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育容雲端珍藏》 沈政男~做工人的小孩

如果您是四年級或五年級生,
此篇文章會讓您想起過去,
更感恩父母的辛勞。
如果您是五年級以後出生的小孩,
您會感受現在的物質生活遠勝於
過去,但心靈上卻很空虛。

請珍惜您現在所擁有的,更感恩
對您有恩的家人、朋友、社會、
國家。飲水思源,才能長久。

作者是醫生,爸爸是做工人,
對話口吻描寫佳;撿骨時沿著
解剖學脈絡仔細撫摸父親全身,
場面十分動人。─廖玉蕙

子不嫌父醜,本文寫出了父親
的生命形象。──陳義芝

小時候我們借住大舅家,
一家四口睡在薄木板隔出的大通鋪,
浴廁、廚房、家具說是共用,
但寄人籬下凡事只能退一步、
等空檔,日子可說過得瑟縮窘迫。
父親沒念什麼書,做工維生,
婚後沒地方住,大舅可憐母親
這么妹歹命,挪出家裡一個角落
給我們遮風避雨。父親長年理著
平頭,黝黑矮壯,頸後堆積一圈圈
贅皮,手指腳底覆蓋厚繭,經常
得讓母親用刮鬍刀片削掉死皮;
他總是穿著汗衫、灰藍短褲與
白膠鞋,騎一輛引擎聲讀讀有如
放屁的老式腳排機車;挨近他,
永遠可以聞到一股酸腐的汗臭──
「赤牛味」,母親都這麼形容。

或許就為了早日擁有自己的家園,
父親真的像牛一樣日夜做粗活,
連假日都不休息。

白天他去有錢人家的花園洋房裡,
幫忙挖魚池堆假山種花種草,
晚上則到貨運公司當捆工。
早上他出門,我和弟弟還沒醒來,
半夜進門我們又睡了,
只有傍晚回來沖澡吃飯,
再匆匆離去前的半個小時之間
看得見父親的身影。半夜一、兩點,
大家都睡了,此時父親下班回來,
固定在樓下飯廳填飽肚子再睡覺。
他拖動板凳,挪移碗盤,輕輕的
碰撞聲在靜謐的夜裡顯得響亮,
穿透通鋪單薄的木板隔間將我喚醒,
我揉揉痠澀的雙眼,藉著門縫滲進
的白光,知道母親與弟弟依舊熟睡,
便一個人翻下床,走下樓坐在底層
階梯,邊打呵欠邊看著父親吃消夜。

「睡不著啊?」父親含著滿口的
飯菜轉頭問我,大概看我睡眼惺忪
不像失眠,隨即補了一句:
「肚子餓了?過來吃吧。」
桌上的飯菜是晚餐剩下的,
早已涼掉,炒空心菜枝葉泛黑,
略帶苦澀,父親最愛的乾煎鯽魚
只剩殘敗的屍首,隱約飄來一股
冷腥味,我端了一大碗冷飯,
用勺子撥開滷豬肉湯表層冷凝的
白垢,舀起湯汁淋在飯上,
然後學父親單腳蹺上凳面,
操起筷子呼嚕嚕大口扒下肚。
硬冷的飯粒通過食道有一股粗礪感,
所有食物的滋味幾個小時前才留在
口舌表面,然而我捨不得停下筷子,
吃得好滿足。吃完打個飽嗝,
跟著父親咧嘴歪頭,用小指甲剔出
牙縫的肉屑,彈得老遠,父親看了
不禁拍拍我的頭,笑了起來。
父親的辛勞我了然於心,但不知
何故,在人前我卻想藏起父親。

我從小功課頂尖,儀容端莊,
同學們都以為我來自什麼書香世家,
父母如非教授也是醫生,我也不透露
真相,喜歡那份風光的感受。
小學作文課寫「我的父親」,
我會把父親的職業美化成「庭園
設計」,還撒點小謊,說他閒暇時
喜歡泡杯茶,翻翻那種印刷精美的
裝潢書籍。其實父親連 報紙都很少看,
還有吃檳榔的習慣,滿嘴黑牙。
老師要做例行家庭訪問的時候,
我總推說父母很忙沒時間,
怕被知道我住破房子,爸爸是做工的。

小四那年,有天我忘了帶便當上學,
中午吃飯時間肚子餓得咕咕叫,
巴望著誰會幫我送飯來,母親或者
大舅都好。我在教室門口引頸等待,
遠遠看到有人從校門口進來,
那人穿著汗衫短褲,兩條短腿快速
來回移動,模樣有些滑稽,
他東彎西拐似乎不熟悉方位,
腳踢到地上的坑洞,一個踉蹌差點
跌倒。我再仔細一看,原來是父親。
他趁著做工空檔送飯過來,
我趕緊跑了出去,在教室外頭攔下他,
也不等他喘口氣擦擦汗,
就伸手奪下便當袋,要他趕快離去。

那天傍晚吃飯的時候,
父親跟往常一樣低頭猛扒飯,
趕著要上夜班,我當著他的面向母親
抱怨:「媽,叫阿爸以後不要穿那樣
去學校啦!」父親聽了也不生氣,
只抬頭淡淡對我說了一句:
「你以後到台北念書,我們最好都不
要去看你了。」他那失望的神情,
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幾天後大舅知道
了這件事,狠狠訓了我一頓:
「么壽死囝仔!你阿爸做苦工給你
念書,你還嫌他丟臉!」

後來我考上了醫學院,真的要到台北
念書了,父親卻已不在人世。
那時父親已經買了自己的房子,
搬離大舅家,但為了還房貸他依舊
日夜工作,檳榔不離口,我高二那年,
他得了口腔癌。開完刀出了手術房,
看到他黝黑的面頰被剜掉一大塊,
用死白的腿肉補上,周圍咬著突兀的
黑線頭,我忍不住伸手撫摸自己的
臉皮,一陣陣異物感讓我直打寒顫。

養病的那些時日,他總算可以跟我們
慢慢吃晚餐,多聊聊了,但原本木訥
的他卻愈發沉默,整個人的魂魄好像
被吸入黑洞,不吭一聲。幾個月後他
在家過世了,那天是周日,我正在
麵店裡端盤子打工,沒趕上他斷氣
那一刻,一回到家大舅要我跪爬進門,
到他靈前叩謝養育之恩。我翻開白帳帷,
看見破敗的面容與皺癟的軀體,
想起他一生操勞,臨終還要這麼受苦,
不禁潸然。醫學院畢業當住院醫師那
幾年,白天看診晚上還要值班,
身心緊繃壓力極大,好幾次我幾乎撐不
下去了,但只要想到父親生前日夜勞動
的辛苦,就覺得自己的疲累算不了什麼。

幫父親撿骨的事因為家裡沒錢一直擱著,
等到我工作幾年有了積蓄才著手。
掩埋十幾年,廉價的棺木又阻擋不了
濕氣,父親的骨骸酥脆斷裂有如一根根
枯枝,送進焚化爐之前排列地上,
拼不成人形,熟讀解剖學的我忍不住
跪了下來,用雙手撫摸他的全身,
從長繭的腳後跟、挑沙扛貨練就的粗壯
臂膀,一直到吃檳榔的肥大腮幫子,
淚水隨之撲簌落下。

婚後,妻總笑我吃飯狼吞虎嚥,
根本不像醫生,我神氣地跟她說:
我父親是做工的,做工人的小孩吃飯就該這樣呢!....

懷恩文學獎社會組三獎
沈政男/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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