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刀與星辰》故事的文化依托 (下)

香港電影總是顯得松散,因為普遍欠缺布局能力,所以就在每一場景上竭盡視覺效果,以局部視覺彌補整體構成的不足,然後以一個華麗高潮來救場,一把贏回來,周星馳的《大話西遊》就是靠結尾贏了北大學生。

當然,如果香港電影的這種反故事的散漫,因為每一場戲都很精彩,也自成美學,名為“串珠”。雖然結構薄弱,但每場戲都有獨立趣味,就像一條串起來的珍珠。吳宇森拍《英雄本色2》失敗了,但他的《縱橫四海》則是一部串珠的好片。《倩女幽魂》、《黃飛鴻》系列都是串珠。

顯然,吳宇森的《赤壁》是不打算講故事的,而是要串珠的,否則他會請好萊塢編劇。做一部好萊塢資金標準的香港片,應該是他的初衷。可惜,香港的趣味敗壞了赤壁這場戰爭。

串珠,要省略事件演進過程,像詩歌一樣。每換一個段落就有新的趣味,如此才能揚長避短,回避掉不能把事件系統化的弱點。《四海》、《倩女》都是把每一小段玩“神”了,才成功的。這種電影是神來之筆,走運了才能有。《赤壁》則具體段落都有欠風流,所以敘事整體上的弊病就暴露無遺了。

雪上加霜的是前面分析過的香港電影的陰面——自毀意識,這種意識下產生的幽默是反敘事的。西方的戰爭片是緊張與幽默並存的,但那種幽默是局面中的幽默,比如《拯救大兵瑞恩》中,營救隊員們千辛萬苦找到了瑞恩,卻覺得那個瑞恩氣質太差,覺得為他拼命不值,於是小聲議論瑞恩的樣子——這幾句話便是戰爭片的幽默,它是人物在屈從大命運的情況下,小小的價值質疑,在理性範圍裏,沒有脫離人物的真實處境。

《赤壁》中的幽默是非理性的,比如小喬給周瑜包紮繃帶,都是大擁抱的貼身動作。周瑜享受溫情時,小喬撒嬌說:“看來我可以為戰士們做些事。”她要做慰安婦去勞軍麽?對此,周瑜知趣地笑笑——他倆的幽默,毀掉了他倆將軍貴婦的身份和三國時代。

諸葛亮許諾給苦守的張飛送援軍,結果只送來了一個人——關羽,表明他一個人就等於一支部隊,有萬夫不當之勇。但這是詞匯上的腦筋急轉彎,不是此情此景下的邏輯,破壞了辛苦營造的“大兵壓境,絕地反擊”的肅殺局面。

《赤壁》中的幽默造成了價值觀的混亂,破壞了基本的情景設置。這種肆意破壞比比皆是,所以不能將其視為導演的敗筆,只能視為是導演風格,是導演骨子裏的香港文化在起作用,即便是拍了四五部好萊塢電影,也無法將其消磨。

陣法槍法

在劇作上,吳宇森串珠不成,反受其害。吳宇森的地位,首先是他作出了視覺上的創新,他的剪接和動作設計都很輕盈飄逸,而《赤壁》的視覺則泯滅了個人特征。這也是他去美國的必然,他的剪接手法雖然被塔倫蒂諾這個的超級粉絲推崇備至,但在美國電影院中是引起爆笑的。美國人太實在,覺得他的拍法虛假,所以吳宇森在美國的電影越來越收斂,浪漫派的代表人物變得寫實起來。

看《三國演義》上的描寫,每個人都太會穿衣服了,用料之貴重、色彩搭配之講究,並且都穿出了個人品位。中國的商周傳統是只有貴族才當兵,孔子的時代作為高級知識分子的“士”同時也是“兵”,兵痞要等到南北朝的時候才大量湧現,關羽、趙雲這些出身低的人當上將領後,是自覺地貴族化的。三國戰場就是一場超豪華時裝秀,這幾乎是所有中國人的共識。

但吳宇森沒有這樣拍,他認同了美國人能理解的戰場,把趙雲等名將拍得一臉汙垢、臭汗淋漓。也是為了讓美國人理解,用烏龜殼比喻八卦陣。拍出的八卦陣也的確是烏龜殼的樣子,是幾塊方陣拼成的一個大橢圓形。八卦陣傳說是諸葛亮發明,效果是“局部吃虧,整體占優”,吳清源說自己得了諸葛亮的東西,他的圍棋是八卦的最好註解,四處敗跡,最後卻贏了。

八卦陣是“井”字形的,圍棋棋盤也是此規格。日本佛教的基本理論認為,成佛也要按照八卦陣次序,其描述修行程序的“金剛界曼陀羅”圖就是八卦陣形。在充斥著談宿命風氣的香港,算命多用八卦,算命的基本算法,就是八卦陣基本的陣法,所以吳宇森找陣法資料很容易。可能顧慮歐美人看不懂,吳宇森放棄了作為東方戰爭最大特點的陣法。這是明智之舉,因為陣法至今只在文學中成功,還沒在東方電影裏成功過,黑澤明在《影子武士》、《亂》中都利用夜色或情節,巧妙地在戰場上省略了陣法。而表現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決戰的《天與地》,其車旋大陣與魚鱗大陣的對決,便非常失敗,很像一場失控的團體操表演。

所以《赤壁》雖在戰前大談陣法,但真開戰了,卻不見陣法,只見盾牌。八卦陣成了能否沖破盾牌的簡單攻防了。其實好萊塢商業片並不排斥講解知識,觀眾看電影的基本心理是尋找新奇的生活體驗,所以好萊塢劇作創作時有“看部電影,學個知識”的口號,奇怪的知識能加劇生活的新奇程度。

比如《殺手裏昂》中裏昂介紹殺手知識:“殺手水平的高低,是以與被殺目標距離衡量的,最低檔次的殺手用狙擊槍,之後用手槍,最高境界是用匕首。”這個說法是那麽的不合理,但我們看電影時都聽得津津有味,這是一個知性的刺激。而《赤壁》談陣法,說雁型陣像扇子、八卦陣像烏龜,就把觀眾打發了,其實可以多談點,商業片容量比我們想象的大。

東方戰爭最大的特點是陣法和槍法,中國的馬上槍術與西洋騎士不同,中國的武術便是從馬上槍術蛻變來的,香港武打片裏口頭禪似的詞匯——“腰馬合一”,就是馬上槍術對腰和胯的要求,以腰力使槍,以胯控制馬,蛻變為拳術後,沒有槍馬了,但對腰胯仍然是槍馬的標準,這是中國武術的基本特點,少林拳和太極拳在此點上是一致的。在中國的兵營傳統裏,拳術歷來是馬上槍術的虛擬訓練,可參看明清兵營記載的操練規矩。

我們的拳術武打片征服了歐美,現在要拍拳術的正源——馬上槍術了,應該能形成新鮮的動作設計,但不知《赤壁》對此準備不足,還是覺得歐美只認可我們的拳術,不敢出新。所以《赤壁》中的大將們多喜歡跳下馬打架,找個理由就把長槍換成了短刀,甚至赤手空拳。

香港武打設計師都懂“腰馬合一”的本源,這是武術的基本概念,但拳術武打在好萊塢的成功,令他們變得保守了,沒能利用這次機會完成突變。但《赤壁》畢竟做了些嘗試,可以預見,這是武打片必然的發展趨勢,中國電影會有自己的騎士,與歐洲騎士、美國牛仔分庭抗禮。

好萊塢的經歷消磨了吳宇森的視力,以前的吳宇森對線條、高低位置極為敏感,所以能把一間普通客廳拍得華麗。《赤壁》中,曹操在戰場上的第一個亮相,是從軍車的圓頂棚搖下到曹操的正身,以頂篷的圓形來強化人物形象——這思路是對的,可惜意識還在,但不敏感了,沒有強化這個圓的線條,把頂棚拍得小得就像一把雨傘,曹操氣勢全無。以前的吳宇森絕不會出現這種情況,這個鏡頭,令人落淚。

曹操在漢朝宮廷中的出場,是不見頭腳,以腰部出場的。腰部在古代是男性表現權威的部位,美國的老派資本家一定要挺著個大肚子,《教父》中的老教父教育小教父時,要在談話期間展示腰部,以顯現權威。《吳清源》中日本圍棋第一人秀哉在棋室出場也是以腰部,其強化腰部的方法,是讓其在腰部掛上一塊佩玉,這塊玉穩定地嵌在腰部,隨著人物的前進,無聲地逼近,這個人物就不怒自威了。曹操的腰部也有佩玉,但那是一堆,隨著邁步,相互撞擊得“嘩嘩”亂響,這就失去了威嚴,像個貨郎了。

《赤壁》中的種種怪現象,追根到底,是缺失了精神依托後的焦慮。而日本明治維新後,在積極西化的同時,有著“失根”的焦慮,認為在近代化進程中落後的中國反而保留了古典的所有美好,大正年間出現了“中國情趣”風潮,這類人在谷崎潤一郎的小說《鮫人》中表達的心聲是:“居然沒能生在中國,實在是個無法挽回的不幸。”

當今的我們已經後現代了……我們的依托在哪兒,是朝鮮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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