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拙劣的笑話(8)

當然,甚至現在坐在桌旁時,伊萬·伊里奇也寧肯砍下一只手,也不願承認(不僅不大聲承認,甚至對自己也不願承認),這一切真正的就是這樣。一分鐘還沒有過完,而現在他在精神上還有某種平衡。但是他的心,心……有多痛苦!它需要寬舒,需要空氣,需要靜息。要知道,伊萬·伊里奇終究是太善良了。

你知道,他清楚,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早就該走了,不只是走開,而是逃脫。他也十分知道,一切都忽然變得不像,完全不像不久前走在人行道上時所想象的那樣。

“我為什麽要上這兒來呢?我上這兒來,難道是為了吃喝嗎?”當他吃鯡魚時,他問自己。他甚至給予了否定性的回答。

對自己的這種行為心里時常出現嘲諷。他甚至連自己也開始不理解他真的是為什麽而來的了。

可是,怎麽走開呢?沒結束就這麽走掉是不行的。“人們會說什麽呢?他們一定會說我愛逛不三不四的地方。如果沒有完成目的,那的確會是那樣。比如,明天(因為到處都會傳開的)斯捷潘、謝苗、辦公室里、申貝爾家、舒賓家會說什麽呢?不,一定要讓他們全都了解我來的目的,一定要表現出精神上的目的,我才能離開……”然而,良機不再有了。

“他們甚至不尊重我了,”他繼續想。“他們在笑什麽呢?他們太放肆了,好像無情的人……是的,我早就料到整個年青一代是沒有感情的!我無論如何要留下來!他們現在跳舞,不一會就會聚到餐桌旁來……我將談論問題,談論改革,談論俄羅斯的偉大……我還會把他們吸引住哩!是啊!也許這根本不會有什麽損失呢……也許實際上永遠都是這樣的。我該從什麽談起才能吸引他們呢?我該用什麽手段呢?我茫然了,真正茫無頭緒了……他們需要什麽,要求什麽呢……我看見他們在那里發笑……是笑我嗎?天哪!我需要什麽呢?我為什麽來,為什麽不走,要得到什麽呢……”他想著想著,一種恥辱感,深重難受的恥辱感愈來愈撕裂著他的心。

然而,一切在照樣進行,一個接著一個。

伊萬·伊里奇在桌旁落座剛過兩分鐘,一個可怕的思緒困擾著他的整個身心。他忽然感到醉得厲害,就是說,不像先前那樣,而是爛醉了。這原因是剛喝過香檳酒後喝了一杯伏特加,那酒馬上起了作用。他感覺全身乏力。當然,他的傲慢倍增,但神智還是清醒的,並且對他喊:“不妙啊,很不妙,甚至會完全失禮呢!”自然,那些酒後多變的思緒不可能停留在一點上: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甚至他自身也感覺得出來的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傲慢、成功的願望、排除障礙以及志在必得的百倍信心;另一方面,則是心中的劇痛和情緒沮喪。“他們會說什麽呢?這將如何了結呢?明天會發生什麽呢?

明天,明天!……”

起初,他不知怎麽暗地里預感到,客人中已有他的反對者。“這原因想必是我方才喝醉了,”他懷著痛苦的猜疑想了想。現在,當他從一些確鑿的征兆上確信,在這宴席上有他的反對者,而且無可置疑時,他是多麽恐懼啊!

“這是因為什麽呢!因為什麽呢!”他思忖著。

宴席餐桌上總共坐了三十人左右,有的人已經吃完,有的人很放肆,叫叫嚷嚷,大聲說話,提前祝酒,或用面包屑和女賓們互相投擲。有個長相難看、身著滿身油汙禮服的男客,剛落座就從椅子上倒下去,直到晚宴結束還沒起來。另有一個人直想爬到桌上去祝酒,只是被那個軍官抓住上衣的後襟,才阻止了他的這種過早的狂熱行為。雖然從某將軍家雇了個農奴作廚師,但菜的花色極為平常:魚凍,土豆牛舌,小豌豆肉餅,而後是鵝,最後一道是牛奶杏仁酪。酒類有啤酒、伏特加、烈性白葡萄酒。一瓶香檳酒擺在大人一人的面前,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不得已要去給他斟酒,他在晚宴時已不敢自作主張了。其他客人乾杯時規定喝山地酒,或碰上什麽就喝什麽。餐桌是由許多桌子拼湊起來的,其中有一張牌桌。餐桌上鋪著許多塊桌布,其中一塊是雅羅斯拉夫爾出產的花麻布。男女賓客混合就座。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不入座,她忙碌地張羅著,掌管著。可是,這時來了個兇惡的女人——她以前沒有露過臉,穿件淺紅色綢緞連衣裙,包紮著牙齒,戴著高高的包發帽。原來她是新娘的母親,終於同意從後房出來參加晚宴了。她直到現在才出來,是由於她和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之間有著不能和解的私怨。不過,這個問題往後再說吧。這女人惡狠狠地甚至嘲諷地看著上司,顯然,她是不樂意被介紹給他的。伊萬·伊里奇覺得這個女人極其可疑,不過,除她之外,別的人也很可疑,他們給人以下意識的擔憂和不安,甚至還讓人感到,他們這些人在串通一氣,正是為了反對他。至少伊萬·伊里奇自己是這麽感覺的,因此,在整個晚宴過程中他對此越發深信不疑了。正是如此:那個留胡須的先生是一位自由主義藝術家,他怒氣沖沖,甚至一次又一次地瞧瞧伊萬·伊里奇,而後轉過身去同鄰座竊竊私語;另一個是學生,確實已經酩酊大醉,但仍然有跡象表明他也可疑;對那個醫科學生同樣不要寄什麽希望;就是那個軍官也不可完全信賴;那位《炭火塊》編輯的眼里閃現著一種特殊而露骨的仇恨:他高傲地坐著,自負地張望著,還隨意地撲哧而笑呢!那位在《炭火塊》上只發表過四首小詩就成了自由主義者的編輯,其他的客人雖然對他不屑一顧,甚至明顯地不喜歡他,但是,當伊萬·伊里奇身旁忽然落下一團面包屑時——這面包屑明顯地是對著他的,伊萬·伊里奇敢打賭說,這不是別人而是《炭火塊》編輯扔來的。

無疑,所有這一切都給他悲觀失望的影響。

還有,進行觀察也是令人極不愉快的。伊萬·伊里奇確信自己說話開始不清晰和吃力了,有很多話想說,可就是舌頭轉不動,而且,忽然間他仿佛失去了知覺,更糟的是,突然無緣無故地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麽可笑的。這種現象在喝了一杯香檳酒後很快就消失了。這杯酒雖然是伊萬·伊里奇自己斟下的但並不想喝,所以完全是突然之間在無意中喝下去的。喝過之後,他差點想哭。他感到他在陷入最怪誕的感情中。他又開始愛,愛所有的人,也愛普謝爾多尼莫夫,也愛《炭火塊》編輯。他忽然想要擁抱他們所有的人,忘掉一切並與他們和解。同時,開誠布公地把一切告訴他們,一切的一切,就是說他是一個多麽善良、多麽完美的人,具有多麽卓越的才乾。他將多麽有益於祖國,多麽善於取悅女性,而更重要的,他是一個多麽進步的人,多麽仁愛地同情所有的人,同情最底層的人,而結束談話時,他要坦誠地說明促使他未經邀請參加普謝爾多尼莫夫的婚禮,喝了兩瓶香檳酒以及以他的到來使普謝爾多尼莫夫感到幸福的動機。

“的確!千真萬確首要的是坦誠!我將以坦誠感化他們。

我清楚地看到,他們將會信任我;即便他們現在還以仇視的眼光看我,但當我向他們坦露一切時,我將令人傾倒地使他們折服。他們將斟滿酒杯並高聲為我的健康乾杯。我相信,那軍官會把酒杯砸碎在馬刺上,甚至高呼“烏拉”!如果他們按驃騎兵的方式把我擡起來向上拋,我對此是不會反對的,甚至會感到很舒服的。我將吻新娘的前額,她真討人喜歡。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也是個大好人。當然,普謝爾多尼莫夫以後也會改好的。可以說,他還缺乏上流社會文雅的風度……

當然,雖然整個新的一代還沒有這種有禮貌的誠摯態度,但是……但是我將同他們談當前俄羅斯在其他歐洲列強中所肩負的使命,我還要談到農民問題,甚至……,他們大家都會喜歡我,我將風風光光地走出去!……”

所有這一個個幻想當然都是十分令人愜意的,但是,也有不愉快的東西,那就是在這些美麗的希望中,伊萬·伊里奇忽然發現自己身上有一種出乎意料的能力:好吐痰。起碼也是完全不顧他的意志,一口痰就從嘴里飛出來了。他發現阿基姆·彼得羅維奇的面頰上濺上了他的痰。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出於禮貌仍然端坐著,不敢立即把它擦掉。伊萬·伊里奇拿起一塊餐巾自己趕快把它擦去。但是,他馬上感到,這樣做有多麽荒唐,多麽謬誤。他沈默起來,開始感到驚訝。阿基姆·彼得羅維奇雖然把酒喝乾了,但依舊坐在那里像只落湯雞一樣。伊萬·伊里奇現在才意識到,他對他談一個最有趣的話題差不多有一刻鐘了,而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在聽他談話時,仿佛不僅感到不安,而且還有些害怕。普謝爾多尼莫夫和他隔著一把椅子,也把脖子伸向他,側著腦袋諦聽著,露出一付最令人厭惡的樣子,確實像是在看守他。伊萬·伊里奇掃視一眼客人,看見許多人直望著他哈哈大笑。但是,非常奇怪的是,這時他一點也不難為情,相反,他又喝了一口酒,突然大聲地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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