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瑟伯:床塌的那天夜裏

我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度過青少年時期,那段時間裏,我想最難忘的就是我爸爸的床塌了的那天夜裏。關於那天夜裏,再講一遍要好過寫上一篇(除非就像我的幾個朋友所說,在有人已經聽過五六遍時),因為幾乎需要扔家具、搖晃門和學狗叫,才能為一個確實多少有點不可思議的故事(然而真的發生過)營造出適當的氛圍和逼真的感覺。

當時我爸爸剛好決定要在閣樓上睡一晚上,去到一個他可以想事情的地方。我媽媽很反對這個主意,因為她說裏面那張舊木頭床不安全:它搖搖晃晃,塌掉的話,沈重的床頭板會砸到我爸爸頭上把他砸死。但怎樣都勸不住他,十點一刻,他進去後關上通往閣樓的門,開始沿著盤旋的窄樓梯往上走。我們後來聽到他爬上床時傳來的不祥的吱吱嘎嘎聲。爺爺跟我們住的時候,通常睡閣樓裏的那張床,幾天前不知道他去哪兒了。(這種時候,他通常一走就是六到八天,然後發著牢騷、氣沖沖地回來了,帶回的新聞是北部聯盟的領導是群笨蛋,波托馬克部隊完全沒希望打勝仗。)
當時我有一位精神緊張的表哥在我們家作客,名叫布裏格斯•比爾,他覺得自己很可能會在睡覺時呼吸停止,覺得如果夜裏每隔一個鐘頭不把他叫醒一次,也許他就會窒息而死。之前他習慣定好一架鬧鐘,隔段時間響一次,直到早上,可是我說服他不用那樣做。他在我的房間裏睡覺,我跟他說我睡覺很淺,要是同一個房間裏有人不呼吸了,我馬上就會醒來。第一天晚上他就測試了我一次——我就懷疑他會——我勻稱的呼吸讓他相信我睡著了,他屏住呼吸。但是我沒睡著,就叫他。這好像讓他稍微沒那麼害怕,可是他以防萬一,還是在床頭小桌子上放了杯樟腦精。他說萬一直到他快沒命了我還沒有叫醒他,他會聞到樟腦,那是種有勁兒的清醒劑。在他們家,有怪念頭的不只是布裏格斯。梅利莎•比爾姨媽(她能像男的一樣,把兩個手指放到嘴裏扯唿哨)有種不祥的預感,那就是她命中註定會死在南大街,因為她出生在南大街,結婚在南大街。還有薩拉•紹夫舅媽,她天天晚上睡覺時,都害怕有賊進屋,用管子從門下面吹氯仿進來。為避免發生這種不幸之事——因為和家裏的財產受損失比起來,她更害怕麻醉藥——她總是把她的錢、銀餐具和其他值錢東西整整齊齊地摞在她的臥室門口,還附了張紙條:“我只有這麼多東西,請拿走吧,別吹氯仿,因為我就這麼多東西。”格雷絲•紹夫舅媽也怕夜賊,但是她更富於鬥爭精神。有四十年時間,每天夜裏,她總是確信有賊正在闖進屋。她從來沒丟過什麼東西這一事實,根本不能成為推翻這一點的證據,她總是聲稱他們還沒來得及偷走什麼東西,她就把他們嚇走了,辦法是把鞋往走廊上扔。她睡覺前,把家裏所有的鞋子都堆到順手的地方。她關燈五分鐘後,會在床上坐起來說:“聽!”她丈夫早在從一九零三年起,就學會了對整個情況充耳不聞,這時要麼睡得很沈,要麼裝作睡得很沈,這兩種情況下,她又拉又扯,他都沒反應。所以沒過多久,她會起床,踮著腳尖走到門口,把門打開一點點,往走廊這邊扔一只鞋,然後把這雙鞋的另一只往那邊扔。有些夜裏她把鞋子全扔了出去,有些夜裏只扔兩三雙。
不過我扯遠了,本來是想講講我爸爸床塌的那天夜裏發生的事,很不一般。到了半夜,我們都躺在床上。為了理解後來所發生的事,重要的是對各個房間的布局和住在裏面的人所在位置有個概念。樓上靠前面那個房間(在我爸爸所住的閣樓臥室正下方)住的是我媽媽和我弟弟赫曼,他有時睡著了還唱歌,通常是《行軍穿過喬治亞州》或者《基督戰士向前進》。我和布裏格斯•比爾在隔壁住,我哥哥羅伊的房間跟我們隔著走廊。我們家那條牛頭梗在走廊上睡。
我睡的是一張軍用帆布床,要想在那種床上睡得舒服,夠寬,只能把兩邊撐得和中間一樣高,那兩邊像活動翻板桌子的兩邊一樣,通常垂在那兒。兩邊撐起來後,往邊上滾得太遠就危險了,因為這時帆布床很可能會完全翻倒,讓整張床咚的一聲巨響,倒到你身上。事實上,半夜兩點鐘時,正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媽媽後來回憶那一幕時,是她最早稱那天夜裏為“你爸爸床塌的那天夜裏”。)
我一向睡得很沈,難以叫醒(我騙了布裏格斯),那張鐵架帆布床把我翻到地上並蓋到我身上時,一開始,我並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我還是暖暖和和地給裹著,沒受傷,因為那張床像頂帳蓬一樣架在我身上。我沒醒,只是到了快要清醒的邊緣,然後又睡過去了。但是這聲響動,馬上把隔壁的我媽媽吵醒了,她立刻認準她最擔心的事發生變成了現實:我爸爸睡的樓上那張木頭大床塌了。所以她尖叫起來:“我們去看看你可憐的爸爸!”這一聲喊,而不是我的帆布床倒下來發出的聲音,把跟她同住一個房間的赫曼吵醒了,他覺得媽媽無緣無故變得歇斯底裏。“你沒事,媽媽!”他喊著想讓她平靜下來。他們喊來喊去可能有十秒鐘:“我們去看看你可憐的爸爸!”和“你沒事的!”布裏格斯給吵醒了。到這時,我模模糊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沒弄清楚我是在床下面,而不是上面。布裏格斯在一片害怕和擔心的喊叫中,很快認準自己正在窒息而死,我們都在努力“讓他蘇醒”。他低低呻吟了一聲,一把抓過床頭那杯樟腦精,不是去聞,而是給自己澆了一身,整個房間裏全是很濃的樟腦味。“啊夫,啊夫,”布裏格斯像個溺水的人一樣嗆住了,因為他身上灑的那種刺鼻的醑劑,差點真的讓自己出不上氣。他一下子跳下床,摸索著去找那扇打開的窗戶,可是摸到的那扇窗戶是關著的。他用手打破玻璃,我能聽到玻璃碎了,聲音清脆地掉在後面的巷道上。在此關頭,我想起身時,不可思議地感覺到床壓在我身上!我睡得糊裏糊塗,這時輪到我懷疑整個那番鬧騰,全是在狂亂地想把我從肯定是前所未有的危險中解救出來。“把我弄出來!”我大叫起來,“把我弄出來!”我想我當時有種噩夢似的看法,那就是我被埋到礦井裏。“嘎夫。”布裏格斯喘著氣,身上灑著樟腦在掙紮。
到這時,我媽媽還在喊叫,赫曼在後面追,也在喊叫,她正在努力打開通往閣樓的那扇門,想上去從塌架的床下邊把我爸爸弄出來。但是那扇門卡住了,怎麼也弄不開。她發狂似地拉門,卻只是讓一片咚咚響和亂糟糟的情形亂上加亂。這時羅伊和那條狗都醒了,一個在喊著問是怎麼回事,另一個在吠叫。
我爸爸睡的地方最遠,而且在所有人中睡得最沈,這時給砸門的聲音吵醒,他認準是房子失火了。“我來了,我來了!”他用低沈而帶著睡意的聲音哀叫,過了好幾分鐘,他才完全清醒。我媽媽還以為他被困在床下邊,從他說的“我來了!”中,聽出聽天由命的淒慘調子,就像一個準備去見造物主的人一樣。“他快死了!”她喊道。
“我沒事!”布裏格斯嚷了一聲讓她放心,“我沒事!”他還以為我媽媽操心的是他差點沒命。最後我終於摸到房間裏的電燈開關,並打開了門。那條狗一直不喜歡布裏格斯,這時向他撲去——它以為不管這都是在幹嗎,布裏格斯是罪魁禍首——羅伊只得把雷克斯弄倒在地上並按住它。我們能聽到我爸爸爬下樓上的那張床。羅伊把通往閣樓的那扇門猛地拉開,爸爸滾下樓梯,帶著睡意,容易發怒,不過安然無恙。我媽媽看到他就哭了起來,雷克斯開始高聲吠叫。“天哪,這是怎麼回事?”我爸爸問。
最後整個情況就像巨大的拼圖遊戲一樣弄清楚了。因為赤著腳走來走去,我爸爸著涼了,別的惡果倒是沒有。我媽媽總是往好的一面看,她說:“我挺高興你爺爺不在家。” (孫仲旭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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