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說,以前有過一位老房客羅?我順便插了一句。

當然有過啦,納斯金卡回答說,不過比您善於沈默,說實話,他難得動嘴動舌頭。那是一個乾癟的老頭,又啞、又瞎,還是個跛子,最後他無法活在世上,死了。所以後來就需要找到一位新房客,因為沒有房客我們沒法活,我們的全部收入就是奶奶的養老金。事有湊巧,新來的房客是個青年人,不是本地的,是外來人。因為他沒有討價還價,所以奶奶就讓他住進來了,可後來她卻問我:納斯金卡,我們的房客年輕還是年老?我不想撒謊,就說:奶奶,既不能說他很年輕,當然,也不能說他是老頭子。奶奶接著問:嗯,外貌長得漂亮嗎?’“我又不想說謊,我說是的,奶奶,他外貌長相漂亮!可奶奶卻說:哎呀,糟糕,簡直是遭罪!小孫女,我對你講這個是叫你別偷看他。現在是什麽年月啊!你看,這麽個小小的房客居然長相漂亮,從前可不是這樣啊!’“對奶奶來講什麽都不如從前!從前她比現在年輕,從前的太陽比現在暖和,從前的乳酪也不像現在酸得快,總之從前的一切都比現在好!我坐在那里,一言不發,心里尋思:奶奶乾嗎要提醒我,問房客年輕不年輕,長相漂亮不漂亮呢?不過我只是這麽想想而已,馬上又開始數針數、織襪子去了,後來就完全忘記了。

有一天早晨,房客找我們來了,他詢問關於裱糊房里的墻壁的事。奶奶是多嘴的,一句接一句地說過不停,後來她說:納斯金卡,到我臥室里去,把賬單拿來!我馬上跳起來,不知道為什麽竟然滿臉通紅,甚至忘了我的衣服是用別針別住了的,結果我向前一起身,把奶奶的圍椅也帶動了。我看到房客對我的舉止已經看得一清二楚,便滿臉通紅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本來是應該輕輕地取下別針,不讓房客看到的。我突然大聲哭了起來,此時此刻,我感到又羞又惱,無地自容,恨不得不看這世界!可奶奶叫了:你乾嗎站著不動呀?這一下我便哭得更加厲害了……房客一見我羞於見他,便欠身鞠躬,馬上走開了。’“從此,只要過道里有點響聲,我就嚇得要死。我以為是房客來了,便悄悄地解開別針,以防萬一。不過,來的並不是他,他從沒來過。過了兩個星期,房客叫菲克拉傳話,說他有很多法文書,而且都是好書,可以讀的。他問奶奶想不想讓我給她念一念,免得閑著無聊?奶奶答應了,而且表示了謝意,不過她老是問這些書是否正經,她說如果是一些不正經的書,納斯金卡,那就千萬別讀,讀了你會學壞的!’“‘我學什麽呀,奶奶!那里面寫的什麽內容呀?’“‘哎呀!她說道,那里面寫青年人如何誘騙良家女子,借口和他們結婚,把他們帶離父母家,隨後就把這些不幸的姑娘扔掉,讓她們聽憑命運的擺布,最後非常悲慘地死去。奶奶還說,這樣的書,我讀過很多,都描寫得很好,夜里坐著就偷偷地讀。納斯金卡,你可給我留點神,千萬讀不得。他送來的是些什麽書呀?’“‘都是瓦爾特·司各特的長篇小說,奶奶!’“‘瓦爾特·司務特①的小說!好啦,這里有沒有什麽陰謀呀?你看看,他在書里塞沒塞情書?’①司各特(一七七一——一八三二)英國作家。

“‘沒有,我說,奶奶,沒有字條。’“‘你仔細看看封皮下面,他們這些強盜往往朝封皮底下塞東西!……’“‘沒有,奶奶,就是封皮下面也沒有任何東西。’“‘嗯,那就算了!’“就這樣我們開始讀司各特的小說了,一個月就幾乎讀完了一半。以後他還一次又一次地送書來,普希金的作品也送來了,結果弄得我沒有書就不行了,也不再去想同中國皇太子結婚的事了。

有一次,我在樓梯上遇到我們的房客。當時是奶奶叫我去拿什麽東西。他停下了腳步,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也跟著紅了臉。不過他笑了,跟我問了好,還詢問了奶奶的健康,隨後他說:怎麽樣,那些書您都讀完了嗎?我回答說:都讀完了。他又問:您最喜歡哪些書?我馬上回答:最喜歡的是司各特的小說《艾凡赫》和普希金的作品。那一次說到這里就結束了。

一個星期以後,我又在樓梯上碰到他。這一次不是奶奶要我去拿什麽東西,而是我自己去尋找什麽東西的。那是兩點多的時候,房客正好回家。他對我說了一聲您好!我對他也回了一聲您好!’“接下去他就問:“‘怎麽?您成天和奶奶坐在一起不感到無聊嗎?’“他一問到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麽,我就唰的一下紅了臉,覺得怪不好意思,同時我又感到生氣,顯然這是因為他一開始就問起了這事的原故。我本不想回答,一走了之,可又無力辦到。

他說:您聽我說,您是一位善良的姑娘!我同您這麽說話,請您原諒!不過,請您相信,我比您奶奶更希望您好!

難道您沒有一個可以去作客的女友嗎?’“我告訴他說,一個也沒有。原來有過一個,叫瑪申卡,就是她,也到普斯科夫城里去了。

“‘您聽著,他說道,您想同我一起上劇院看戲嗎?’“‘上戲院?奶奶怎麽辦呢?’“‘您,他說,您偷偷地背著奶奶……’“‘不,我說道,我不想騙奶奶,再見吧,先生!’“‘……那好,再見!他說完這一句就沒再說什麽了。

剛吃完飯,他就到我們那里來了。他坐下來和奶奶聊了好久,詳細地問她乘車去過哪里?有沒有熟人?突然他說:今天我在劇院的包廂訂了票,演的劇目是《塞維爾的理發師》。原來我的朋友想去看,可後來他又改變主意,不去了,所以我手頭還有一張多余的票。’“‘《塞維爾的理發師》!奶奶叫了起來,是不是以前演過的那個理發師?’“‘是的,他說道,正是以前演過的那一個。說完他就瞟了我一眼,於是我就全明白了,臉龐馬上紅了起來,期待使我的心幾乎跳了出來!

“‘那當然,奶奶說道,怎麽不知道呢!我以前在家庭劇院還演過羅津娜一角呢!’“‘這麽說您今天是想去羅?房客說道,我這張票不會浪費啦。’“‘對,我們當然要坐車去,奶奶說道,乾嗎不去?您看,我們的納斯金卡還從沒上過劇院呢。’“我的天哪,這有多高興呀!我們馬上收拾、打扮,乘車去了。奶奶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還是很想去聽聽音樂,再說她又是個善良的老太太,更多的是想讓我開開心、解解悶,我們自己上劇院,那永遠也是辦不到的。至於《塞維爾的理發師》究竟給我留下什麽印象,我可對您說不上來。不過,整個晚上我們的房客都是那麽熱情地望著我,同我那麽親切地談話,使我馬上明白了,今天早晨他建議我和他一起上劇院,那是他想考驗考驗我。啊,真高興!睡覺的時候我是那麽洋洋得意,那麽興高彩烈,心跳得那麽厲害,簡直像害了一場小小的熱病,隨後就整夜說夢話,老說有關《塞維爾的理發師》的故事。

我以為此後他會常來,可事實卻不是這樣。他幾乎完全不來了。有時候一個月來次把,而且也只是為了邀我們上戲院。後來我們去看過兩次戲。不過對此我是很不滿意的。我發現他不過是可憐我老坐在奶奶身邊,僅此而已,別無其他想法。打這以後,我就像掉了魂似的,坐不像坐,念書不像念書,乾活不像乾活,有時莫明其妙地發笑,故意頂撞奶奶,有一次還沒來由地哭了。再以後,我就瘦了,差點得了大病。

歌劇演出季節一過,我們的房客就再也不來找我們了。

每次見面(當然都是在那架樓梯上),他都是那麽默默地欠身鞠躬,那麽嚴肅,好像連說句話都不願意,很快就下樓走到台階上,我卻還是站在樓梯上,臉紅得像櫻桃,因為在我碰上他的時候我的血液已經全部湧上頭部。

現在很快就要完了。整整一年前的五月間,房客找我們來了,他告訴奶奶說他在這兒的事情已經忙完,他得又要去莫斯科住一年。我一聽就面色變白,撲通一下跌倒在椅子上,像死去了似的。奶奶一點也沒有發覺,他呢,說完他要離開我們,就朝我一彎腰告別走了。

怎麽辦?我想了又想,愁得不知道怎麽辦好,最後我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明天要走,我決定奶奶今晚去睡覺的時候就把一切結束。結果正是這樣的。我把幾件連衣裙和幾件必要的內衣紮成一個包,然後兩手捧著半死不活地去閣樓上找房客。我想我爬樓梯花了整整一個小時。當我打開他的房門時,他望著我嚇得大叫。他以為我是鬼,趕緊跑來給我倒水喝,因為我的兩腿已經站不住了。我的心跳得很快,頭也很痛,神志已經模糊不清。等我清醒過來,我首先想到的是把我的包袱放到他的床上,自己坐到他的身旁,隨後就兩手捂著臉,大聲哭了起來,淚水不住地向外湧出。看來,他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臉色慘白地站在我的面前,那麽憂傷地望著我,使我心如刀絞!

“‘您聽著,他開口說道,您聽我說,納斯金卡,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是個窮光蛋,暫時我一無所有,連個像樣的工作也沒有。如果我和您結為夫妻,我們將來怎麽活呢?’“我們談了很久,最後我急得差點暈了過去,我說我無法留在奶奶身邊生活,反正我是要從她身邊跑走的,我不願意讓人用別針別住,不管他願不願意,我一定要和他一起上莫斯科,因為沒有他我就沒法活。羞、愛、嬌,所有這一切全都從我身上表現出來了,我倒在他床上,幾乎抽風了。我是那麽害怕他拒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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