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斯·英格蘭,我的英格蘭 9

可年輕的母親和父親之間躺著的孩子,就像枕頭上的一團淺色的亂絲,還有那張蒼白、忍受苦痛的小臉蛋。他沒法忍受這一切,他就是沒法忍受眼前的這一切。他扭過臉去。沒有辦法,只有扭過臉去。他轉過臉,心煩意亂地到處走來走去。他仍舊有魅力,吸引人。可他眉頭微蹙,好像那裏被一把小斧頭給劈了一下:剛好劈進去了,永遠進去了,而那就是印跡。

孩子的腿保住了,可膝蓋給固定起來了。現在唯一的擔心就是她腿的下半部是否會萎縮或停止生長。甚至當這孩子離開醫院時,她還必須進行時間很長的按摩和治療,需要每天治療。而整個費用由這位外公支付。

埃格伯特現在沒有真正的家了。威妮弗雷德帶著孩子和保姆給拴在倫敦的小公寓裏。他不能住在那裏:他不能夠約束自己。木屋給關上了——或者說借給了朋友。他有時在花園裏幹活,把這地方弄得井井有條。夜間伴著空蕩蕩的房子,所有的房間都是空蕩蕩的,他覺得心變得苦澀了。挫敗感和無能感似一條蠕動蟄伏的蛇,緩慢地吞噬著他的心。無能,無能,無能:這可怕的毒液在流經他的血管,在毒殺他。

靜寂的白晝在花園幹活時,他會等著聽到些許的響動。可哪怕是一點響動也沒有。從木屋裏根本沒有傳來威妮弗雷德的聲響,空氣中、公地上、附近的地方根本沒有孩子們的說話聲。沒有一點動靜,除了這地方古老的沼澤地生成的有毒空氣外什麼都沒有。於是他白天有一陣沒一陣地幹活,晚上生火,自己弄飯吃。

他孤身一人,獨自打掃木屋,鋪床,但不做針線活。幹活的時候,他的襯衫肩膀處給撕裂開了,露出白膚嫩肉,會感覺到空氣中的雨點飄落在他裸露的肌膚上。他會再看看公地,那裏簇生的荊豆枯萎了,結了籽,還有一叢叢石南花變成粉色,像是滴灑的點點祭血。

他的心追溯這地方原始、古老的精神,向往古神。古老逝去的激情,嘶嘶作響。從他眼前溜掉的冷血的蛇的感覺,血祭的神秘,所有這地方已經逝去了的遠古居民的強烈情感,他們的情感從羅馬人到來之前的那些漫長日子到今天一直在空氣中飛揚。空氣中有一種逝去的隱秘激情的翻騰。還有看不見的蛇的存在。

他臉上浮現出古怪、困惑、半正半邪的神情,不能在木屋呆上很長時間。突然間,他覺得必須騎上單車到——隨便什麼地方去,離開這地方,隨便到什麼地方去。他會在老家與母親呆上好幾天。他媽媽很愛他而且像任何母親一樣為他傷心。他臉上現出困惑、潦倒的笑容,隨後搖晃著離開母親那牽掛的心就好像離開別的任何地方。

他總在不停地活動——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朋友到另一個朋友,總是躲開憐憫。談到憐憫,它就像一只溫柔的手,抽出來要去觸摸他,他會本能地突然轉向,像一條不傷人的蛇從一只攤開的手裏繞彎,繞彎,繞彎,然後溜掉了。他必須走開。他定期去看威妮弗雷德。

她現在已經把全部身心奉獻給了孩子和宗教,因此,對她來說他太可怕了,就像一種誘惑。喬伊斯,再一次可以站立行走了,可,哎呀,卻是跛著腳!腿上安著鐵支架,附帶一個小拐杖。真不可思議,她怎麼長成一個身材纖細、臉色蒼白、性情狂野的小東西。真奇怪,這痛苦並沒有使她柔弱、馴良,反倒使孩子身上顯出狂野、幾乎是暴怒的脾氣。她7歲了,身材纖長單薄,臉色蒼白,可決不屈服。她的淺黃色頭發變深了,可她仍舊需要忍受長期的痛苦和折磨,而且在她膚淺的意識中,懂得要忍受跛腳的事實。

她忍受了這一切。看起來她擁有非凡的勇氣,像是一個細長單薄年輕的生命或鬥爭武器。她承認母親的關心,會永遠地站在母親一邊,可內心卻不時地閃現對她父親的好脾性的絕望。

當埃格伯特看見他的小女兒可怕地跛著腳行走——不僅僅跛,而且可怕地嬰兒似地跌跌撞撞時,他的心因為悔恨而變硬,就像淬火的鋼一樣。他和他的小女兒之間存在一種默契:這不是我們稱作的愛,而是一種像武器似的王權。他對待她的方式中有些微的嘲諷,這與威妮弗雷德的沈重的焦慮和關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孩子嘲諷、滿不在乎地回應著他,這種古怪的輕率使得威妮弗雷德變得更陰郁、更一本正經。馬歇爾一家無時無刻不在為這孩子考慮、操心,他們不遺余力,不吝惜金錢,動用一切力量,尋找一切手段來挽救她的肢體,來挽救她的自由。憑借他們所有的堅強、穩健的意志力,他們決心要讓喬伊斯自由活動,要回覆她野性自由的優雅。即使這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恢覆,但它應該會恢覆的。

情況就是這樣。喬伊斯周覆周、月覆月地忍受著專橫和治療的痛苦。她為了自己默認了這種光榮的努力,可她火焰般的不顧一切的靈魂是承繼了父親的,是他造就了她的許多魅力。他和她像被禁的秘密團體的成員,知道對方,但卻可能認不出對方。他們,這位父親和孩子,擁有共同的知識,同樣的生活秘密。可這孩子,榮耀地呆在母親的陣營裏,而這位父親,像以實瑪利① 一樣在外面徘徊遊蕩,只有時來這個家坐一兩個小時,或者在營火邊住一、兩晚,像以實瑪利一樣奇異地沈默和緊張。從沈默中偶爾嘲諷地答幾句,摒棄整個家族傳統。

①《聖經》中的人物,被其父亞伯拉罕拋棄。


威妮弗雷德對他的存在幾乎極度痛苦,使勁祈禱抵制。他眉毛中間的那個小裂口,好像縈繞在他臉上的隱隱約約、邪惡的微笑。尤其是他得意洋洋的孤獨,以實瑪利的品質,還有那象征似地挺拔柔韌的身軀,他站立的樣子,如此閑適從容,如此優雅誘人,像是一個挺直、柔韌的生命象征。這生機勃勃的身軀,煩擾著她萎靡不振的心靈,對她是一種折磨。他如同一個輕快活潑的幽靈在她眼前晃動,她覺得自己要是註視他就該下地獄。

他來了,並且在她的小家裏安閑適意。當他在那兒,閑逸從容地踱步時,她覺得好像選擇生活全部奉獻的偉大法則被取消了。她認為他的存在取消了她生活的法則,用什麼代替他呢?她硬起心腸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真是糟透了,不得不忍受他在跟前搖晃——挽著衣袖,東晃西晃,用沙啞的聲音跟孩子們說話。只有安娜貝爾喜愛他,而他也逗弄著這小姑娘。那嬰兒,巴巴拉,不相信他。對他來說她一生下來就是個陌生人。就連保姆看見他襯衫破了,露出肩上的白膚嫩肉時,都認為很丟臉。(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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