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涅斯是一個山民,聰敏而有膽識,被一批前來厄瓜多爾攀登巴拉斯考托培克英國人雇為向導。這一行人爬到這座山最後一個懸崖底下,於雪中在一處巖架上建立一個棲身所。夜裏,努涅斯失蹤了。天亮時,可以看出他失足跌落的痕跡——他是朝東邊滑落的,一直跌到一個懸崖的邊緣,再從那裏掉下。

但是在大堆雪中宣落千尺的努涅斯沒死。他摔得暈眩,卻連一根骨頭都沒折斷,人滾到一個較不陡峭的山坡上,埋在白皚皚的雪堆裏。他從雪堆中掙紮出來,看到下面另一處陡峭的懸崖有一道狹窄巖縫,一個陷於絕境的人可能就會冒險從那裏爬下去。

他並不特別困難地爬了一陣之後,到達一個樹木蔥郁的山坡,;在山坡後面,這個峽谷豁然開朗,遠處有連綿的草地,他瞥見草地上有一簇石舍。在高處,有一道墻把這個山谷環繞起來。

他終於走出峽谷口到達一片陽光照耀的平原,那些房子看起來很奇怪。和他所熟悉的安第所山區那些雜亂無章的村莊不同,那些石合成行分列在一條異常潔凈的街道兩旁。房子正前面都有一道門,但是看不到一扇窗。

近在咫尺之處,三個用扁擔挑著桶的人沿著一條小路走來。努涅斯大喊一聲,那三個人停下腳步,把臉朝這邊轉動。但是他們似乎沒看見努涅斯。努涅斯又大喊一聲。“這些傻瓜一定都是瞎子,”他想。

他終於走近他們的時候,,那三個人並排站著,用耳朵對著他。他看見他們的眼瞼都閉著而且凹陷,好像裏面的眼球已完全萎縮。

“是一個人,”其中一個用幾乎聽不懂的西班牙語說道,“一個人,或者是一個鬼──從巖石上面下來了。”

努涅斯邁著很有自信的腳步走上前去。他立刻想到關於那個湮沒無聞的盲人谷的所有古老故事,也想起了一句古老諺語:在盲人國裏,有一只眼睛的人就是王。他跟他們打了招呼。

“他是從哪裏來的,彼德羅兄?”一個人問道。

“我從山那邊來,”努涅斯說,“我來自波哥大附近,那裏有十萬居良、市區很廣大,在視力之內看不見盡頭。”

“視力?”彼德羅喃喃低聲說。

那三個人同時朝他逼近,令他大為吃驚。他向後倒退。躲避他們伸出的手指,但他們很利落地把他抓住。然後在他渾身上下摸了一陣。他們認為他那兩只眼睛和眨動的眼瞼是很怪的東西。

“一個奇怪的動物,柯裏亞,”彼德羅說,“我們領他去長輩那裏。”

“我看得見,”努涅斯說。

“看見?”。

“對,看見。”努涅斯轉過身去,被彼德羅的桶絆倒了。

“他的感官還有缺點,”第三個盲人說,“他絆倒了,又說些沒有意義的話。

你牽著他的手走。”

“隨你們的便,”努涅斯說,他由人牽著走,不禁縱聲大笑。到了村子裏,那些人把他上一個門口推入一間漆黑的房間。幾位比較年老的人開始詰問他,努涅斯向他們描述他從其中跌落下來的那個偉大世界。但他所說的,他們既不信,也聽不懂。這些人和眼睛所看見的世界已經隔絕十四代了,外間世界的故事和那些看得見的東西的名稱都已經從他們的心中消失。

努涅斯覺察到這種情形,就靜下來傾聽。最年長的盲人向他說明,這個世界(指他們的山谷)最初只是巖石中一個空洞。然後出現了無生命、沒有觸摸能力的東西;然後出現了駱馬和其他幾種野主動物;然後出現了人,最後出現了天使,人可以聽到天使歌唱和拍翅聲,卻摸不到它。努涅斯對他所描述的天使大惑不解,後來才想到是烏兒。

那些長輩繼續向努涅斯說明他們如何把時間分為溫暖和寒冷兩部分,溫暖的時間宜於睡覺,寒冷的時間宜於工作。

他們給他拿來一碗駱馬奶和一些粗糙的堿面包,然後離開,讓他睡覺,直到晚問的寒冷把他們喚醒,又開始另一天。但是努涅斯根本沒有睡。

“餵,波哥大!”一個聲音從村子那一邊喊他,“到這裏來。”

他聽到就站起來,走到外邊。他要一勞永逸地向他們表明有視力的人能做多少事情。他偷偷地離開小路,向旁邊走了兩步。

“不要踐踏草地,波哥大,”那個聲音說,“那是不準的。”

努涅斯停住腳步,大吃一驚。發出那聲音的人沿著小路朝著他跑過來了。“你是要人把你象個小孩子似地牽著走嗎?你走路的時候難道聽不見路努涅斯笑了。“我看得見路,”他說。

“沒有‘看’這個字,”那個盲人躊躇了一會兒說,“不要再說這種傻話了,跟著我腳步的聲音走。”

努涅斯跟在後面,有些兒氣惱。“我的機會會來的,”他說,“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們,在盲人國裏,一只眼睛的人就是王?”

“什麼是盲?”那個盲人漫不經意地回過頭來間道。

四天過去了。到了第五天,這位“盲人之王”仍被他的子民認為是一個又笨又無用的外人。他們過著簡單而辛勞的生活。他們衣食無缺,很註重音樂和歌唱,他們也有愛情和小孩。

在他們那個有秩序的世界裏,一切東西都適合他們的需要。他們的感官已經變得非常敏銳,可以在十二步之外聽到一個人的心跳;他們能像狗那樣輕易憑氣息分辨人。

一天早晨,兩個育人和努涅斯在一起坐著,他想向他們表明視力的實際價值。

他看見彼德羅朝他們走來,當時還距離很遠,聽不到聲音,也嗅不出氣味。“過一會兒,”他告訴他們說,“彼德羅就要來到這裏。”剛說完,彼德羅就轉過身朝圍墻走去。彼德羅並沒有來到,他們都嘲笑努涅斯。

他打算把他們之中的一個打倒地上,借著公平的格鬥來表明眼睛的功用,他抄起鋤頭。他們都站著戒備,耳朵朝著他聽。他感覺到無可奈何的恐怖,連忙逃出村子。

他斜穿過一片草地,留下一條踐踏的痕跡,然後坐在小路旁。有些人拿著鋤頭和棍子,朝他走來,他們一路上時常停下,用鼻子嗅聞,並且佩聽。“波哥大!”

一個人喊道,“波哥大!你在哪裏?”

他大聲回答:“瞧,我在這山谷裏要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們摸索著前進,可是走得很快。那情形很像玩捉迷闡,除了一個人之外,所有的人都蒙住眼。忽然間,他發覺自己置身在追逐者所構成的一個大弧形陣線內。"”“我要傷害你們了,”他說,由於情緒激動而抽搐著喘氣。“老天在上,我真要傷害你們了。”

他開始朝著那個包圍圈的一個缺口跑去。盲人們也揮舞著鋤頭和棍子在跑。他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發現一個大個子向前沖來,對他發出聲音處揮擊。他膽怯了,急忙轉身,在驚慌中朝圍墻的一個小門口逃去。到了墻外,他絆倒在巖石上。他在那裏躺下,抽噎地喘氣。

這場政變就此結束。他在外面待了兩天兩夜,役東西吃,也役遮蔽。最後,他爬到墻邊大聲喊叫,直至兩個盲人從門裏出來。

“我瘋了,”他說,“但是我的感官有缺點。”他們說這樣就比較像話了。他們間他能不能“看見”。

“不能,”他哭了——因為現在他身體很虛弱,而且病了。“那是傻話。那兩個字毫無意義!”

於是努涅斯變成了盲人國的公民,那些人都慢慢和他熟了。其中有他的主人葉考布,在不生氣的時候是個和藹可親的人。有葉考布的侄兒彼德羅。還有葉考布的小女兒麥迪娜·莎洛泰。她不大受人尊重,因為她那閉起的眼瞼不像山谷中一般人凹得那樣深,但在努涅斯看來,她的眼睛好像隨時都可以再張開;她的睫毛很長,大家認為是一種破相。努涅斯卻認為她很美。

有一次,在一個休息日的集會裏,他們兩人並肩坐在朦朧的星光之下,他的手落在她手上,大膽地把那只手握住,她也緊握回報。

從那次以後,他每有機會就和她談話。不久他就向葉考布和長輩們要求娶她為妻。

這件事情最初遭遇到激烈反對。青年男子都很憤怒,認為這會敗壞他們的種族。後來一位長輩想出一個辦法。他說:“波哥大的眼睛有毛病影響了他的頭腦。他的眼睛鼓脹,眼瞼能眨動。因此他的頭腦經常在煩躁激動。動一次手術就可以除去那些有刺激作用的物體。”

“你總不會要我喪失視力吧?”他問她,“我整個的世界都是視覺的賜與。美麗的東西……花、夕陽……和你。單是為了看見你那可愛的臉,就應有視力。”

“有時候我希望,”她說,“你不要這麼講。我知道我的面容很秀美──但是現在……”“你的意思是說——你認為——如果我同意這件事——我會更好些?”他終於說。

她伸開雙臂摟著他;大哭起來。“噢,你答應就好了!”她嗚咽著說。

在進行手術前那一星期,努涅斯一點都睡不著。在他享有視為的最後一天開始的時候,他和麥迪娜·莎洛泰單獨在一起幾分鐘。

“明天,”他說,“我就看不見了。”

她緊握著他的手。“他們不會使你多痛的。而且,我的檀郎,你是為了我而受這痛苦的。”他最後一次看她那可愛的臉。“再見,”他低聲說。

他打算前往一個人跡罕到的地方,青草地上開著白花,真美,他將待在那裏,直到犧牲的時刻來臨。但當他擡起頭來,看見早晨像個身披金甲的天使,於是他繼續前行,往上走,出了墻垣,到達那些巖石山面。他開始往上爬……日落時,他已經爬到很遠很高的地方。衣服撕破了,四肢血跡斑斑,他身上有多處瘀傷,但他恬然躺在那裏。夕陽的紅光逐漸消逝,黑夜來臨,他仍然在寒星下恰然自得地躺在那裏,面露笑容,感到欣慰。因為自己已經逃出了本想在那裏為王的盲人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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