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 D.卡普托:對後期海德格爾的一種解釋 ——玫瑰無意(3)

為了確定這種表達的意義首先需要關註以下方面。海德格爾曾將他的思想稱作一條“回返根基之路”(Rückgang in den Grund,WM,7-9)。在《存在與時間》的第一部第一篇(§§9-44),他實行了對Dasein的“先行”(vorbereitend)考察,即對Dasein之如何“首先顯現”的考察。這一分析從“日常性”開進到“在之中”和“操心”。在第二篇(§§45-83),對Dasein更“源始的”即更接近其本源和根基的理解得以開展。海德格爾說這一分析將在一個更“本真的存在論基地”之上來“重演”先行的分析(SZ,17)。眾所周知,這一更本真的根基在作為操心與在之中的根據的Dasein的本源時間性中被發現。由此,在第三篇中,[27]我們應該實行更遠的“返回步伐”以探尋作為時間的存在(或者時間作為存在)(SD,46-7)的更深的根基,在其中時間性本身的根據得以說明。對《存在與時間》的這種解讀被講座《時間與存在》中的如下段落所證實: 

 ……似乎基礎存在論乃是那種還付諸闕如而要立足於此才建造起來的存在論本身的基礎…… 

 然而實情並非如此。盡管無可否認,《存在與時間》本身還沒有清晰地把此點道出。毋寧說,《存在與時間》還在向此努力的途中,它通過一條超越此在之時間性的通路,在作為時間狀態的存在之闡釋中來尋找一個時間概念,尋找“存在”之為在場由之而來才自行給出的“時間”的本己因素。而這就表明,基礎存在論所說的基礎不承受任何上層建築,而倒是要在揭示了存在之意義之後,更源始地並且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來重演整個此在之分析。 

 這樣,正因為基礎存在論之基礎並非可以在其上建造什麽的基礎,並非不可動搖的基礎,而毋寧是一個可動搖的基礎,正因為對此在之分析的再演已然共屬於《存在與時間》之探討,而“基礎”一詞卻與此種分析的暫先性質相違悖,所以就把“基礎存在論”這個稱號拋棄了。[28] 

 在《存在與時間》中發現的根基只是準備性的,它為存在自身更深更源始的根基開辟道路。這一分析只是暫行的根基之突破而非最終性的根基之奠定。並且,它將會像第二篇以新的方式來重演先行的分析那樣被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來加以重演。 

只要海德格爾的思考停留在Dasein之分析的層面上,他就會從存在的視點而來將Dasein的本質定性為對其他存在者的超越和反對。而且在這一層面出現的是Dasein的發問行為,它的反轉與追問已然穩固之物的能力。按這種觀點Dasein非常不像無追問之物——比如玫瑰。然而一旦返回存在之步伐得以啟動我們就會明白,正是Dasein的這種追問能力被存在的優先性提升到一個更高的水平。形而上學的最初根基不是發問的存在者,而是這種發問的存在者之發問本身得以起源(entspringt)之處。我們可以在《形而上學導論》中感受到這種從早期發問之觀點向後期觀點的轉變:但是,我們的追問並不會使在者改變在者始終是其所是以及如何是。而我們的發問僅僅是在我們之中的一種心靈精神進程,正如這種進程日常所進行的那樣,它不會絲毫損害在者本身。確實,在者保持為它向我們所公開出來的那樣。然而,在者不會推卸掉由自身值得追問的事,推卸得它竟至於不作為其所是以及如何是而在了。我們絕不會經驗到這種可能性僅僅是我們才想到的事,而是在者自身顯示出這種可能性,顯示出自身作為處於這種可能性中的在者。我們的發問只開啟這個領域,從而使在者在這種值得追問的狀態中得到曝光。[29] 

 發問僅僅給存在提供一個將其自身如其所是地給予出來的機會。從消極的意義來看發問可以祛除Dasein之中阻止其讓存在在的障礙。但是在積極的意義上發問卻不能產生讓存在在其真理中解蔽的效果。只有存在自身才能做出那種效果。這正是後期海德格爾決定性地意識到的東西。 

 《存在與時間》關切的是Dasein更新存在問題以及破除作為傳統形而上學特征的對於存在者的堅執的能力。從這種觀點來看將Dasein視為一個在傳統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地方進行發問的存在者是很自然的。但是在返回步伐超越Dasein之後,存在成為具有無上偉力的源初的根基。按照這種觀點Dasein的發問的缺陷及其與理性的形而上學的思維之間的親緣性就暴露出來了。當我們發問之際我們向發問之對象要求一個答覆;然而存在,這個具有無上偉力者,卻並不屈服於我們的要求。相反,在應有的準備已然備好之地,存在“給予著自身”(es gibt)。發問並不與存在相宜(SD,20-1)。它僅僅與存在者相宜並因而屬於形而上學。形而上學追問著並且必須問及自身。面對形而上學,Dasein必須能夠重新發問;朝向存在,Dasein必須思之“無意”。[30] 

 前期與後期關於發問的看法之間的不同首先是視角的不同。在《存在與時間》中通達存在的道路經由Dasein得以被制定。Dasein因其與存在獨一無二的關聯而被從任何其他的存在者中揀選出來;這就是海德格爾稱之為Dasein的存在者-存在論上的優先性的東西(SZ,13)。然而在後期工作中海德格爾直接思考存在本身並僅在與存在相關涉時才提及Dasein。Dasein的本體之維幾乎完全退出視野。所有的優先性都轉移到存在那裏,Dasein僅僅被要求向存在“保持敞開”。 

 然而,海德格爾前期思想向後期思想的轉變並不僅僅是觀點的改變。因為後期代表著“返回”到一個更深的Dasein自身由此得以緣起的背景之中。這意味著無意之思是更加源始的存在之追問得以從中起源的基礎。因而我們不得不面對以下對實情的悖論式陳述:發問在不可發問的敞開中有其根源與可能。正是因為Dasein靜靜綻入存在,存在之問題的提出才是有所可能的。不可發問是發問的隱蔽本質和根源。 

 如果我們首先意識到代替了“存在之問題”的“不可發問”並不是發問的反面,那麽我們這裏所面臨的悖論也就解決了。(如果真是如此,那麽嚴格說來就根本沒有什麽“轉向”而只是“返回”進存在之問題的根基而已。)因為作為發問的對立面的不可發問——這可以被叫做“存在者意義上的”不可發問——是一種無批判的幼稚的冷漠態度。沒有什麽比“泰然讓之”(Gelassenheit)(G,35)更有說服力的了。在泰然讓之中,思深刻地留意著它的實情(Sache),而不是冷漠對之。它僅以相宜於存在的方式通達存在(Being);因而它不是幼稚的而是“批判的”(SD,61)。 

 遠非存在的反面,無意之思的無發問態度與存在之問題分享著後期思想中最本質性的東西。因為存在之問題的最重要功能就是向一個封閉的問題,存在之意義,一個出於某種原因被西方傳統錯失久矣的問題把思“打開”。重新追問存在意味著向存在保持敞開。“Gelassenheit”與無意之思同樣如此。我們對沙夫勒詩歌中“玫瑰”的神秘意義的研究已經將這一點擺明了。因為我們已經看到,在《格魯賓的漫遊者》中就心靈而言玫瑰並不代表對上帝的漠然置之,而是心靈凈化自己超離所有的與受造物的牽涉以便接受上帝給予生命的在場的意願。如果海德格爾告訴我們Dasein應該像玫瑰那樣,那麽他也就意指:Dasein必須向存在“敞開自身”(sich auftun),必須讓存在在其去蔽的真理中,在其出離統治西方形而上學歷史的所有理性前設的自由中而在。停止發問意味著向存在敞開。 

 後期海德格爾提出的這種向存在的無發問的敞開以一種更加激進的方式實現著在《存在與時間》中宣告出來的把捉存在之意義這一共同的計劃。存在之問題讓我們意識到存在並不是對問題的答覆。如亨瑞·彼勞特所說,[31]發問本身被帶向質問。存在之問題揭示出存在不會將自身交付給理性追問的要求。因而追問自我棄絕了。Dasein之本質置於一個比發問更深的事實上是使發問得以可能的維度。因為發問是保持敞開的一個派生樣式,這種樣式更適合於存在者層次上的思考,一旦它被指向存在本身就會變得不夠用。因而,向存在的敞開(Ent-schlossenheit,dis-closedness)的存在論結構使向存在者的敞開的所有存在者層面的樣式成為可能,在這種存在者層面的樣式中發問是居於首位的(試比較WG,13-5)。 

 現在我們將把註意轉向在本篇文章中牽涉我們的第二個問題,如我們上面說過的,這一問題與追問問題是分不開的,即在海德格爾後期著作中賦予Dasein之自由與本真性以一種意義更加困難。因為一旦從Dasein向存在的返回步伐被啟動和思對存在的依附被認識之後,難道不是Dasein棄絕了它的自足性而僅僅變成了存在的一個玩物嗎?作如是思考是容易的,但是海德格爾的思想與德國神秘主義之間的類比再次為我們理解海德格爾的思想所經歷的轉變提供了一個指引方向。 

 《存在與時間》(§27)中的Dasein之“本真性”探討強調了“eigentlichkeit”這一語詞在形容詞“eigen”(固有的,自身的)中有其起源。本真的Dasein不被“常人”(das “man”)所統治,而是追求它最本己的(eigenst)願望與目標。借用施密特教授的翻譯,Dasein乃是“自我統領的”。[32]現在富有啟示性的是,正像我們上面看到的,埃克哈特大師在其對上帝降臨心靈的解釋中賦予“自我擁有”以同樣的強調。銘記著在自身內包含運動與活動的內在原則的有生命物這一古典(亞裏士多德式的)概念,埃克哈特本人作為經院學術的大師,強調向上帝“棄絕”(lasst)自身的心靈並沒有失去它的存在,它並沒有廢棄它自己的真實性或者不再是它自己的存在的原則。只有在上帝與心靈是兩個本質上相互分離的不同事物這一錯誤的前提下才會產生這樣的看法(指將上帝與心靈看作對立的觀點——譯註),那時這兩者的統一只能以取消其中之一為代價。然而上帝與心靈卻是共屬一體的。上帝奔赴和需要心靈正如心靈等待和需要上帝。因而,當上帝與心靈合一,心靈就擁有了它自己,因為心靈最本己的潛能就是在上帝之中,就是在上帝之中生活、運動和存在。上帝與心靈變成了一個心靈工作的純一原則——或說共-則。心靈依憑它自己(aus unserm Eigenen)而工作,因為上帝就是它的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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