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 安德烈·格拉西莫夫
文導微 譯


“你們接我來就對了,”老波塔皮哈一邊說,一邊倒騰她的魔法面團,“現在人們愛找的是庫茲米奇。好像只有他的咒語靈驗似的。不過我倒想知道,是誰替祖博夫的新娘安了胎,又是誰治好了馬卡羅夫兒子的疝氣?”

波塔皮哈不斷猛捶她木盆裏的神奇面團。這番力氣一出,再加上那個不得已在夏天生起的火爐,她很快就滿身大汗,脫下了她那件由厚實鋥亮的料子制成的黑色高領短上衣。彼得卡不知道它叫什麽,他確實只知道的是,有好長一段時間,達裏婭媽媽都想要一件這樣的衣服,可阿爾喬姆爸爸就是湊不到錢到克拉斯諾卡緬斯克[1]去買,於是達裏婭媽媽只好暫作忍耐。

“嗯,這人在這兒做什麽?”波塔皮哈問,瞥向彼得卡,“我們不需要生人旁觀。”

“他是瓦列爾卡的朋友,”瓦列爾卡的媽媽輕聲答道,“就讓他坐一會兒吧。”

“好吧,不過小心,他長了只黑眼。你沒看見嗎?那種東西能對你施最邪惡的妖法。”

瓦列爾卡的母親驚恐地望向彼得卡。

“他肯定會對什麽人施法的。”老波塔皮哈接著說。

“我閉上眼睛。”彼得卡馬上說,“我坐到那邊去,桌子下面,這樣你們就看不見我了。”

“去吧,彼得卡。”瓦列爾卡的母親央求道,“你永遠都不曉得可能發生什麽。”

“不是你永遠都不曉得——你可以預言未來的事。”波塔皮哈斷言,臉色變得跟汗衫一樣蒼白,像個奇怪的雪人,身處這悶熱的暗室之中。“去吧,到桌底下去。”

屋內無光——十分鐘前,瓦列爾卡的媽媽和波塔皮哈已把護窗板關上。

“光,在這種事上,是阻障。”波塔皮哈之前已在門口說過,“有光之處有病伏。”

她也命人清走了院裏的公雞,以免它突然啼叫。

“如果公雞打鳴,整件事就完了。煙消雲散。”

所以他們把公雞鎖進了澡堂。兩只羽毛散亂的小母雞(由於某種奇跡挺到了勝利日[2],沒在戰爭結束前的春天給吃掉)由遠處徑直奔向瓦列爾卡媽媽的腳後跟,還笨拙地嘗試飛上排氣口,朝裏窺視。

“過會兒給我殺了那只有斑點的。”波塔皮哈說,若有所思地看著繞在澡堂邊上跳來跳去的母雞。

她總是拿走一只母雞作為她的報酬。

彼得卡本沒料到瓦列爾卡竟會病得如此嚴重,可瓦列爾卡現在正躺在一張寬木床上,他的母親則是憂心如焚,正手攥毛巾踱來踱去,無法消停。

“最好坐下,”波塔皮哈終於跟她說,“不然我的面可發不起來。”

“你是什麽意思?那怎麽是我的錯?”瓦列爾卡的媽媽驚聲問道,“為什麽是我的錯?”

“哦,那還有誰呢?那個小夥子還坐在桌底下。他在那下邊可沒機會向誰施法。”

“好吧。”瓦列爾卡的媽媽說。接著彼得卡就看見,她的兩腳在一張凳子邊停了下來。它們挨著老波塔皮哈的兩腳,表現得非常膽怯,一望便知它們正在等著什麽。要是彼得卡不清楚這張桌子的方位——就是他緊閉雙眼(有時為防萬一,甚至還用手把它們捂住)坐於其下的這張——他就會猜想,瓦列爾卡媽媽的兩腳是來客,而老波塔皮哈的腳才是主人。老波塔皮哈穩穩當當地站著,像艘著陸駁船,半個船身已登岸;瓦列爾卡的媽媽則一直動來動去,屏住呼吸,還打著陣陣哆嗦,時而把一只腳搭上木凳的橫桿,時而搭上另一只。

“他會死嗎?”她的聲音輕輕問道。

“誰?這小家夥?不,他不會。”老波塔皮哈的聲音回答。

她那雙拖鞋(裁自毛氈長靴,她就在這樣的高溫裏也沒脫下)轉向了凳子。她挪了一下,動作突然卻不失穩當。像一艘真正的船。

“你在說什麽?死?那東西能從哪兒來?他還很年輕,屁股都還沒長圓。”

瓦列爾卡媽媽的兩腳僵了片刻,後又從橫欄雙雙落到地面。

“真的嗎?”

彼得卡熟悉這雙踝靴,瓦列爾卡的母親已經買了它們,在瓦列爾卡父親的陣亡通告寄到之前。起初,她在廳裏坐了一長段時間,看著木頭上的空洞,看著蛛網,甚至沒有察覺,郵差伊格納特同誌說了再見,然後靜靜離開。後來她把通告藏到鏡子後面,又把瓦列爾卡的東西攏到一起,帶他一同動身前往克拉斯諾卡緬斯克。瓦列爾卡從那兒回來時穿的正是這雙靴子。在阿塔馬諾夫卡[3]這裏,沒有一個小孩擁有這樣的東西,甚至不是所有大人都能穿著真皮靴子走來走去。以前只見來來去去的毛氈短靴、及膝長靴、拖鞋,現在,突然出現一雙皮靴!可瓦列爾卡毫不愛惜它們。他只用一個冬天就把它們徹底穿壞,這樣別的孩子才願帶他一起玩。他的媽媽也沒怪他。靴子磨破後,她便開始將其收為己用。

有一回她穿著它們去學校見安娜·尼古拉耶夫娜老師。她請老師在地圖上指出斯大林格勒[4]的位置。她看著那個地方,將手掌覆於其上,就那樣站了一會兒,然後說:“謝謝你。”

她或是在感謝安娜·尼古拉耶夫娜,或是在感謝這一整張宏大的蘇聯地圖。

彼得卡盯著這雙破靴子出了神,已然忘了他把眼睛睜開後可能發生什麽。他發現,瓦列爾卡媽媽用來系緊左靴的細繩正在變松,靴身很快就會大大敞開,如同一只饑餓的小布谷鳥張大它的嘴。彼得卡小心翼翼地從桌底伸出手,試圖綁好細繩,可瓦列爾卡那憂心忡忡的母親卻出人意料地再次走動,踩上他那幾根在最近一次打架中才受過重創的手指。彼得卡發出一聲嘶響,老波塔皮哈的腦袋即刻往下蕩向桌底。對她而言彎腰比轉身簡單。

“什——麽?”她疑心地問道,“這嘶嘶聲都是什麽?”

她顯然已經認定,彼得卡不懷好意地發明了一種至今還未被她了解的、邪眼的新式“有聲版”。她明顯震怒了,但彼得卡立即再次閉緊眼睛,甚至還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波塔皮哈稍作思忖之後,才變得溫和一點。

“餵,來吧,別像個蠢材似的在那兒傻坐,去給我捉些蟑螂。但你千萬別馬上弄死它們,只要稍微壓一下就可以了。把它們放進這兒這個火柴盒。註意,不要從桌底下爬出來。”

於是彼得卡開始獵捕。

蟑螂並不多,因為蟑螂得活在起碼剩些東西可吃的地方,可家裏除了瓦列爾卡母子,什麽也沒剩下。就是剩不下什麽。他們自己都快吃不飽了。每一點碎屑都被小心掃進手掌,小心放入口中(全被郁郁不樂的蟑螂看在眼裏)。就像克拉斯諾卡緬斯克附近礦井裏的煤塊,被一鏟一鏟地倒入車中。

所以彼得卡沒有馬上發現他的獵物。更何況他還一直瞇縫著眼睛。他深信邪眼之說,正如他深信朱可夫[5]元帥。在他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甚至還閃爍著懷疑的微光,認為德國人打了敗仗是由於他,彼得卡,向他們的希特勒施了魔法。當然,這並不是說,我們的軍隊沒有英勇鬥爭;也不是說,總的看來他們並不是世上最好的軍隊……不過,彼得卡也還是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大約在一年前的某個時候,在達裏婭媽媽的幹草倉裏,他開始用指甲刻些詛咒希特勒的臟字。起初純為消遣,但很快他就驚訝地發現,他每刻下一個字,我軍就會拿下幾座大城市。

有一回,他決定冒險拿這種令人狂喜的巧合做個試驗,他停止書寫咒罵之詞。但他幾乎馬上就後悔了。在報紙上,在那些“來自蘇聯情報局”的報道裏,這些相同的字眼開始像卡殼的唱片一樣一再重復:“敵方負隅頑抗……我軍損失慘重……”彼得卡嚇傻了,拖著沈重的步子回到幹草倉,度過了一個焦灼的難眠夜,他用指甲刻下一個又一個詛咒希特勒的臟字,沿著木墻刻了一路。第二天一早,村社辦公室的廣播就傳出列維坦同誌的宣告,馬利諾夫斯基[6]元帥和托爾布欣[7]元帥指揮下的烏克蘭第二及第三方面軍,在持久抗戰之後,殲滅了一個十九萬人的德軍南方集團軍群,解放了布達佩斯城。

從村社狂奔回來以後,彼得卡深情地把自己昨晚的勞動成果咂了一遍,然後倒在幹草上,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

整個蘇聯都沒有比他更快樂的人了。除了托爾布欣元帥和馬利諾夫斯基元帥。不過彼得卡倒不介意跟他們分享自己的快樂。

勞作一晚就換來德國佬十九萬——還不錯,對幹草倉裏一個以指甲為利器的小孩來說。

因此彼得卡信了邪眼。

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當那只他一直追趕的蟑螂迅速逃往屋子中央,他甚至害怕從桌底伸出手。為此他對瓦列爾卡深感抱歉。

他耐心坐著,拿著老波塔皮哈給他的火柴盒,輕輕打開又關上,弄出細微的瑟瑟聲響,以此吸引那只逃走的蟑螂,把它引回桌底。彼得卡不確信,蟑螂是否會對盒子的瑟瑟聲做出反應,可他沒有別的辦法。

“到這兒來,漢斯[8]。”他低聲說,“爬過來,臟兮兮的小阿道夫[9]。”

蟑螂聽到了彼得卡的瑟瑟聲,遲疑了一下,可後來認識到這聲音對它可能意味著什麽,於是飛快穿過屋子,向瓦列爾卡的床奔去。

彼得卡罵了一聲,又直直躺到地板上。

從那兒他能看見整張床,一個皺巴巴的枕頭,以及瓦列爾卡一只垂掛的手,毫無生氣,就像一面落入敵手的軍旗,不中用了。看著瓦列爾卡的手,彼得卡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自己從沒見過自然死亡的鳥兒。他見過許多被殺死的鳥,可像人那樣死去的——慢慢地,由於年老或者疾病——他卻從沒碰到過。因為假如它們是自然死亡,就該落到某些地方。畢竟你只能從天掉到地,而非別處。可不管在阿塔馬諾夫卡本地還是在它周圍,彼得卡都沒在地上見過死鳥。只見過被貓或小孩弄死的。因此看上去似乎是,鳥兒飛到了另一個地方去結束生命。或者,它們根本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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