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坐在田頭,一支喇叭筒在唇間“吧嗒”一聲,芬芳自唇邊漫過田野,漫過整個季節。水稻早已聞慣了這種香氣,田野早已聞慣了這種香氣,村莊也是如此。其實,這香氣已經不是煙草的味道,是爺爺的氣味,是從爺爺體內散發出來的東西。自春天播種開始,爺爺就天天穿行在村莊之中、田野之中和水稻之中,爺爺像村莊和田野的孩子,水稻像爺爺的孩子,那麽親切,那麽溫馨,誰也離不開誰。

用力一吸,爺爺覺得田野好香、村莊好香。這種香味是稻子邀約泥土的香味,和著老木屋的香味和飯菜的香味。爺爺看到了一些香氣的河流,那桂花流出一些河流,那稻子流出一些河流,小溪、青山、草木、飯菜都流出一些河流。這些河流流過田野、流到雲端。在田野,香氣跟著他;進村莊,香氣跟著他;進了房間,香氣還是跟著他;吃飯時,香氣更是跟著他。所以,爺爺覺得這復合的誘人芳香總在飯桌上回蕩,一日三餐如此,日日如此。爺爺覺得這鄉村的香氣,滋養著他的生命,成為了他的靈魂,他註定離不開這個村寨,因為他離不開這種氣味。 
在爺爺慈祥的目光中,水稻靦腆地低下頭,笨拙卻溫柔地輕輕擺動身子,把柔情悄悄地變成一股浪,淹沒爺爺,淹沒田野,淹沒村莊,甚至要把已經很藍的天空再洗一洗;鳥群飛過上空,把一些弧線交給天空和田野、村莊的目光,交給爺爺和水稻的遐想,歌聲一滴一滴墜落,讓壯實的谷粒更加飽滿,讓金黃的稻田更加閃亮。一瞬間,田野鋪上了黃金。爺爺的汗珠滴入泥土,緩緩進入根須,湧上莖稈、稻葉、谷穗,整個田野在湧動,像億萬把扇子在扇動,扇起陣陣香風。太陽更加興奮,把這大片大片金黃的田野照得更亮了。 
鄉村的秋天就是唐朝,唐朝極為任性地喜歡盛大,喜歡熱鬧,喜歡肥厚。一株株水稻身懷六甲,身體越來越豐腴,她們以楊貴妃為標準,以胖為美,一個個展示著肥碩的身姿。稻田越來越擠,往日的行與列沒有了,一株挨著一株,一穗與另一穗交錯。她們是爭寵的妃子,秋天的皇上喜歡她們這樣示好,喜歡她們沒有秩序,喜歡她們擁擠在一起。她們是秋天放牧的羊群,為了爭食秋天的陽光,都急著往前擠,一株與另一株擠,一行與另一行擠,一列與另一列擠,一丘與另一丘擠。她們把沒有秩序擠成了另一種秩序,整個田野那麽美麗。 
這是一張由稻子交織的黃金毯子,田埂勾勒出圖案,村莊、綠樹綴於其間,不知是村莊、綠樹烘托稻田,還是稻田簇擁著村莊。他們團結在一起,都是同一個父母所生的兄弟姐妹,都是同一臺戲的各個角色。他們不計較是不是主角,主角努力在展示風采,配角也努力在增光添彩。青山靜立於遠方,像葉子一樣圍著田野,他既是觀眾,默默地看著田野和村莊,他又參與演出,和田野、村莊組成一個大歌舞劇。馨香是主旋律,金黃是主色調,即使沒有風,舞臺上也有豐富的動作。 
這實在是一朵巨大的向日葵,是誰畫出來的啊?他比凡高要偉大,畫技要高超百倍。爺爺不曉得什麽凡高,只覺得自己最喜歡一年四季中的秋季,秋天這麽成熟,這麽實在,這麽令人喜悅。他微笑著,邊走邊撫摸一下稻穗,像捋著他的胡須,他把稻穗撫摸成胡須,把胡須捋成稻穗。他捋著胡須時,捋出陣陣清風,清風染上香氣,然後像胡須一樣拂過田野和村莊,稻谷光亮了,村莊有著一種清爽的氣韻流動。 
行走在秋色中,爺爺看見這麽多金色的稻子在風中輕輕地擺動,像是抖開往昔揮灑的汗珠。汗水和陽光是一天天沈積起來的,沈積多了就泛光,先是泛綠,越來越綠,綠得脹滿,脹得田野裝載不下,似乎要直奔汗水和陽光的源頭而去,天空便暖和起來,心靈便溫潤起來。然後泛黃,越來越黃,直到比黃金還誘人,直到分不清是陽光染黃了稻谷,還是稻谷染黃了陽光。積累了一天的黃,傍晚成為富翁,不光田野那麽黃,不光陽光那麽黃,連雲朵也黃或紅,滿天的晚霞是天空長出的熟透莊稼,等著我們去收割。 
墻上的彎月生銹已久,鐮刀一次又一次的懷想和渴望業已結繭。正午的陽光擠進木屋來看他,他的心怦然而動,想把影子留在墻上,而自己出走,逃到田野。爺爺握著一桿長桿煙筒走來,把黑暗深深地吸一口,然後吐出一團愜意的雲霧。於是他知道爺爺快要給他一個指令了,覺得還是不能擅自出走,而應等待時機,獲得沖鋒陷陣的機會。午夜的月光走進來看他,他把心事托付給月光,把月光的幽靜留給自己的心靈。爺爺均勻而悠長的鼾聲和關於豐收的夢囈穿過黑暗,緩緩傳來,像一首催眠曲。好吧,安靜地入眠,做一個好夢。 
直到那天,父親把整個季節卷成一支喇叭,在一個響晴中吹響了號角,引我們兄弟,以田野為砥,用陽光和汗水打磨銹月,收取零存的汗滴和黃金。爺爺不甘示弱,拍打了好一陣子腰腿,不理會我們要他休息的勸告,踏入稻田。這個時刻,鄉村開始沸騰,嘭嘭作響的打稻谷聲,在田野裏此起彼伏,像一臺侗族大歌,多聲部的合唱激勵著季節。一群鳥雀從東山飛到西山,又從西山飛到東山,把飛翔的影子投在田野裏,讓田野有飛翔的音符。 
母親的飯香遠遠飄來,彌漫整個田野。桂花香也邀約了稻谷香和泥土香,與飯香會師,釋放一年的積蓄,把鄉村灌醉。母親一句聲音拖得長長的呼喊“吃飯啦——”,把我們呼喚得格外饑餓,似乎可以吃下一整份鼎罐飯,可以吃下整個田野,可以吃下整個秋季。我的血加速奔湧,像泥鰍在田泥裏猛鉆;我的心柔軟起來,像那些濕潤的田泥,讓一些腳慢慢陷下去,然後用一種細膩包裹它,讓它發酥發軟,讓它長出須根,長成一株碩大的水稻。我敢肯定,是一代一代母親把村莊餵大了餵老了,把田野熏香了。 
在饑腸轆轆卻又滿懷醉意中,佇立在秋色裏,於是便有一些種子在心裏悄悄生根、發芽、猛長。我的心田有了四季輪回,其中的秋天也一定會有屬於我的金黃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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