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拉姆·多多《當你途經我的盛放》(7)

水湄有橋


(半真半假的西塘遊記)

古有“吳根越角”之稱的西塘,已有上千年的歷史。我不敢想象那些臨水而建,磚木結構的矮屋,竟是千年之前所造。但是我相信,縱橫成網的,同時擔負著隔離和引導的水道,定是從鴻蒙開始,就默默流淌,至今仍不改初衷,淡對炎涼。

西塘,浸淫在一種潛移默化的變遷裏,就像河邊的垂柳有一種潛移的綠。你能知道她改變了,但你無法知道這種變化是從哪一天的早晨開始的;你或許能指出是哪裏變了,但你一定不能預料她的將來會變成什麽樣子。西塘就像是燒香港裏的水,平靜得讓你以為她本無來頭也無去處,是無常世界裏的一個“有常”。所以當我走在長長的廊棚下時,甚至會以為在下一個拐角,就會看見古時做瓦當的工匠,挑著泥擔子,臉上全是汗。又或者,當我坐在鹹亨酒店臨窗的桌子旁時,會看到薛家的二小姐,由姆媽陪著,要坐船到鄰鎮去。就連在屋頂上驚飛的鴿子,都是因為被千年前的鐘聲所震,要飛到閣樓上,伊人的眼裏去。西塘就是有這種魅,發黑的瓦頂、靜謐的流水、幽深的弄堂、悠長的廊棚、熄滅的燈籠,都在給你下著蠱,讓你弄不清,到底是那些遠去的人和日子,又隨水而來了;還是你誤打誤撞,穿越了歲月和流年,進入了別人的生活,而那生活是永遠的停在了一千年前的。但,她確確實實是流動變化的,從東到西,從過去到將來的流淌,從一低眉到一擡頭已是多少個變,無常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人心的每一個角落發生,西塘當然不會例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和西塘各自存在,並互相對視了整個有雨的下午和一個無風的夜晚。

漸漸的我發現,我只是個外來的異族,西塘的古和舊,都不是讓我來懷緬的。然而此地畢竟四處散落著故事的材料,而她的寧靜又為想象騰出了空間。我不懷舊,我至少可以聯想——

曾眉眼盈盈的,我從深巷中走來。素衣縞褲的,除了那眼兒,再沒什麽光彩。可你轉過身,嘴角牽起了笑紋。我就知道,那一刻你把我奉若偶爾現了人身來過眼的花仙。


你那樣謹慎的牽過我的手,試探著捏了捏。你是怕把我碰壞了,怕損了一瓣仿佛今晨還露水漣漣的花肢。而我真的顫抖了,不是你的手太緊,是我受了這般寵愛,驚慌起來。是不是就該,整個兒在你面前盛開?可又怕一顆心騷動的太厲害,傷了自己。傷了自己,不就傷了你?於是我暗下決定,今後要很小心,只在有月光的晚上,只在你看我看得出神的時候,開放,和著一些芬香。

那夜,清風弄影,月時暗時明。我遍尋你不著,連搖渡船的老爺子都笑我癡了。一顆石子,扔進河裏,月光碎了,青蛙跳了。回身見你,似笑非笑坐在屋頂。你招呼我和你同坐。我跑著過了五福橋,登上二嫂家的土墻,狗叫了,老爺子開始笑我瘋了。這樣的月色,這樣的穿白衣的你,就讓我為此瘋一回吧。你謹慎地,伸手環住我的腰。突然飄來一陣香,我想是我在開放,就開在你的唇邊。

“看這丁香,聞聞香不香?”

你的手裏多了一株丁香。

“按說都八月了,不該還有開得這麽盡興的丁香”。

你又說那是因為這丁香知道了,你要把它插在我發上,於是一直開到了現在。你把花為我別上。

“真香!”

可我多想告訴你,那開著的,那馨香著的,是我!可你微仰著臉,似笑非笑。

整個正月,我只出了一趟門。爹雇了轎子,把我們娘倆送到烏鎮外婆家,給她老人家拜年。外婆家來了個趙婆,一直瞅我,我就一直看院子裏的臘梅。那些零星的碎瓣很像你的笑。剛剛還分明見著,一會兒就隱了。這陣怎麽不見你了呢?是不是也隱進了世事裏?

剛到家的那天晚上,有人敲我的窗。我趁睡在外屋的老媽子睡熟了,光腳下了床。開窗是你!你的頭上,眉上都是雪,看上去像廟裏的土地爺。我笑了,你卻沒笑。伸出一雙手,捧住我的臉,手很涼。我靜靜的看你的眉頭在顫,顫得雪屑往下掉,沾在臉上變成水。你微張了嘴,又咬住了唇。

“我要走了,明年一開春就回來,別讓你爹將你許了別人。”

為什麽是現在?風雪正來,為什麽不等到春暖花開?看一眼我盛放的嬌態?我只能用盡了力氣,還你一個似笑非笑:

“不讓,不讓。”

你松手,你轉身,你走。

那年雨水多,楊秀涇的水漲了有二尺多。我聽李大哥說,河裏的魚都順著遊別村去了。怪不得鎮裏曬場上都涼著漁網。那天經過,看到漁網上竟粘滿了蒲公英,絨絨的白球。該是要落地再開花的吧,都糟賤了,就這飛了半路,沒了音跡。

正出神呢,鎮上熱鬧起來,說是你回來了。就在這曬場上,就隔了這張網,我又見了你。你穿了新衣,我盤了新髻,你的妻,一臉嬌羞,如桃花暗喜。七年滋養,我緊閉的花蕾,就等來了這一回照面。本是要你來,那花才開的。可誰知到了最後,花也無力開,你也無心摘。就像粘在漁網上的蒲公英,曾經有多大的勇氣,都最後被經經緯緯網得死死的,爭辯都無言。

我看見了,你牽了妻的手,那麽的隨意。我要怪你的不謹慎了,你應像當年牽我一樣的,牽你的妻。你們就那麽相牽著拐進了石皮弄,我想我也該離去。回身見老爺子早泊了船,一直坐在石墩子上搖頭。我看了他一眼,心想:老爺子,不必。我們誰也沒欠誰,只是被愛情顛覆了一回,如今又被現實翻了過來,大概是一條早被算好了的路。素衣縞褲的,我走回了深巷裏。剩下,一些舊夢,一排漁網,和漁網上粘著的一顆,無名花蕾。

中秋,鎮上請來了戲班子,熱鬧到半夜,才陸續散去。我那小孫子沒見過這場面,興奮了一夜,好不容易給安頓睡去。人啊,越老越不能睡了,怕是一覺醒來就人事皆非吧。叫小菊搬了張藤椅,我一個人坐到後院去。是桂花,香了一個院。也是,桂花那麽小,開到極致也不顯,要不是靠了這香,誰知道她們來過?

誰又知道,你曾到我家的窗臺來過?如果知道,你這一過眼,就是六十年,我會先種一叢杜鵑,裝飾這窗臺,裝飾我蒼白的臉。如果知道,在我送你的那個巷口,我一轉身,就是八萬裏,你也會折一支楊柳,一半,繞在我的腕上,一半,夾進你的書裏。哎,老嘍,老得連淚,都縱橫不起。

我那小孫子不知什麽時候跑了出來,我剛要擡手嚇唬他,小家夥竟然先舉起了手,指著我叫了起來:

“奶奶好看!奶奶好看!奶奶頭上插滿了丁香!”

“什麽!!!”

難道如今,我連人都枯萎了,那朵發際的丁香還在開放!是不是,她又知道了什麽?是不是愛情曾回來過?

這一次,我想是時候舍了這人身,完完全全的綻放!請你一定,要穿過所有的時光,來看!來看!

素衣在八月的最後一天下葬。第二年,她的墳頭,長滿了野丁香。)

西塘就是這樣的淡然,所有悲慟和狂喜,在穿過那長長的弄堂後,都將變得稀薄和綿延;再滌過楊秀涇裏的水,就更添了幾分看透世事的冷靜。低低的屋檐下,只發生著生和死那樣的大事,愛情只是個過場。

在這裏,愛情不作主角,只細細密密的,鋪在了每一個角落,有時甚至不以愛情的面目出現。墻角的一朵花雕謝了,你知道嗎?她其實是被昨天的一只路過的蜻蜓拋棄了。王家的貓不再爬上那朱漆的欄桿了,那是因為它怕見到河中的那條小黃魚,又要害一個晚上的相思。而阿乙的愛情面目,更是只有一個短短的瞥見。

阿乙今年十九了。他那白皙的膚色被他的父親視為是福薄的標誌。老人的邏輯是:長一身嫩白的皮膚就不是種地的料,不種地就只能做學問、寫文章,而文章寫得好的,都是命不好的,所謂“文章憎命達”。

可阿乙不這樣認為,他覺得自己很幸福,假如月光每夜都能到他的床頭。如果這時候,風再來推他虛掩的門,翻他未完的詩稿,他定會起身披衣,沏一壺茶,再讀一本唐人小說。如果他想再幸福一點,他會拿出他偷藏的酒,啜飲一口,然後就可以對著墻上的影子笑出聲來。

阿乙就是這樣的不貪心。阿乙的幸福,還有一個理由,就是他有一個愛著的人。那人阿乙沒見過,只知道她住在倪家大院裏,也許是他們家的小姐,也許只是個丫頭。

那天阿乙到鎮上講學,他是個教書先生。阿乙和往常一樣經過倪宅,不一樣的是,這時他聽到一聲笑。只是笑沒有言語。那女子的笑很特別,聽不出是喜上眉梢的笑,還是破涕為笑的笑,也許是轉嗔作笑的那個笑。似乎這笑並無原因,阿乙聽的迷糊了,可又有什麽關系?並不是每一件事,每一個表情都要有個原因的。有人在笑,或者僅僅是因為墻外剛好有人在聽,如此而已。

然而這笑聲從此就沒有在阿乙的耳邊停止過。枝上的蟬叫了,是有人在大笑;枝上的蟬噤聲了,是有人抿嘴而笑;搖櫓是嘩嘩的笑;流水是淙淙的笑;漿草是綠色的笑;燈籠是紅色的笑;日落是正要隱去的笑;月升是即將生起的笑;醒著是清明的笑;睡著是朦朧的笑。

阿乙被他自己的幸福包圍著。他甚至並不盼望見到那個女子,不打算把自己的愛意告訴她。曇花未開,你可以為她寫一千首情詩,一旦開啟,你能做的就只是驚嘆她的美麗,並且眼睜睜的看她枯敗——在你來不及惋惜的時間裏。

這天,阿乙覺得很不祥,因為他看到了一只斷尾的貓。看到了斷尾的貓又有什麽呢?但是如果阿乙覺得不祥了,那麽他看到的每一只貓都是不祥的。他穿衣出去了,要為他所預感到的不幸找更多的證據,他是這樣的敏感又勇敢。

但是一切都很正常,阿乙從河的左岸走到右岸,從臥龍橋到環秀橋,從上西街到下西街,從椿竹埭街到七老爺廟,他再也沒看到斷尾的貓,應該說根本就沒再看到過任何的貓。但是他仍然心事重重:“一定有什麽要發生了,在我未能預料的時間裏”。

阿乙來到了北柵街,他覺得離那個時刻越來越近了,他不安,想要避開街上的人,於是他拐進了四賢祠弄。不料,事情就在這一拐裏發生了。是一個女子,在弄的另一頭。

就像稭梗花知道自己要開放一樣的自然,阿乙知道那笑聲是來自那一個正款步而來的女子。來自那張小嘴,或者僅僅是那雙眼睛,阿乙看不清那雙眼睛,只能看到覆額的烏發,但是他就是知道。

終於還是要發生,還是要相遇,阿乙忽然覺得很悲哀。他仿佛感到了那藍色的裙裾擺動時生起的風,他緊了緊衣襟。而晃動的耳環墜子,又開始擾得他心神不寧。他慢慢的向前走去,他是勇敢的,可又是宿命的,他敢於追問命運要給他什麽,但是從來不敢不要那些所給予他的。


所以他慢慢的向前走去。走到第三步,阿乙有點恨自己了,第四步時他想:你不是愛她麽?難道愛只是讓你變得更脆弱?只是讓你白皙的皮膚更蒼白?如果她不在時你是幸福的,難道她在這裏了,不更是一種觸手可及的幸福嗎?不要問這幸福會有多久,和長長的一生相比,或者很短。而這一生若和西塘相比,不也只是一個短嗎?當她向你走來,你就應該走向她,這窄巷的相逢不是針對誰,幸和不幸都不是目的,它只是一個相逢,你要做的只是完成這次相逢。這場愛情已暗藏了太久,上天要它昭然若揭。你,已支取了太多的幸福,縱有不幸加之於你,也只是求個平衡,有何不可?

阿乙擡起了眼,一種釋然而又坦然的微笑開始綻放,從眼角到鼻尖,到唇邊到全身。女子一直低眉順目,當然不知道阿乙在這十六步之間的成長。她只能聽見兩個不同的足音,在這個無人的午後,兩個足音,足以描述一個世界,成就一段愛情。他們就這樣走向對方,一個心意已決,一個渾然不知。走近了,阿乙發現那耳環其實沒有墜子,那麽剛才恍的,當然也不是墜子了。

但真真切切的,阿乙看見了她眼角的細紋,幸福著阿乙的那些笑,定是從這紋路裏曲曲折折,來到阿乙的耳邊的。那紋路便與阿乙掌心的愛情線吻合了,一切有了源頭,有了因由!阿乙再也忍不住,輕聲笑了出來。這一笑,又被那女子剛好聽見,驚恐間一擡頭,她的前額在他的鼻尖。世界就是再大,也大不過這長長的窄弄,一切生命都可以在這對視裏活色生香。

她的臉嘩然紅了起來,但她狡猾地在紅雲騰起前低下了頭,幸好前額的發夠濃密,蓋住了跳動的眉頭。她側身一閃,恢復了原本的路線,原本的步態。阿乙也收起了他的笑。他覺得夠了:好了,還你這一聲笑,我便不再回頭,不看你欣喜還是哀愁。我既然有勇氣讓愛情發生,現在我將用同樣的勇氣等愛情結束,我不打算挽留。一步步行去,你的足音還在我的耳後,我聽它漸遠,認認真真的聽,我不要錯過愛情成、住、壞、空的每個細節,這樣的幸福才是完整的。我快要完全的穿過這個弄堂,你也快要完全的穿過我的愛情,我會懷念,但不會很久。

愛情究竟有多長?我知道,全長236米。

“又一個故事結束了”晚上坐在永寧橋的欄桿上我想。然而也許還有一個故事已經生起,也許主角就是聽見阿乙笑聲的那個女子。下次你來西塘,請千萬別驚動那個舉著紙傘,佇立江頭的女子,別驚動她的隱秘的幸福。來,先和我幹了這杯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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