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藝術——米沃什訪談(8)

采訪者:在你的近作《蜘蛛》一詩里,在隱喻的意義上,你將詩歌界定為建造小小的船隻/……適於穿越時間的邊界。你這樣看待自己的工作嗎?

米沃什:我更喜歡使用“蛻皮”的隱喻,它意味著放棄舊的形式和假定。我感覺,這是寫作令人激動的地方。我的詩歌總是在尋找一個更寬闊的形式。我一直與那些僅僅專注於審美目標的詩歌理論發生抵觸。然而,在某種程度上,我感到高興,我的一些舊作,它們獨立於我很好地存在,不受我,以及創造它們這一行為的限制。


采訪者:那麽,為什麽在一個詩人或者畫家被高度欣賞和器重時,你經常表達你的疑慮?

米沃什:問題是:公眾通常想要的,是一幅完善的藝術家的畫像,排除了所有的矛盾,超過了生命許可的不朽。這樣一幅肖像與主體之間的差距,可能會令人沮喪。如果詩人的聲望被限制在一個狹窄的圈子,那麽,他的形象很可能不會被扭曲。圈子越大,扭曲的風險就越大。


采訪者:對於你的形象,怎樣的扭曲是最令你煩惱的?

米沃什:將我作為一個道德家的形象。當我的詩在波蘭被禁止,而我獲得諾貝爾獎之後,對於許多人來說,我成為了對抗出版審查的象征,因此成為了一個道德人物。我不知道,我是否依然是這樣一副形象,它可能已經變得有點劣質了。讓我看一樣東西。【米沃什摸索口袋,翻出一個紀念章。】這是波蘭的一個紀念章的復制品。它有四個符號:教皇約翰•保羅二世的徽章、波蘭大主教的法冠、電工的工具——代表瓦文薩——以及一本書,代表我。


采訪者:你與之比肩的人,很不錯啊。

米沃什:還不壞——對於一個二十世紀的詩人來說,尤其是考慮到所有那些關於詩歌在人類社會中位置的悲嘆。但是,我很懷疑這一點。我不希望自己被當成波蘭歷史上一個偉大的道德運動的一個部分。對於“如何過一種道德的生活”這一問題,藝術不是一個充分的替代品。我害怕披上一件對我來說太大的披風。


采訪者:你認為,一個詩人最好是在一種默默無聞的狀態里工作嗎?

米沃什:我一直在一種幾乎默默無聞的狀態下工作了許多年。我在伯克利的歲月,實際上幾乎沒有觀眾,而在美國,我只可依賴少數幾個人的判斷。我在巴黎和波蘭有幾個朋友,所以通信給我起了巨大的作用:收到幾個朋友的來信是我唯一進行下去的力量。我以波蘭語出版我的詩集。這些書必須被偷運回波蘭,所以我不知道波蘭讀者的反應。

我知道我是誰,我知道我的價值,但是,在伯克利,我幾乎所有的同事都不知道我,當然,除了斯拉夫語言系的教授。我只是一個不起眼的院系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教授。只是在我開始教授陀思妥耶夫斯基時,在學生中間才出名。有一個故事可以簡要說明那些歲月。在斯坦福大學,我出席一個文學界的聚會晚餐,與耶日•柯辛斯基【14】一起,當然,他很有名。有一個女人,柯辛斯基的一個熱心讀者,在餐桌上與我相鄰而坐。可能覺得有必要表示禮貌,她問我,你是做什麽工作的?我說,我寫詩。她厲聲回答說:每個人都寫詩。我不是特別介意,但仍然感覺受到了傷害。它代表了我那些年的狀況,懷抱雄心的痛苦。


采訪者:你如何獲得一個相對較大的受眾面?

米沃什:很久以前有一個時期,因為寫作一些取悅於人的東西,我嘗到過“知名”的滋味,但是,這個時期早已一去不復返了。當你寫作政治詩時,像我在戰爭期間所做的那樣,你總會有追隨者。今天,對於“知名”,我感到吃驚和不安,因為我想知道,那些反響是真實的,而不是因為我是諾貝爾獎得主。另一方面,我不認為諾貝爾獎已經影響到我,或者我的創作。


采訪者:你怎麽看待華萊士史蒂文斯關於現代詩的一個觀念,他認為心智之詩在於發現足夠的事物的行為

米沃什:今天,文學和詩歌處於科學思維方式、實證思維方式的巨大壓力下。史蒂文斯的頭腦具有穿透力和剖析性,我認為它用於詩歌是錯誤的。如果我們以史蒂文斯的一首詩《兩隻梨的研究》為例,我們會發現,它似乎試圖向火星人、向來自另一星球的一個生物,描述梨子。這就是解剖。我覺得,這個世界的事物應該被沈思,而不是被解剖——在荷蘭靜物畫里,可以發現那種對於客體超然的態度。叔本華認為,這些是藝術的最高形式。那種沈思,也存在於日本的俳句。松尾芭蕉說過,寫松樹,你必須向松樹學習。這是與解剖世界完全不同的一個態度。我覺得,叔本華真是藝術家、詩人的哲學家。


采訪者:為什麽?

米沃什:因為他強調距離的必要。在宇宙的運轉里,我們處於激情的地獄之火的循環中——奮鬥和掙扎。叔本華受到印度宗教著作的影響;對他來說,解放意味著站在生與死的永恒之輪外。藝術也應該站那運轉的輪子之外,這樣,我們就可以擺脫激情、欲望,以某種超然的態度,接近客體的對象。生命的激情,可以通過超然的沈思而被消除,它是一個很好的關於藝術的定義:“超然的沈思”。這就是為什麽,叔本華認為藝術的典型是靜物畫、荷蘭靜物畫。


采訪者:你的兩首詩,《致雷傑饒》是對一次談話的回應,而最近的詩《卡普里》,提到等待真正的存在,以肉體形式存在的神聖之神秘。這是否表明,詩歌是一種神聖的行為,通過詩歌我們可以喚起存在?

米沃什:是的,就我自己而言,我相信,我們知道的世界,是一個更深的現實之表皮,那個現實存在於那里。它不能被簡化為純粹的詞語,這是我與本世紀一些作家的基本分歧。這是有區別的,一者是關注於語言、他的內心生活的人,一者是獵人——如我本人——因為現實不能被捕獲而痛苦。

譯註:

【14】耶日•柯辛斯基(1933-1991),波蘭裔美國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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