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姊姊,十八歲時結婚,婚後到了泰國,一去就是四十年,到了她五十八歲,兒孫繞膝的時候,抑制不住強烈的鄉思,摒擋行裝,一九七六年毅然回國來探親了。行前,她寫信問我道:“弟弟,你想要什麼吃的東西嗎?你想要什麼用的東西嗎?告訴我,我都可以帶給你。”我回信給她,告訴她我什麼都不缺,她毋需帶給我什麼;如果一定要帶點什麼東西回來,那就帶一件鱷魚皮制成的工藝品,和一點兒榴梿(也叫“榴蓮”)果糕吧。

後來,姊姊果然回來了,我們像做小孩子時代一樣互相捶著笑鬧,還互相做著鬼臉。幾十年沒見,彼此鬢生華髮,在新中國重逢的時候,那種高興勁兒,自然是不待說的了。

姊姊果然拿出一件鱷魚皮制的工藝品給我,又從旅行箱裏掏出一個塑料罐來,裏面裝的是重糖腌制的榴梿果肉,她說:“試試吧!榴梿果糕不能完全保存原來的風味,這用加糖辦法保存起來的榴梿果肉,卻能夠把味道保持得好好的。哎,為了這罐東西,我在泰國飛香港的飛機上挨夠旅客們的罵了。”


“罵什麼?”我問道。

(Feature Photo: Durian fruit by Helmi Yousif,www.facebook.com/photocrazya

“為了想看看果肉變壞沒有,我在飛機上把罐子打開來,一揭開了蓋,飛機上許多人都叫嚷起來了:‘什麼東西這樣臭?’‘什麼東西不好帶?帶這樣怪味道的東西!’也怪不得人家,他們大抵是不曾吃過這種果子的人,當然受不住那味道了。”

我嘗著那重糖腌制的榴梿果肉,一股特殊的強烈的香味直沁心脾,許多少年時代的記憶也忽然間撥開雲霧,清晰起來。

我所以要姊姊帶這兩樣東西回來,是想重溫一下兒童時代的生活。少年兒童時期,我在新加坡、馬來亞半島居住過,不但看過許多鱷魚,而且吃過鱷魚的肉。這些年來,聽說泰國的養鱷事業很發達,人工飼養的鱷魚,動不動以幾萬條計;因此,就想看看那個國度的鱷魚皮制品了。至於榴梿,這是一種在熱帶非常著名的果子,兒童時代吃過之後,真是永世難忘。在世界的幾百種不同的果子中,這應該說是很奇怪很特別的一種了。

在這篇小文裏,我就想專門來談談這種風味非凡、飲譽世界的果子。

近年來,我國和東南亞許多國家的關系日漸密切,關心國際時事的人,大概會註意到這樣一件事:我國的代表人物到東南亞熱帶國家去,當地主人常常邀請他們吃一種果子,名字叫做“榴梿”(榴蓮)。有時,這些國家的賓客來我國訪問,也常常攜帶這種果子作為贈禮。例如:好幾年前,泰國外長初訪我國,商談建交的時候,就帶來過幾個榴梿。

在熱帶,這是大名鼎鼎的一種果子,但是在我國,還是有許多人不認識它。我翻過新出版的《辭海》試行本,裏面桃梅李杏等等果子的名字自然都有,但卻漏了榴梿這種美果的芳名。
榴梿是怎樣一種果子呢?它每個從兩磅到一二十磅不等,橢圓形,滿身長著極其堅硬的刺,整個就像一個膨脹了的狼牙棒。掰開以後,裏面有好幾格,各各藏著一至兩三枚脂肪豐富、香味四溢的果肉。由於它的味道香甜得太強烈了,起初聞到或者嘗到它的人,居然反而感到它有一種貓糞或人糞的氣味。有些新到國外的人,甚至會因而嘔吐。但是在熱帶居住久了,就會習慣吃這種果子,並且覺得它芬芳異常。國外華僑有這樣一種說法:能夠吃慣榴梿的人,就能夠長在海外“留連”了, “榴梿”,據說就是因此而得名的。

為什麼極其甘美的東西,初次接觸到它的人,卻會覺得它具有惡臭呢?這個道理並不很難索解,就正像極甜的糖精,放到口裏卻有苦味,中東出產的一種極香的香水精,在未曾稀釋以前,人們卻感到它具有臭味的道理一樣。香和臭自然實際上是兩碼事。但是,在某種情形下,由於過度強烈了,它有時可以引起某些人們的錯覺。這就是極香的榴梿果肉,卻使某些人感到具有惡臭,以至於使我的姊姊在國際航線的飛機上挨罵的原因了。

世界各地的人們,分別以橙子、桃子、芒果、葡萄、荔枝、蘋果等等作為他們的國度或地區的“首席果子”。或者,稱做“果王”。熱帶的許多國家,則把榴梿當做“果王”。熱帶果子自有它們的一系列特色*。例如,許多水果樣子十分古怪,有的殼上長著茸毛,有的果皮像是蛇皮。好些果子又碩大無朋,像菠蘿蜜一個可以重達六七十斤,牛角蕉一個可以重達十幾斤,榴梿一個可以重達十幾二十斤。此外,某些熱帶果子,果肉裏又常常含有大量脂肪,本來“水果”和“脂肪”應該是兩個距離很遠的概念,但是熱帶果子卻常常把它們統一起來。像榴梿、牛油果(鱷梨)、豬油果,就都是含有大量脂肪的果子。

榴梿,在樣子、個頭、味道、脂肪含量等等方面,在熱帶果子中都可以說是出類拔萃的,它被當地居民冠以“果王”的美號,應該說是實至名歸。你初看到一個榴梿,可能不會想到那竟是一個果子,因為它太像中國古代武器中的“狼牙棒”了。元代的蒙古貴族和他們的士兵常常以狼牙棒擊殺漢族百姓,狼牙棒的榜樣,人們從連環圖裏也常常可以見到。人們很難想象,世界上竟有一種果子,形狀長得和這種武器差不多。如果有一個兇手拿一個榴梿去猛擊他人頭部,是完全足以使人受到重傷的。榴梿樹高一二十丈,果子掛在樹上,成熟了會自己掉下來,從果園走過的人,要是給它擊中,可以致命。但事實上並沒有人為此傷亡。因而,當地居民有一個迷信的說法:“榴梿是長了眼睛的。”

當榴梿盛產的時候,熱帶居民很有一種“痛快享受一番”的熱烈氣氛。果子攤上,常常圍著一大群人,有時竟是各種國籍的人:中國血統的,印度血統的,馬來血統的……一起當了顧客。這種滿身是刺的果子,熟悉它的構造的果販卻能夠得心應手地把它撬開,只要有一塊厚布,再加上一把骨制的“榴梿刀”,在它的尾部一撬,它就裂開了,再掰,它就再裂開了。一格格微黃或純白的果肉,香、色*、味都十分引人入勝。嗜好這種名果的老華僑們,捏著榴梿果肉津津有味地吃著的情景,至今還深深地鐫在我的記憶之中。


在東南亞各國,許多老華僑還把這種果子和三寶太監的故事聯系起來。我國明代著名的航海家三寶太監鄭和,在十五世紀初,曾經率領過一支兩百艘左右的船隊,七下西洋(婆羅洲以西當時稱為西洋),先後到過當時的南洋群島、印度洋、波斯灣、紅海以及非洲東部沿海一帶三十幾個國家。這位先於地亞土、哥倫布、達·加馬出現於世界航海史上的航海家向來深受華僑的崇敬。在舊中國曾經被稱為“海外孤兒”的華僑一直保留著“三寶公保祐”這樣一句俗諺;南洋好些地方至今還有“三寶公廟”,香火鼎盛。榴梿,也被某些盲目崇拜先人的華僑穿鑿附會,說成是三寶太監把自己的排泄物包起來掛在樹上變成的。這雖然是荒誕不經之談,但也錯綜曲折地表達了顛連困頓、悲苦無告的前代華僑對於自己祖國卓越先人的景仰和懷念。


我少年時代曾經在馬來亞的榴梿果園裏居住過,那是很有風味的一種生活。榴梿樹很高,枝葉扶疏,樹上掛的幾十個榴梿果清晰可辨。熱帶的巨大果蝠有時也倒掛在樹上,拖著一條大尾巴的松鼠跳躍於枝椏之間,在遼闊而又寂靜的果樹林裏漫步,踏著碎葉,聽遠處不時騰起一兩聲榴梿果訇然墜地的響聲,望著一株株樹上掛著的榴梿,是別有一番情趣的。


在守園人的屋子裏,聽他們敘述先輩華僑怎樣賣牛下船,飄洋過海,怎樣揮舞砍刀,披荊斬棘,才把這一帶的橡膠園、胡椒園、菠蘿園、榴梿園開辟出來,仿佛重溫了一個十九世紀的噩夢。午夜時分,有時聽到榴梿墜地的響聲,內行的守園人可以從那聲音判斷落果地點的遠近和那個榴梿的大小。如果是很大的榴梿,他們就提著馬燈、背起獵槍前去把它拾回來了。因為墜下的榴梿有時會跌開一條裂縫,林中小獸也可以吃去它們的一部分。

榴梿的果核煮熟之後,也可以吃,那味道有點像栗子。一般榴梿的果核本來有個桔子那麼大小,但這些年來,由於不斷改良品種,大榴梿果,可以有一枚枚鴨蛋大小的果肉,也有果核比一粒小橄欖還要小的。姊姊說,最珍貴的榴梿,現在一個可以值十美元左右,它們已經不能算是大眾水果了。

海南島現在也在種植熱帶水果,像可可、金蕉、牛油果、豬油果之類,已經能夠結很好的果子,榴梿的種植,卻還未獲得完美的成功。也許,將來栽培能夠獲得很大的突破,那就可以讓我國人民嘗一嘗這種熱帶名果了。

由於我國和東南亞許多國家關系的發展,使我既吃到已經四十多年沒吃過的“熱帶果王”,還從《參考消息》上常常看到我國出國訪問人物吃到榴梿的新聞;因此,就動了這麼一個念頭,想把這種現在還不大為我國群眾所熟知的珍果敘述一番。再說,描繪榴梿的狀貌滋味,也還有這麼一個用意:這種果子以它的特殊性*揭示了一些有趣的道理:形式和內容並不常常是那麼統一的,一些真正美好的事物有時也會被人誤以為醜惡……。這是一種奇特的果子,在它身上竟蘊藏著發人深思的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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