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霜寒·主義的羊頭與體制的狗肉

1. 主義的羊頭與體制的狗肉

飯後讀書,兒子溜進來提問:爸爸,“掛羊頭賣狗肉”是褒義詞還是貶義詞?

我回答:當然是貶義詞。掛著羊頭卻賣狗肉,是欺騙行為。

兒子說:不對,狗肉可比羊肉貴。掛著羊頭賣狗肉,老板是做好事呢。

看到兒子一臉壞笑,我明白了,壞小子又在故意歪解課本。為了捍衛漢語的神聖義理,我絞盡腦汁。

我說:兒子啊,既然狗肉比羊肉貴,那麽為什麽要用狗肉冒充羊肉?原因肯定是,這狗肉出了問題,要麽是瘋狗的肉,要麽是死狗、病狗的肉,所以才會弄虛作假……


兒子挑釁失敗,乖乖的去寫作業了。我卻陷入沈思,想起一些“兒童不宜”的話題來。

曾經打油調侃朝鮮領導人的世襲:

民主水中花 ,共和魚上樹 ,人民作障欲遮羞 ,開襠褲 。

三代搞世襲 ,四邊圍鐵幕, 明幡如林旗如海 ,浪費布。

對這幾行歪詩,有網評員提出質疑:世界上的世襲制的國家那麽多,比如科威特,比如沙特,比如約旦——你為什麽只盯住朝鮮?

為什麽?因為朝鮮是共和國,而且是“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民主和共和,是莊嚴的寫在國號裏的。至於其他的國家,本來就是叫王國嘛。

即便大家都是賣狗肉的,誰叫朝鮮掛羊頭來著?

1991年,解密的蘇聯克格勃檔案顯示:在斯大林大規模的肅反運動期間,非正常死亡的蘇聯公民總數,達到4100萬人。這個數字,超過蘇聯二戰時期傷亡的總和,更遠遠高於歷屆沙皇殺人的總和。

蘇聯的全稱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

1975年—1978年,紅色高棉統治柬埔寨期間,在紅色高棉的偉大領袖波爾布特主持下,赤柬政權屠殺了170多萬柬埔寨國民。而柬埔寨的全國人口數量,不過700萬人。

紅色高棉的國號是:民主柬埔寨。

東柏林的魯斯徹斯街 (Rusche str.)103號(見上圖),是一組龐大的灰色建築群,共有49棟大樓,這裏曾是東德國家安全部總部,如今,這裏是“史塔西”博物館。

1989年解散之前,史塔西的秘密警察達到9.1萬人。這意味著東德大約每160人中就有一名全職的史塔西。約翰·科勒 (John O. Koehler)在其著作中認為,為史塔西工作的總人數可能接近50萬。秘密警察監控的範圍不單單是“敵對勢力”的政治活動,從男女間的調情,到每星期倒幾次垃圾,在超市買了何種口味的香腸都被記錄在案。在柏林墻倒塌前的約30年裏,東德平均每天有8人以“破壞國家安全”的罪名被逮捕。

1961年,為了阻止東德人逃往西德,東德政府修建了舉世聞名的“柏林墻”, 柏林墻長達1000多公里,它幾乎已經是冷戰時代的一個象征。

東德的國名叫做:德意志民主共和國。

黃仁宇先生的新著,名字和內容都是:《大歷史不會萎縮》。可是,20世紀的歷史足以說明:歷史不但會萎縮,在某種程度上來講,它還有可能後退,甚至後退到公元前。

共和名義下的極權,民主旗號下的專制,革命口號下的暴行,人民幌子下的腐敗,這些羊頭下的狗肉政治,其危害遠遠超過歷史上的王權時代。

因為名不正,所以制造恐怖和暴行;因為制造暴行和恐怖,所以使得堂皇的主義更加諷刺。權力因為被無限神化而失去約束,被神化的權力孵化出極度的殘暴、荒唐和腐敗——體制的成長就陷入這樣的惡性循環裏,一步步走向深淵。

政治的主義和體制的真相,就這樣開了一個歷史性的玩笑:當崇高和偉大用以制造罪惡的時候,它的後果竟是如此不堪;當人民的利益被肆意踐踏的時候,人民成為政客口頭最現成的籍口和理由。

20世紀的歷史,甚至讓我產生這樣一種逆向思維的模式:在一個體制的宣傳語系裏,如果主義越神聖,領袖越偉大,人民的地位越崇高,制度的優越性越顯著,官員的奉獻越無私,那麽這個體制的危害就越深重——

政治門臉上的羊頭越鮮亮,體制櫃臺裏的狗肉就越是骯髒腐敗。


2. 主義是個什麽玩意?

1991年8月25日,蘇共召開了最後一次政治局會議,會後,蘇共中央發布聲明,自動解散蘇共。

會議結束,蘇共代表走出克林姆林宮。成千上萬的蘇聯民眾聚集在路旁,他們不是來向這些代表致敬,或者道別,而是——向他們吐口水。

“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一千多年前的中國,荒淫腐敗的後蜀小朝廷覆滅時,一代奇女子留下了這樣悲涼的詩句。

一千多年後,一個百倍龐大的帝國解體了,一個有著近2000萬黨員的集團解散了。沒有抗議抗爭,沒有殉國殉道。帷幕落處,權勢者掩面走下歷史的舞臺。

兩千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兩千萬“寧無一個是男兒”的蘇共黨員是不是共產主義者?答案:有利可圖的時候他們是共產主義者,無利可圖的時候,他們不是共產主義者。

20世紀,人類最大數量的發明之一,叫做:主義。光是把這形形色色的“主義”羅列一遍,就是一個繁瑣的工程。卷軼浩繁的主義已經讓人眼花,主義還可以復古,主義又能翻新,主義之前可以加修飾,主義之後有後綴, 主義可以有特色, 主義可以修正或反修正, 可以左傾右傾保守冒進——如果把這個世紀形形色色的主義都研究一遍,一個人不會變成哲學家,只會變成神經病。

20世紀,人類經歷了最殘酷的戰爭,最殘暴腐敗的政治,最大規模的災難、饑謹,最嚴酷的禁錮、迫害。而在所有的惡行和苦難之上,都戴著一頂美麗動人的“主義”的冠冕。

主義,究竟是個什麽玩意?

1958年10月,前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蘇聯政府將此視為對蘇聯的進攻和汙蔑。他們把帕斯捷納克開除出作家協會。蘇聯的作協主席以人民的名義,向帕斯捷爾納克宣布了開除的決定。

作家難掩心頭的憤怒與厭惡,他回擊道:“人民,人民,那個詞好象是從您的褲襠裏掏出來的……”

——主義是個生殖器,可以隨時從權勢者的褲襠裏掏出來,強奸文化和思想。

1958年8月,《人民日報》頭版報道:早稻畝產36900斤。在朝鮮,金領袖講話:在學習了主體思想之後,畝產蔬菜40噸。

——主義是一團糨糊,可以用來湮沒常識。

斯大林在前蘇聯制造了4100萬人口的非正常死亡,波爾布特屠殺了近1/3的國民——權勢者有權濫殺無辜,因為他信的是好主義; 被殺戮的民眾,都信了壞主義。

——主義是一根棍子,可以用來打人殺人。

當一個所謂的主義突破了文明、人道、以及常識的基本底線的時候,它就不再是什麽主義,當然,也可以是任何主義。

20世紀,權力與主義的互動遊戲規則是:說它是什麽主義,就是什麽主義; 想要什麽主義,就有什麽主義; 符合我的利益,就是好主義;違背了我的意志,就是壞主義。主義可以用來造神,可以用來圓謊,更可以用來殺戮、迫害……

主義是個筐,什麽都能裝。

把權力鬥爭裝進筐裏,就變成路線鬥爭;把暴政、恐怖、荒謬、貧窮裝進主義的筐裏,就可以變成救星、偉大、光榮、正確和優越;把特權、腐敗、壟斷裝進筐裏,就變成了特色、崛起和復興。同時,如果把民主、自由、人權等基本的政治常識裝進這個筐裏,就變成了“西方帝國主義的陰謀”。

用主義來粉飾升平,用主義來掩蓋常識,用主義來庇護醜惡,方便,簡直是太方便了。

主義是個筐,能不能從這個筐裏跳出來,是今天的執政者面對的最大難題。

主義是個筐,從這個筐裏走出來,我們就是站在了啟蒙的地平線上。

3. 從“主義”政治回歸常識政治

劃分派別,本來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但是,總有人樂此不疲。左派,右派,極左派,極右派,甚至,還由此派生出民粹派、民主派、自由派、中間派……

於是,在熱熱鬧鬧的派別劃分裏,一個最應該被劃出的派別被隱藏了。這一派,也是阻擋中國政治體制改革的主力一派。如果要為這一派命名的話,準確的說法,是把他們稱作:腐敗派。腐派信仰的主義,叫做:腐敗主義。

國內的左、右派劃分,一直是顛倒的。

左右派的起源,應該追溯到19世紀法國的議會制度。當時,維護國王和王權的一派議員,坐在議會右邊的議席上,後來稱之為“右派”;而主張限制王權、播興民權的一派下層議員,坐在議會左邊的議席上,所以叫做“左派”。此後政治領域的左右派區分,多是以此為依據的。

到毛澤東的文革時代,左右的區分出現了混淆。毛偉人,這位撰取了無限權力的、比國王更國王的王,卻自居是“左派”,這就使問題復雜化了——左派意味著代表民權,而右派意味著代表王權,但是現在,國王卻同時代表了王權與民權,這派別,又該如何劃分?

當年的實際情形是:毛偉人——屁股下坐著右派的椅子,頭上卻頂著左派的帽子。手裏握著君權,臉蛋上卻畫著民權——這樣的權力左右通吃,所以,毛偉人想怎麽偉大,就怎麽偉大了。

話說回來,毛偉人既左又右,能左能右,忽左忽右——暈!老人家究竟是什麽“派”?

毛老人家之所以搞出這麽多小動作,無非是為了攥取更大的權力,享受更無拘無束的權力。而為了這一目的,不惜把國家社稷蒼生置於不顧,所以,毛偉人發明的形形色色的主義大帽,歸結到底就是為了實踐一個“主義”——腐敗主義。而毛老人家,也不是什麽左派右派,根本就是個“腐敗派”嘛。

每一次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初現端倪,“主義”的爭論聲似乎就高漲起來。其實,如果你仔細聽,就不難聽得出:那不是姓資姓社的爭辯,那是“腐敗主義”的自衛:民主是西方的邪路,自由是美國的陰謀,社會公正是資產階級思想,權力監督是別有用心……

“腐派主義”的歷史,源遠流長。今天的腐派繼承者,無論在理論上如何花樣翻新,有一點他們始終堅持不移:專權和特權,是不能改變的,是不可監督約束的,是決不接受選舉任免的;民主和民權,是絕對不能容忍的。法治和憲政,是要堅決反對的。

這是腐敗主義上的一塊疤瘌。掩飾不住仍然要拼命的掩飾,因為潰爛流膿所以要厚施香粉。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社會主義、階級鬥爭、“人民民主專政”等所有高大堂皇的措辭背後,是一群腐敗的黑手在招搖攪局。

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說:如果是真正的左派和右派,其實是很容易達成共識的:無論你是左派還是右派,如果行的正坐的直,幹嗎要學周厲王,把老百姓的嘴堵上?有什麽道理,大可以出來說話嘛。真理越辯越明,大家到一個自由的言論平臺上說理,在一個開放的透明的程序裏辨證,有什麽不敢的?

所以,左派或者右派,只要做到正派,完全是一派——自由派嘛!

同樣的道理,無論是真左派還是真右派,都想要一個清正廉潔的政府,那就選一選嘛!誰幹凈我們選誰上臺(民主選舉);上臺的我們盯著他,一旦屁股不幹凈了,我們踢他滾蛋(民主監督);

同樣的,一個官員,無論左派右派,如果廉潔清正,無愧無怍,怕什麽民主?我是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來的,怕什麽監督約束或選舉?我是要無私奉獻的,幹嗎要舉著大棒,只許我奉獻,不讓你奉獻。我把個人財產、政府收支都擺在陽光下,怕什麽謠言尋釁?

所以,左派和右派,在這裏,都可以成為一派——民主派。

民主的道理,就是這麽簡單,簡單的如同123。它可以不是什麽主義,也無須成為什麽主義,它只是一點基本的常識。而一個國家的政治的基石,不需要什麽煩瑣高深的主義,需要的,只是這樣的一些常識。

從主義政治回歸常識政治,這是體制改革的最基礎的一步。(15.10.2015 華博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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