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澤·薩拉馬戈《修道院紀事》(8)

他慢慢騰騰地走著。在里斯本,沒有任何人在等候他,在馬芙拉也一樣。幾年前他離開馬芙拉參加了國王陛下的陸軍。如果父母還記得他,也許認為他還活著,因為沒有關於他殘廢的消息;也許以為他死了,因為也沒有關於他還活著的消息。總之,隨著時間的推移就會知道究竟如何。現在是晴天,一直沒有下雨,叢林中開滿鮮花,鳥兒不停地啼鳴。“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在旅行背袋中裝著鐵制假肢,因為有些時刻,或一連幾個小時,他都感到手還長在胳膊尖端,而又不願意失去以為自己還完整無缺的這種幸福感,只有完整無缺才能把卡絡斯或者菲力浦捧上王位。其實,戰爭結束之後兩個人都登上了寶座。對“七個太陽”來說,只要不看缺少肢體的部位,只要感到食指尖發癢,只要想像著用大拇指去搔癢,那就心滿意足了。要是今夜做夢的話,他在夢中會看到自己肢體毫無殘缺,他那疲憊不堪的頭會枕在两隻手的手掌上。

巴爾塔薩爾把鐵制假肢收起來還有一個為自己打算的原因。他很快便明白了,裝上鐵制假肢、尤其是裝上包皮的假手之後,人們不肯給他施捨,或者非常吝嗇地施捨一點兒,盡管低於垂到臀部的腰刀不得不給上幾個小錢。當然,所有人都佩著劍,就連黑人也如此,但他們缺少那種一旦需要便能動手的神氣。如果說一夥旅客根本沒有必要對站到中央擋住去路的士兵產生疑慮,因為他失去了一隻手,僥幸保全了性命,或者來的人擔心乞討會變成攔路搶劫,而施捨卻總能落到他余下的那隻手中,那是因為,巴爾塔薩爾靠的是還有一隻右手。

過了佩貢埃斯,便是一片松林,沙地從這里開始。巴爾塔薩爾靠著牙齒的幫助把假手安在斷肢上,在必要時假手可以充當匕首,當時,極易致對手死命的匕首是禁止使用的。可以說,“七個太陽”隨身帶著優待證,帶著雙份武器,假手和劍。他走了一段路,躲到幾棵樹的陰影之中。後來,兩個人走過來想搶他的東西,盡管他一再高聲說他身上沒有錢,他們還是不肯罷休。他把其中一個殺死了。既然我們來自一場戰爭,親眼目睹過狼藉的屍體,對這件事就無須詳加描述了,但有一點應當提一句,就是“七個太陽”後來用鉤子換下了假手,以便於把死者拖到路邊,這證明了兩種假肢各有用途。那個沒死的劫匪還在松林中跟蹤了他半里路,後來不再堅持了,只是從遠處咒罵了他幾句,看來並不認為咒罵能傷害他或讓他氣急敗壞。

“七個太陽”到達阿爾加萊加的時候天色黑下來了。他吃了幾條煎沙丁魚,喝了一碗酒,身上的錢所剩無幾,不能住宿,只夠維持明天的生活,於是鑽進一家的屋檐下的車子下邊,裹著斗篷睡著了,但安著假手的左臂留在外面。他睡得很安穩,夢見又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萊羅斯開戰,這一次葡萄牙人必將取勝,因為“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沖在隊伍前頭,右手舉著斷下來的左手,西班牙人的盾牌和符咒都無法抵擋。他醒來的時候東方的天空還沒有出現朝霞,感到左手疼得厲害,這毫不奇怪,那邊安著鐵制的假手。他解開鐵鏈。由於強烈的幻覺,加上尚是夜晚,車下漆黑一片,他看不到两隻手並不說明它們不在那里,於是用左胳膊拉了拉旅行背袋,又裹在斗篷里錯縮著睡著了。至少現在已經擺脫了戰爭。身上確實少了點什麽東西,但畢竟還活在人世。

天剛剛放亮他就起來了。天空晴朗,就連最後幾顆星星也顯得那麽玲瓏剔透。乘著好天氣進入里斯本,至於在那里住下來還是繼續趕路,以後再看。他把手伸進旅行背袋,拿出在阿連特茹的路上一直沒有穿的破皮靴,要是一路上都穿著的話就更破了。他設法讓右手更靈巧一些,再讓左胳膊的殘余部分盡量學著幫忙,終於把靴子穿到腳上了,否則两隻腳就會受起水泡和裂口子之苦,其實他早在其平民生活中就已經習以為常了,在軍旅時期也是如此,艱苦的時候連皮革做的晚餐都吃不上,更不要說穿皮靴子。沒有比土兵的生活更苦的了。

到達碼頭的時候,太陽快落山了。已經開始落潮,船老大高聲喊叫說,潮頭正好,馬上升船,不然就晚了,去里斯本的快上船;“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跑上搭板,旅行背袋中的鐵制假肢叮叮作響,一個愛開玩笑的人說,這個缺胳膊的把馬掌放在袋子里背著,大概是為了節省吧;巴爾塔薩爾瞥了他一眼,用右手取出假手;現在該看清楚了,此人不是好欺侮的,那樣子是裝出來的。開玩笑的人趕緊轉過臉去,暗暗請求聖徒克里斯托旺保佑,千萬別在路上出什麽事,從那里到里斯本再沒有開口。一個女人莽莽撞撞走過去,和丈夫一起坐在了“七個太陽”旁邊,打開食品袋子要吃飯,請他一起吃;由於她非讓士兵吃不可,並一再堅持,他才同意了。巴爾塔薩爾不喜歡當著別人的面吃飯,因為他只有右手,像正常人用左手一樣,麵包會從手中滑下去,麵包的配餐食物也往下掉,但那女人巧妙地把配餐食品放在一大片麵包上,這樣他便可以輪換用各個手指使用從旅行背袋中取出的小刀,不著急不著慌地吃起來,並且吃得相當不錯。論年齡那女人足可以當他的母親,那男人足可以當他的父親,所以這絕不是什麽在特茹河河面上的調情,那男人也不是在為他們掩飾什麽男女間的眉來眼去。僅僅是一點兒博愛之心,是對從戰場歸來的殘廢人的憐憫。

船老大升起三角帆,風助潮勢,推動木船前進。槳手們睡足了覺,喝夠了酒,精力充沛,不慌不忙地劃著槳。繞過地角之後,趕上了退潮海流,船輕快得像奔向天堂一樣。太陽的余輝照得海面金光閃閃,兩對海豚輪流在船前穿過,弓起油光閃亮的脊背,仿佛以為離天不遠,想遊到天上去。里斯本就在遠方的對岸,好像浮在水面上,向城垣外面彌散開來。高處是城堡和教堂的塔尖,俯瞰著模糊的低矮房屋,建築物三角形的側面隱約可見。船老大開口了,說昨天發生的事很有趣,你們誰想聽聽,大家都說願意聽,這畢竟是消磨時間的方法,因為航途不算短。事情是這樣的,船老大說,一隻英國艦隊來到那邊,就是桑托斯海灘對面,運來的隊伍要到卡塔盧尼亞跟在那里等著的另一方的隊伍打仗,但同時還來了一艘運送一些慣犯夫婦的船,要把他們流放到巴巴達斯島上去;船上還有50來個生活悲慘的女人,她們想到島上去改換門庭;那種地方既有良家女子也有風流蕩婦;但船長那鬼東西想,讓她們在里斯本生活豈不更好,於是下令把那些誘人的娘兒們卸到岸上,這樣還能減輕載貨的重量;我親眼看到幾個英國女人,長得蠻不錯,腰肢還挺苗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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