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請我吃了冰淇淋。

那是兩年前的臺北,我見到了少年時代的偶像。我猶記讀到他的《老年人與棒子》、《十三年與十三個月》的激動難耐。除去強烈的反叛姿態,打動我的還有其中的悲壯。他引用的那句“你已經吞下不少苦藥,請再勇敢喝下這杯毒酒吧”,永久的刻入了我腦中。

或許,那只是不識愁滋味時的姿態吧—我渴望一種更超越性的生命價值。



那圓環旁的冰淇淋店的見面談不上多麼愉快,我找不到恰當的問題,而他則對我也沒太多的興趣。我的崇拜之情早已隨青春期的過去消散,他在過去十多年的表現—尤其是對北京政權的曖昧態度—則讓我更生出幾分懷疑。歷史中也充滿這樣的例證,昔日的先鋒淪為了此刻的庸碌之輩。

印象深刻的是,他給我展示了他腰間的手機狀的電擊器與一疊厚厚鈔票,他說倘若遭遇歹徒,就先付錢,再不行就用電擊。這“桀驁不馴的大師”不僅喜歡甜品,還隱隱的生活於某種恐懼中。


但在今晚,李敖的印象再次改變了。我重讀了《北京法源寺》。這算不上一本傑出的非虛構作品,人物形象從未真正立體起來,他們都是歷史的思想、情緒、細節的附庸,這正是一個歷史學家的慣常作法。


不過,我被深深的觸動了。我感到一種久違的衝動。


譚嗣同的月照與西鄉之比,梁啟超夜闖日本使館的託付,大刀王五的失敗努力,康有為回首往昔的感慨,這些本是近代中國歷史再熟悉不過的片段,卻於我有一種嶄新的魅力。思想與行動、逃離與犧牲、悲壯與無奈、記憶與遺忘,這永恆的主題,在法源寺中不斷上演。


在之前的閱讀時光裡,我總是試圖從俄國、東歐、美洲的歷史中尋找這些思想資源,卻很少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傳統。我也屬於被迫與歷史斬斷聯繫的一代人,中國歷史只是一些跳躍性的名字與事件,其中的邏輯與情緒統統消失了。同時,我的整個智力成長期是在“反革命”的情緒中度過的。在1989年失敗的學生運動之後,中國社會墮入一個質疑理想、躲避崇高的狀態中。失敗令人們不僅否認“革命”,更否定一切超越性的價值,似乎只有接受現有秩序才是理性的,它導致了普遍的犬儒主義。犬儒者不需要歷史、也不必想像未來,他只要活在眼前。倘若沒有歷史與未來的座標,人的意義系統也隨之消失,你只能將自己不斷的物化,陷入永恆的計算與焦慮。


重建自己與歷史的關係,與死去的人物、與昔日的偉大的情感與思想的關係,似乎是唯一的解決之道。


我試著想像李敖在監獄中構思這本書的感受。他需要借他們的語言與行動來紓解自己的困境—他的遭遇並非孤立的,他的抵抗則是對歷史的回應。當這本小說在1990年完成時,它也成了歷史變化的一個奇妙的註腳。一方面,臺灣正在拋棄威權體制,近代中國一直在苦苦尋求的現代政治秩序正在迅速建立起來。同時,它也在拋棄掉那個中國傳統,它要更強調臺灣意識,北京法源寺的糾纏也將變成異國風物。


在今夜,冰淇淋與法源寺的形象同時鮮明的浮現在眼前。或許,它們正代表歷史的兩種情緒。一種是日常生活,它看似平靜的籠罩著我們,另一種則是激越與不安,它在某一刻噴薄而出,攪亂我們的習以為常之事,它可能導致災難、也可能帶來意外的出路。但往往是在這不安中,人們可能才能真切的感受到生命的意義。(7.9.2014星洲日報/以近知遠‧作者:中國評論人‧中國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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