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別人家的妻子和床底下的丈夫(8)

“看在上帝的面上,看在上帝的面上!”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邊往外爬,一邊喊叫。“看在上帝的面上,先生,不要喊人!先生,不要喊人!這完全是多余的!您不能趕我出去!

……我不是那種人!我自己……先生,這事情是一場誤會!我馬上向您解釋,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痛哭流涕地說道,“這都是妻子,就是說不是我的妻子而是別人家的妻子,我沒有結過婚,我這麽……這是我的朋友,兒時的夥伴……”

“什麽兒時的夥伴!”老頭子一邊跺腳一邊叫喊。“您是小偷,是來偷東西的……不是兒時的夥伴……”

“不,不是小偷,先生。我的確是兒時的夥伴……我是無意之間犯下的錯誤,從另一個大門進來的。”

“對,我看見了,先生,我看您是從那個大門爬出來的!”

“先生,我不是那樣的人。您誤會了。我說您是完全誤會了,先生。您仔細瞧瞧我吧,好好看一看,您會從某些特征和標記上看到,我不可能是小偷。先生!大人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交叉著兩手叫著,同時轉向年輕的太太。“您,太太,請您理解我……阿米什卡是我掐死的……不過,罪責不在我身上,我沒有責任……責任都得由妻子來負。我是個不幸的人,我在喝苦酒,活受罪!”

“對不起,您吃苦受罪,與我有什麽關系?也許您還不止吃一次苦頭呢。從您的情況來看,這是很顯然的。但是,您到底是怎麽進來的,先生?”老頭子大聲叫道,他激動得渾身顫抖,但從某些特征和表現來看,他又確實相信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不可能是小偷。“我來問您,您是怎麽進到這里來的?

您像強盜一樣……”

“我不是強盜,先生!我只是從另一個大門進來的,我確確實實不是強盜!這一切都是我愛吃醋造成的。我把事情的真相全告訴您,先生,坦坦白白地講,像講給自己的生身父親一樣,因為您年紀這麽大,我完全可以把您當成我父親。”

“怎麽年紀大?”

“先生!我莫非傷害了您?確實,這麽年輕的太太……和您的年紀……大人先生,看到這樣一對夫婦,真叫人高興,真叫人感到愉快……在這風華正茂,青春鼎盛的年紀……不過,請您別叫人來。……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叫人來……來人只會發笑的……我了解他們……也就是說。我不願意告訴他們,我和一些仆役認識,我也是有仆從的,大人,而且他們老是嘲笑……蠢驢!大人……我大概沒有弄錯,我是在與一位公爵談話吧……”

“不,我不是公爵,先生,我就是我。請您不必用大人的稱呼來討好我。您是怎麽到這里來的,先生?”

“大人,先生……請原諒,我以為您是大人,我仔細打量過……我認真思考過,這種事是屢見不鮮的。您很像科羅特科烏霍夫公爵,我曾經在我的朋友普吉列夫先生家有幸見過的……您看,我也認識一些公爵,也在我的熟人家見過其中的一位,您不能把我看作是您所想象的那種人。我不是小偷。

大人,您千萬別叫人來。如果您叫人來,結果會怎樣呢?”

“您是怎麽到這里來的?”太太大聲說道,“您到底是什麽人?”

“對,您是什麽人?”老頭子接著說道,“寶貝,我還以為是瓦西卡在我們床底下蹲著打噴嚏呢。原來卻是他。哎呀,你這個不要臉的家夥!……您到底是什麽人?快說呀!”

於是小老頭又在地毯上開始跺腳了。

“我不能說,大人!我在等您把話說完……我在恭聽您開俏皮的玩笑。至於說到我,那可是一段好笑的故事,大人!我全講給您聽。這可能不用講,也會很清楚的。也就是說,我想告訴您,您不用叫人來,大人!您對我的態度要好一點。至於我呆在床底下,那倒沒有什麽……我並沒有因此而失去自己的尊嚴。這是一場喜劇,大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尖叫起來,同時帶著哀求的神情轉向太太,“特別是您,閣下,一定會笑話的!你們經常見過舞台上吃醋的丈夫。你們看,我在自我作賤,我是自願作賤自己的。當然,我弄死了阿米什卡,但是……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麽了!”

“您到底是怎麽到這里來的?”

“利用夜間的黑暗,大人,利用這種黑暗……我錯了!請你們原諒我,大人!我低三下四地請求寬恕!我只是一個受到傷害的丈夫,僅此而已!您不要以為我是情人、奸夫,大人!我不是情人,不是奸夫!您的夫人是非常慈善的,讓我斗膽說一句吧:她是清白的、無辜的!”

“什麽?什麽?您敢說什麽呀?”老頭子大叫起來,又開始跺腳了。“您發瘋了還是怎麽的?您怎麽敢說我妻子?”

“這個壞蛋,殺死阿米什卡的兇手!”太太眼淚汪汪地叫道。“他還膽敢說這樣的話!”

“大人,大人!我只是胡說八道,”尷尬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大聲說道,“我只是胡說八道,別無他意!你們就當我神經不正常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們就當我神經不正常吧……我用我的名譽向您發誓:你們給了我特別大的面子。我本該向你們伸手,但是我不敢把它伸出來……,我不是一個人,我是叔叔……也就是說,我想說不能把我當成情夫……

天哪!我又胡說八道了……您別生氣,大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對著夫人大聲叫道。“您是女人,您懂得什麽是愛情,那是一種很細膩的感情!……我說什麽啦!我又胡說八道了!

也就是我想說,我是一個老人,哦,不是老頭子而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我不可能成為您的情夫,情夫是理查遜①,也就是洛維拉斯那樣的色鬼……我胡說八道了。但是,您可以看到,大人,我是一位有學問的人,我熟悉文學。您笑吧,大人!我高興,我感到高興的是我引起了您們的笑聲,大人!啊,我能引起你們發笑有多高興啊!”

“我的天哪!一個多可笑的人哪!”太太嚷道。她哈哈大笑,幾乎笑破了肚皮。

“對,是很可笑,而且身上沾了多少灰塵啊,”老頭子也說起來了,妻子發笑,他很高興。“寶貝,他不可能是賊。但是他怎麽進來的呢?”

“確實很奇怪,的確很奇怪,大人!簡直像一部傳奇小說!

怎麽不呢?在萬籟俱靜的三更半夜里,在京城首都,一個人居然藏到床腳底下!實在可笑,的確奇怪!簡直是李納爾多·李納爾第尼②再世!不過,這沒有什麽關系,這一切都沒有什麽關系,大人!我把一切情況都講給您聽……而且,大人,我會還您一條新的哈巴狗……一只了不起的哈巴狗!那①②李納爾多·李納爾第尼是德國作家伍爾比烏斯(一七六二——一八二七)

同名小說的主人公。此書一八○二——一八○四年譯成俄語,流傳很廣。

理查遜(一六八九—一七六一),英國作家。他在小說《克萊麗莎·哈婁》中把男主人公洛維拉斯刻畫成一名色鬼,使洛維拉斯成了色鬼的代名詞。

個毛啊,老長老長的,四條小腿又特別的短小,兩三步路都不會走,一跑起來,就會被自己的毛纏住,馬上就會絆倒。只要給它餵點糖就行。我一定給您送來,大人,我一定把它送來!”

“哈、哈、哈、哈、哈!”太太坐在沙發上笑得左搖右擺。

“我的天哪!我要發歇斯底里啦!啊呀,真是好笑!”

“對,對!哈、哈、哈!咳、咳、咳!可笑,還那麽臟,咳、咳、咳!”

“大人,大人,我現在非常幸福!我本該向您伸出我的手來,但是,我不敢,大人!我覺得我迷失了方向,但是,現在我睜開了眼睛。我相信,我的妻子也是清白無辜的!我不該對她懷疑……”

“妻子,他的妻子!”太太大聲嚷道,笑得流出了眼淚。

“他有妻子,真的嗎?我可怎麽也想不到呢!”老頭兒接著說道。

“大人,是我妻子,這事情全得怪她,也可以說是我的責任。我疑心她有外遇。我知道他們在這里幽會,就在這樓上。

我曾經截獲過一張字條,但是錯記了一個樓層,於是就躺在床底下了……”

“嘿、嘿、嘿、嘿!”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最後也笑起來了。“啊,我多麽幸福啊!看到我們大家這麽和諧、這麽幸福叫人多高興啊!我妻子也是完全無辜的!對此我幾乎已經完全相信了。不是一定會如此嗎,大人?”

“哈、哈、哈!咳、咳!寶貝,你知道,這是誰嗎?”老頭兒終於停止大笑,開口說了起來。

“誰呢?哈、哈、哈!是誰?”

“就是那個長得漂漂亮亮,同一個花花公子眉來眼去的那一位。就是她!我敢打賭,那是他的妻子!”

“不,大人,我深信,那個女人不是她!我完全相信。”

“我的天哪!您要抓緊時間,”太太停止哈哈大笑,高聲嚷叫。“您快跑,上樓去!或許,您正好可以撞見他們呢……”

“真的,我得飛著去,大人。不過,我不會碰上任何人,大人。那不是她,我早已深信不疑了。她現在在家里!而在這里的是我!我只是愛吃醋而已,別無他意……您以為我到那里一定會碰上他們嗎,大人?”

“哈、哈、哈!”

“嘻、嘻、嘻!咳、咳!”

“您快去吧,快去吧,回來時,再來講給我們聽吧,“太太嚷道,“要不別來了,最好明天早上來,把她也帶來,我想和她認識認識。”

“再見吧,大人,再見!我一定帶她來,我很高興認識你們。一切結束得這麽出人意外,而且結局這麽好,真讓我感到幸福與高興!”

“哈巴狗也帶來!您千萬別忘了,首先要把哈巴狗帶來。”

“我會帶來的,大人,我一定會帶來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接著說道,他又跑進房間,因為他本來已經躬身道別,走出去了的。“我一定帶來。那條狗長得多漂亮啊!好像是糖果點心糕點師用白糖制成的。那模樣是這樣的:一走路就被自己的毛發纏住、絆倒。真是這樣的!我還對妻子說過:‘怎麽,寶貝,它老是跌倒嗎?’她說:‘是呀,多可愛呀!’大人,它是用糖做成的,確實是用糖做的!再見啦,大人,非常、非常高興認識你們,非常、非常高興!”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連連鞠躬,然後走了出去。

“餵,您呀!先生!請等一等,再回來一次吧!”小老頭望著離去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背影叫喊。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第三次轉身回來。

“公貓瓦西卡我老是找不到。您呆在床底下時有沒有見過它呢?”

“不,我沒碰見過,大人!不過,我很高興認識您。我認為這是我莫大的榮幸……”

“它現在正在患感冒,老是打噴嚏,不停地打噴嚏!應該揍它一頓狠的!”

“對,大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對於家畜,改正錯誤的懲罰是絕對不可缺少的。”

“什麽?”

“我說,以改正錯誤為目的懲罰,大人,對於馴服家畜來說是必不可少的。”

“啊!……好,去吧,去吧,我只談這一件事。”

走到外面以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站了好久,好像他在等待他馬上就會中風似的。他取下帽子,擦乾額頭上的汗水,瞇縫起眼睛,想了想什麽,然後回家去了。

一到家,他打聽到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已經從劇院回來,而且早就牙齒痛了起來,於是派人請醫生,買治牙痛的水蛭,她現在正躺在床上,等待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回家。當時他那種驚訝的神態,簡直難以形容!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先是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額,然後吩咐下人給他倒水洗臉、擦身,最後才下決心進妻子的臥室。

“您這段時間是在哪里消磨的?您看看,您像什麽人啦!

您的臉色好難看!您到底到哪里去了?先生,您說說看,妻子都快死了,可是全城都找不到您!您在哪里?莫非又是去捉我了,想打斷我根本不知道跟誰訂的約會嗎?真叫人害臊啊,先生!您是什麽丈夫!很快就會有人用手指戮您的脊梁骨的!”

“寶貝!”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說了這一句作為回答。

但是這時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不得不伸手去口袋里找手帕並把剛剛開始的談話打斷,因為他既找不到恰當的語言,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思想準備來繼續把話說完……當阿米什卡的屍體和手帕一起從口袋里拖出來的時候,他有多麽吃驚、擔心和害怕啊!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沒有發覺,在感到絕望的沖動下,他被迫從床腳底下爬出來,在莫名其妙的恐懼之中,把阿米什卡塞進了口袋內,希望因此而消滅自己的犯罪痕跡,隱藏犯罪的證據,從而逃避應得的懲罰。

“這是什麽?”太太嚷叫起來,“一條死狗!天哪!從哪里……您這是乾什麽?……您到哪里去了?快說,您剛才到哪里去了?……”

“寶貝!”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回答道。他的樣子看起來比阿米什卡更像死者。“寶貝呀……”

我們將把我們的主人公留下,留到下一次再說,因為一個非常特別的、新的驚險故事即將在這里開始。諸位先生,所有這些災難和命中注定的折磨故事,我們將來是一定要講完的。但是,你們大家一定會同意:嫉妒是一種不可原諒的激情,不僅如此,它甚至就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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