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鐘:蠢蛋之死 One Minute:Dumbo’s Death

[塞爾維亞] 弗拉基米爾·阿森尼耶維奇
吳冰青 譯


60)最近兩年他都沒有從科隆街這個黑暗的角落挪過窩(59)沒有人煩擾他,沒人趕他走,他成了某種旅遊勝跡,一座原本無瑕的城市的一塊黑斑(58)每天都有很多遊客避開那條老掉牙的貫穿拉蘭布拉大道的路線,來此拍他的照(57)他們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凝視他,一邊低聲勸說(56)相機哢嚓作響,閃光燈發出耀眼的光,鏡頭嗡嗡伸縮(55)美術學生們在他對面盤腿坐下,把腳塞到屁股底下(54)然後拿出便箋簿、速寫本和繪畫材料,又拿出鉛筆、炭筆和氈尖筆,幾幅速寫便很快畫就(53)城裏的狗來嗅他,隨即驚恐地溜開,他卻毫無所覺(52)一次他甚至還上了明信片,雖然他並不知曉這事,而那,感謝上帝,不過是一個學生所作的滑稽漫畫(51)畫中,他躺在冰冷的石頭上,像一段木頭,又如一堆死肉(50)嘔吐物湧下他粗糙的臉頰,接著是濃厚的鼻涕(49)再飾以帶血絲的唾液,在人行道上形成一小攤汙淖(48)而他的腦袋上方,有一個寫有好幾種歐洲語言的亮標(47)“歡迎來到榮耀之城巴塞羅那!”

“他總是醜得很,確實。”早在1984年,當著前來慶賀他十二歲生日的家人和朋友的面,他醉酒的媽媽就這麽說著,一面端詳她唯一的兒子那瘦骨嶙峋的臉、氣勢雄偉的鼻子和小而凹陷的眼睛,神情很不尋常地混合著愛與厭惡,聳了聳肩。“但他的耳朵怎麽耷拉成這樣,那就沒人知道了!”桌上每個人都醉醺醺地哄笑起來。確實,哈桑的耳朵極大,甚至在家鄉薩拉熱窩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有人追著他喊:“嘿,來了個蠢蛋!”此後這話就甩不掉了,就像他永遠無法摘下的面具,嘲笑的聲音在他周圍回蕩:蠢蛋,蠢蛋,蠢蛋,蠢蛋……

46)現在是2000年的夏天,一直下著細雨,天空突然裂開(45)大雨傾盆,傾盆,甚至把哈桑從永恒的睡眠中喚醒(44)他擡起沈重的頭,看看碩大的雨點降落在柱廊下他藏身之所外面的世界(43)然後無力地低垂,又紮進他自己的嘔吐物裏——那柔軟、微溫的枕墊在受壓之下,立刻四面散開(42)直到他的臉頰終於再次接觸到冰冷的石頭(41)就在旁邊,破輪椅裏奧勒留正鼾聲如雷(40)駝背奧勒留一臉胡子,覆蓋著一層積年的汙垢,遮頭的兜帽也像上了蠟,惡心之極(39)奧勒留不知在哪裏斷了左臂,還把兩條腿也給弄沒了(38)乃是他在世上唯一真正的朋友遊泳曾是哈桑生活中唯一感興趣的活動。在薩拉熱窩,一座非遊泳者的城市,他感覺就像一只鳥在與鼴鼠為伍。“你知道嗎,蠢蛋,你的同齡人在這個遊泳池裏,百分之七十左右都會像石頭一樣下沈!”大約1987年的什麽時候,他的教練大胖子查理對他這麽說——查理是他唯一不在乎叫他那個名字的人。“那麽,你就得為他們所有人遊泳了,明白嗎?”又說:“來呀,蠢蛋,快點!”他在1989年對他吼叫:“快點,混蛋!六十秒,呸!他媽的六十秒!你闖過那道關,小子,你就有錦標賽的入場券了,然後誰知道呢——也許就是奧運會。”又說:“巴塞羅那,蠢蛋,記住,巴——塞——羅——那!”他在1991年對他許諾。但是沒有結果:哈桑一百米仰泳從未遊進六十秒以內。就是那一年,克羅地亞爆發戰爭;杜勃羅文克和武科瓦爾戰火紛飛;然後,1992年,春天,剛好趕在奧運會之前,戰爭蔓延到了他的家鄉城市。但到那時反正一切都已經完蛋,那麽哈桑·哈利洛維奇——很不幸,別人只知道他叫蠢蛋——的計劃與夢想為什麽不可以前去湊湊熱鬧?

37)“奧勒留,這城市就數你最他媽醜陋了,混蛋[1]。”墨西哥人胡安說(36)他拄著雙拐,不停地來來往往,眼下卻只得在此停留,躲避剛才向這座城市突然潑下的傾盆大雨(35)“巴塞羅那就數你最他媽醜陋了,傻瓜[2],你應該得到一筆撫恤金。”(34)他以平板的、醉醺醺的聲調補充說,隨即刺耳地尖聲笑起來,直到奧勒留從兜帽裏伸出腦袋(33)看著他,兩眼閃亮,與他的黑臉形成鮮明對照,然後自己也笑起來(32)粗啞而牙齒全無——他哪知道怎麽回事?反正只是覺得滑稽(31)哈哈哈哈,他笑的時候,肺痛得厲害,但他停不下來(30)“哈桑!哈桑!”他呼喊道,但是哈桑怎麽可能聽見他、看見他、做出回應呢(29)哈桑的眼睛已經閉上,頭陷在臭烘烘結了硬殼的嘔吐物裏,血糊糊的鼻涕順著粗糙的臉頰往下滴(28)正如那張歡迎來到巴塞羅那明信片上的情景(27)“不,不,不,兄弟[3],”奧勒留叫道,隨即轉頭對胡安說,“看看哈桑[4]!去看看哈桑吧!”

他無辜地卷入戰爭。切特尼克[5]日夜炮擊薩拉熱窩。

查理從城裏消失了——到那時,哈桑才意識到原來查理是塞爾維亞人。哈桑的母親萬分擔憂他的安全,哀求他待在家裏。但是,因為再也沒有訓練課了,哈桑一天天憋得發瘋。無法控制的能量在他體內聚集。他並不在意是否被打死,而他也沒有被打死——但他母親卻死了,當時一枚炮彈從地下室一扇窗戶飛進來爆炸了。此後到戰爭結束,哈桑是在波斯尼亞一支連隊度過的,他們主要駐紮在該市附近的陣地。在他的戰友中間,他以冷酷、毫無仁慈的殘忍聞名。再沒有人敢叫他蠢蛋了。一次他在一名切特尼克俘虜身上發現一只秒表。正像大胖子查理那只。他仔細看了看蜷縮在地板上的身軀——呃,還真就是查理。消瘦、蒼白,眼含恐懼。他滿嘴是血,含混地對哈桑呻吟著什麽,聽來有點像“蠢蛋”。“該死的。”哈桑咬著牙咕噥道。一股厭惡湧上來,哈桑便迅速結束了他。事後他想,也許那不是查理。他留下了秒表。就在戰爭結束之前,正值他二十三歲,他有生第一次奸淫了一名女子。一個年輕的戰爭妓女,已經衰弱不堪了。後來他什麽也記不起來,只知道她渾身散發著其他士兵的惡臭。

26)“哈桑!哈桑!”奧勒留不停地呼喚,隨後叫喊,叫喊,哈哈哈哈,他的肺已經在灼燒了(25)他搖晃著他的藍色殘軀,而那好像是糟糕地縫合在一起似的,隨時都會爆裂(24)徹底破開,於是整個的他便一湧而出,在柏油地上留下骯臟的一攤(23)給城裏成群的野狗一頓絕好的餐食,這些野狗奧勒留怎麽說也算是在餵養,用本地餐館老板每天給他的(22)殘羹冷炙,因為奧勒留——至少,以他的處境(21)當然在盡可能的範圍之內——是慷慨的,雖然只是對那些按他極度自負的評估(20)沈淪到比他本人還要低賤的人,比如哈桑,而奧勒留是對的……因為即使(19)有人把可憐的哈桑領進家門,給他洗澡,拾掇幹凈,然後給他治療,治療他(18)所有的疾病,那無數細菌和病毒的群落,它們占據了(17)他病態的、即將垮掉的軀體,那些潰瘍、膿皰、皮疹、蕁麻疹(16)已經長得他渾身都是,就像約伯[6],即使有人憐惜他,給予他正常的生活直到(15)他又恢復人樣,哈桑也許還會是整個巴塞羅那最他媽醜陋的人(14)但哈桑已不在意這個,因為他什麽都不在意了(13)他的臉就是一副面具,完全不可能取下來(12)而他本人,在那副面具下面,不過是一只純白的空蠶繭。

他一等到機會就離開了薩拉熱窩。他隨身帶了幾樣東西,包括查理的舊秒表。他知道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只得隨波逐流,而命運之潮帶著他漂過歐洲各地的難民營。他多數時間待在丹麥,在那裏行竊,慣於吸毒、酗酒,蒙混了一本假護照,又在哥本哈根一個尋常夜晚幹了一名烏克蘭妓女,以巴爾幹方式——在一個死胡同裏,把她的背頂在一面粗糙的墻上。一年以後,他已經像個殘損的廢人。他把這事歸咎於一直在買的劣質毒品,心裏卻在害怕一種疾病,其名字他甚至都不敢說出來。他的身體在迅速潰爛。他帶上所有能籌集到的錢,來到巴塞羅那。在一張公園長椅上,沒有毒品,他難受得要死;第二天晚上情況更糟,之後在第三天他被一些地頭蛇野蠻毆打——他們不停地踢他的腦袋,拿了他的所有財物揚長而去,留下他在地上扭曲掙紮,像一只蠕蟲,而他的口袋裏那只秒表還在無助地滴答——這是他僅剩的一點東西了。一群流浪漢接納了被打得傷痕累累的他。他們給他水喝,又給了他一條骯臟如上了蠟的毯子包裹身體。你叫什麽名字?他們問。你叫什麽名字[7]?你叫什麽名字[8]

好一陣子他記不起來,隨後總算想起來了:哈桑·哈利洛維奇·蠢蛋。

獨此一人。

11)就在這時,大雨停了,跟它開始時一樣突然(10)“胡安,求求你,去看看哈桑吧,兄弟[9]!”奧勒留又一次對興趣缺缺的胡安說(9)他從加泰羅尼亞語轉到了西班牙語,只希望對方能聽得明白些,然後猛烈咳嗽,簡直在輪椅裏跳了起來(8)而胡安仔細看過哈桑後,猛地撐起他的拐杖(7)沒說一個字便轉身,匆匆逃離只有他看得見的某種突然降臨的危險(6)(盡管醉眼蒙眬,他還是看到了奧勒留依然不知道的情況:哈桑已經不再呼吸,他的眼睛混濁、毫無生氣)(5)就在奧勒留抹去眼裏滾滾而下的淚水,朝哈桑俯下身,用手杖輕輕推他的時候(4)——雖然手杖之下不再有任何人,沒有人,只剩一具屍體——(3)胡安卻消失在街角,消融於遊客和購物者的人群中,人群又慢慢轉動起來,在屋檐下,在貨攤、廊柱、咖啡館、餐廳、商店和門廊之間(2)連推帶搡,緩慢卻又不懈,就像建築雕帶或壁畫上一支肅穆的行進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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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前,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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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蘭布拉大道

英文由西莉亞·霍克斯沃斯(Celia Hawkesworth)譯自塞爾維亞語

作者簡介:

1965年生於克羅地亞普拉市。他以處女作小說《在船艙》(U potpalublju,1994;英譯本In the Hold,1996)獲得權威的NIN(《新聞周刊》)獎,是該獎頒發以來最年輕的獲獎者。其後,阿森尼耶維奇又出版了四部小說,包括《安吉拉》(Angela,1997)和《墨西哥:戰爭日記》(Mexico:Ratni dnevnik,2000)。在他的編輯生涯中,創辦並經營RENDE出版社,一直擔任總編至2007年。現住貝爾格萊德,主管克羅地亞著名出版社VBZ的貝爾格萊德分社。

[1]西班牙語。

[2]西班牙語。

[3]加泰羅尼亞語。

[4]西班牙語。

[5]切特尼克(Chetniks):南斯拉夫祖國軍,二戰期間效忠南斯拉夫王室的塞爾維亞遊擊隊,1943年後逐步為鐵托領導的南斯拉夫人民民族解放軍消滅。上世紀末期南斯拉夫分裂後,塞爾維亞一些準軍事組織自稱切特尼克,承繼其傳統。

[6]事跡見《舊約·約伯記》。

[7]西班牙語。

[8]加泰羅尼亞語。

[9]西班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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