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亦代(1913~2005),浙江杭州人,作家、文學翻譯家。著有散文集《書人書事》、《龍套集》、《漫步紐約》等。


水仙花由潔白變成金黃,雕殘了,妻還留著那一盆蔥蘢的葉子,供在窗前。她眼睛不好,需要經常看點綠色,保持眼目清涼。然而在我看來,不免有些淒然。久居北國,一年一度清馨我的屋子,為嚴冬裏留著一絲春意的,只此水仙而已,此時卻又換了個年頭。在我生命的長途跋涉中,不管還有多遠可以舉步,只要年年得以重見這綠葉白花的水仙,不能不說是人生一樂也!

我從小喜愛水仙,那該是生活在老家裏留下的痕跡吧!杭州人似乎都愛水仙,每到春節左右,你走到哪一家,都能在案頭看到水仙的倩影,以及浮映在水裏的雨花石。我們家也不例外。祖母在世時,一入冬,就時時留意聆聽門外賣水仙的吆喝聲。這種水仙來自二地,一種是產在溫臺一帶的,另一種是負販者從福建營運來的。前者多單瓣,葉子細長;後者根莖茁壯,花開得茂盛。祖母必選那些從福建來的才買。買後就養在專門種水仙的淺水盆裏,用五色斑斕的雨花石掩上。我小時家裏不像北方人那樣每家都有一個火爐,所以全賴陽光給水仙以滋生的養分,然後到春節前半月,特別把這幾盆水仙移到一間向陽的小屋裏,還生起一小盆火,這樣就在春節前後,水仙開花了。滿室的馨香,而且還有小火盆,我便賴在這間屋子裏做功課,但主要還是在欣賞花色與花香。春節前後上供神祖先,供桌上必有一盆盛開的水仙,每株葉莖上都用約寸許紅紙圈箍住,圖個神與祖先的歡喜,降下福來。

祖母故世以後,買花的事兒似乎無形中成為我的分內事了。那時祖父已經從嘉興鹽公堂告老回來,每天伏在桌上對著一具放大鏡閱讀他已不知看了多少遍的筆記小說。一聽到門外聲聲賣水仙,便會命我把負販者叫進家門,從負販者卸下肩的蒲包裏,選出一些茁壯的根莖來。於是我去拿了花盆和雨花石,把水仙種上了。祖父和祖母一樣地調理水仙,到春節時又把盛開的水仙圈著紅紙箍,擺在供桌上。但他也會在自己的書桌上擺上一兩盆。在薄暮時分我從學校裏回家,給他桌上放下溫酒盅,和沿途買的豆腐幹、燒羊肉時,我可以看到他默默地用昏黃的老眼,望著眼前的水仙,有時還用顫抖的枯手為花整理花葉。這時我總有種遐想襲上心頭:祖母愛水仙,祖父也愛水仙,此時此地他老人家的心上凝結著的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是他想起了少年某些值得回憶的往事嗎?我的腳步驚動了他,他便將昏黃的眼珠移向了我,口角漾起了笑意,說,你回來了,給我燙酒吧。於是一面把著酒盅,和我談起他少年時在太平軍中的生活。他一生沒有應過考,做過官,寧願默默無聞在鹽公堂裏做一名職員,過著平凡的歲月,是有一定緣故的。這樣的生活年復一年,一直到他病癱在床上。最後一個冬天,他還要我買水仙,每天為他買小吃燙酒,聽他講些掌故。到了第二年夏初,他就去世了,我也離開了老家。

但是愛水仙竟成了我的癖好,以後我也浪跡南北,走到哪裏,只要有水仙,總是要栽的。到了開花時,聞得花香,我便會想起我的祖母和祖父。他們去世早已過了一個花甲,但他們的音容還會不時在我心頭蕩漾著。

如今我也是當祖父的人了。每年總有好友從福建給我捎來漳州的水仙,我和妻侍候它不下於自己的兒孫。花兒含苞了,花兒開了,花兒謝了;我總會向孫輩們嘮叨我的祖父母。他們還小,不懂得我要他們看花的心意,只是說這花兒好香啊!他們哪裏能體察我的懷舊病和尚未褪色的童心呢?

花兒雕殘,我有時也會感到寂寞。眼前確是少了那朵朵潔白的花兒和沁人心脾的清香,但卻不是當年祖父聽我盛贊花香時,他老人家那種不為我知的懷舊感情。在北國住居了,也居然學得一兩把水仙雕成藝術品的小技;每年春節,花開得一年比一年旺盛,生趣盎然。春來時留給我的,也不只是枝枝綠葉,更不是祖父暮年舉杯獨酌的情懷;自己也不知端的,竟是一片歲歲更新,從頭做起的癡心。


甲子初春於聽風樓

1984年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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