胸破膛，露出雪白棉花柔軟肌膚／果子貍剝皮落鍋般的白，像詩人純凈的心／及鐵漢柔情。如今孤家寡人／漫遊眾香國裏，貓山王外，還有紅蝦／竹腳、尖督，甜中帶苦才是極品／他心知肚明……

　　那是2013年的榴梿飄香時節，焦桐後來在一篇散文裏寫的，仿佛這詩的補敘：“上次張錯和我夜啖榴梿，在馬六甲街頭。我們多次共遊這古城，張媽媽仙逝一年，我太太甫過世，那榴梿的滋味仿佛能夠，仿佛能夠撫慰兩個男人悲傷的老靈魂。”

我發現去年焦桐還寫了山竹和紅毛丹，他從熱帶雨林中形影不離依偎，信誓般同時開花結果成熟的果王榴梿、果後山竹、王妃紅毛丹，寫到他那曾像女子宿舍一樣，有妻子和兩個美麗女兒的家，淡筆輕掃，戛然而止，言外之意撥動的顫音，卻久久不息。

　　榴梿是說不完的。每個人的榴梿經驗隨歲月的流逝而堆積。記得初來乍到，就在芽籠的陳瑞獻藝術館裏被那幅《我要有一棵榴梿樹就好了》捉住眼球。

　　那時我還聞不到榴梿樹的香氣，不敢嘗榴梿果的苦甜，榴梿於我只是個傳說，但我已看懂了，那個爬在樹上為果王神傷的南洋少年，分明就是畫家自己。

　24個熱帶的年頭過去了。今夜我的夢裏，該有一棵開花的榴梿樹吧？

（本文刊在2015年7月2日《聯合早報》·四方八面）

舉國皆說榴梿事，滿城盡聞榴梿香。來新20多年，首次親歷延燒至每個角落的島上盛宴——一場平民的榴梿大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