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呼吸秋千》(8)

可能我對在勞動營買的東西比對從家裏帶的印象更深。如果我還記得從家裏帶的東西的話,那也是因為它們是跟我一起去的,因為它們屬於我,我也可以繼續使用它們,直到用舊。另外和它們在一起時,我感覺像是在家裏,而不是身處異鄉。也許我對別人的東西印象更深,因為我必須要去借它們。

我清楚地記得勞動營裏用的鐵皮梳子,它們出現在虱子猖獗的時候。工廠的車工和鉗工將它們做出來送給女人們。它們是鋁片做的,梳齒上有些缺口,拿在手裏或碰到頭皮時感覺潮潮的,因為它有一種冷冷的氣味。在手中把玩一會兒,它就會迅速地帶走體熱,聞起來像白蘿蔔一樣苦。即使人們早已將它擱置一旁,這氣味也會殘留在手中。用鋁皮梳梳頭髮很容易打結,得用力去拉和扯。梳中夾的頭髮比虱子還要多。

不過要把虱子梳下來,還有一種長方形、兩邊帶齒的牛角梳,是農村的姑娘們帶來的。它一邊梳齒很寬,可以用來給頭髮分路子,另一邊梳齒很細,可以用來梳掉虱子。牛角梳質地堅固,拿在手裏很有分量,頭髮會順著它走而保持光滑。我們可以向農村來的姑娘們借用它。

六十年來,我想要在夜裏回憶起勞動營的事物。它們是我夜晚行李箱內的東西。從勞動營歸鄉之後,無眠之夜就是一隻黑皮行李箱。這箱子就存在於我腦海之中。只是六十年來我都沒有弄清楚,究竟是因為我想回憶起那些事物,所以無法入眠,還是恰恰相反,因為反正也睡不著,所以才會和那些事物糾纏不清。不管是怎樣,我想強調的是,夜晚毫不顧及我的意願,自顧自地收拾著它的黑行李箱。盡管不情願,我卻必須得憶起它們。即使不是必須,而是想要,我也寧願我不必想要去做這件事。

有時,勞動營的事物並非一個接一個,而是成群地、一古腦兒地來突襲我。因此我知道,它們並不是來喚起我的回憶,而是為了來折磨我。我還沒完全想起,是否在收納包裏帶了針線,就會有一條手絹冒了出來,它的樣子我已記不起了。這時又會冒出一把指甲刷,我也不知道是否真有過。接著又會再冒出一面小梳妝鏡,或許真有過,抑或沒有。過會兒又加上一塊手錶,如果我真帶過這麽一塊去的話,也不知道把它弄到哪裏去了。也許跟我沒有什麽關係的事物都找上我了。它們想在這夜晚將我流放,帶回勞動營。因為它們成群結隊而來,所以並不僅僅停留在我的腦海裏。我感到胃裏一陣抽搐,直冲向硬腭。呼吸的秋千翻滾起來,我得大口大口地喘粗氣。這樣的一個齒——梳——針——剪——鏡——刷就是一個怪物,正如饑餓也是怪物一樣。如果饑餓不曾作為一個物體存在過的話,也就沒有這些事物的騷擾。

每當夜晚這些事物前來騷擾時,我喉嚨內的空氣就會發緊,我就會猛地推開窗,把頭伸出窗外。天際一輪明月,宛如一杯冰涼的牛奶,洗濯著我的雙眼。呼吸重新找到它的節奏。我吞咽這寒冷的空氣,直到不再身處於勞動營之中。接著我關上窗,重新躺下。對此床一無所知,依然溫熱。房裏的空氣注視著我,散發著一種溫熱面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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