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帝宣戰

教堂的尖頂後來一直沒有能再立起來,杜朗迪神父原來打算在教堂尖頂的閣樓上安放一個大鐘。但是峽谷裏風聲日緊,信奉耶酥基督的藏族人已經成了人神共怒的發泄對象。他們來教堂做祈禱時,只得貼著村莊的墻根灰溜溜地來,再灰溜溜地回去。一些天主教徒經常在地裏受到佛教徒們的嘲笑,他們被人們稱為“洋人古達”,“古達”一詞在東部藏語中有獻媚、奴顏之意,是人們對搖尾乞憐的狗的形容。那時峽谷裏的藏族基督徒還沒有意識到,自從把自己交給了上帝,他們便命中註定要與孤獨、歧視、傷害相伴。上帝即便能拯救他們的靈魂,但卻不能帶給他們多少好運。宗教總是和人們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連,可當宗教成為日常生活的障礙時,信仰便成了一種災難。

彼得是峽谷裏的第一批天主教教民,當杜朗迪神父用神奇的白色藥丸救活了他全家時,彼得皈依了耶酥基督。他是一個厚道忠誠的人,租種著噶丹寺的幾小片青稞地。半個月前當噶丹寺為讓迥活佛順利完成三個月的閉關修行而舉行慶祝活動時,所有的僧俗百姓都去寺廟敬獻哈達和禮物,並接受讓迥活佛的摸頂祝福。但是彼得拒絕讓迥活佛為其摸頂,他當著眾人的面說:

“我是天主的選民了,我已經領受了天主的恩賜。活佛的祝福我再不需要啦。”

他對活佛的不敬當時令所有的喇嘛氣青了臉,但是讓迥活佛溫和地說:“作為一個藏族人,你可要看清什麽是真正的祝福。回去吧。”

彼得在活佛面前昂首轉身離去,這是非常不敬的。任何人見了活佛後都是躬身退出,沒有誰敢把自己的背影朝向活佛。貢嘎喇嘛在彼得走出寺廟後,帶了幾個年輕喇嘛追了上去,將彼得按在地上痛揍了一頓。從那以後,天主教徒見到穿袈裟的喇嘛都躲得遠遠的了。

杜朗迪神父認為這不是一件小事,對基督徒的侵犯就是對上帝的傷害。他找到劉知縣,要求喇嘛寺為此賠償。劉知縣立即帶了一隊士兵到寺廟,要求交出肇事者。可是貢嘎喇嘛哪裏肯依,他們把劉知縣的人趕了出去,還打傷了三個士兵。一個月以後,劉知縣從峽谷外搬來援兵,他們在山道上設伏抓捕了貢嘎喇嘛,將他五花大綁地捆了,拘押在縣衙門裏。據說連讓迥活佛前去求情都被那個清軍管帶驅除了出去,他高坐在大堂上,翹起二郎腿將腳底沖著活佛,傲慢地說:

“抓你們的人算輕的了,以後再在這峽谷裏得罪洋大人,我就關你的廟門。”

人神共怒的時刻終於來臨。貢嘎喇嘛手下的那幫年輕氣盛的喇嘛不聽讓迥活佛的勸阻,聯絡了鄰近幾座寺廟的僧侶,還有那些忠實的佛教信徒,向上帝和他的信仰者們開戰。

實際上那段時間邊藏一帶已經成了一個火藥桶,隨時都可能爆發大規模的流血沖突。朝廷的官員們一方面派兵為外國傳教士提供武裝保護,一方面又限制寺廟裏的喇嘛數量,將大批的出家人趕回家種地放牧,不從者只有一種結局--殺。可是朝廷的官員們忘記了,在西藏這塊桀傲不訓的土地上,無論你有多大的權勢,當你把人和神靈都得罪殆盡時,你的末日也就來臨了。

大暴動是一聲口哨喚來的,多年以後,僥幸活下來的沙利士神父在他事後一直沒有出版過的回憶錄中寫道:“我們只聽見了一聲刺人耳目的口哨聲,這種口哨是遊牧部族和山地部落獨特的語言,它和驅趕牲畜、狩獵以及談情說愛有關。但是我們萬萬沒有想到它還和戰爭相連。”

口哨喚來了滿山遍野的康巴人,然後是更多的口哨此起彼伏,更多的康巴人躍馬橫槍,沖殺而來。峽谷在搖晃,瀾滄江江水也被這萬年難遇的精彩一幕所撼動,從而發出憤怒的吼聲。喇嘛們圍攻了縣衙門,要求交出貢嘎喇嘛。守備隊的士兵慌亂中打死了兩個沖在前面的年輕喇嘛,事態頓時不可收拾。守備隊瞬間就被康巴人的洪流淹沒了,在縣府即將被攻破之時,劉知縣手刃了自己的兩個愛妾。如果說殺第一個愛妾他還有憐香惜玉之情的話,殺那個康巴婦人時他就帶著一股莫可名狀的惱怒了,“都是你們康巴人幹的好事。”他怒氣沖天地說。然後他提著血淋淋的刀來到原配劉黃氏的房間,那劉黃氏正把兩個兒女摟在自己的懷中,像一頭絕望的母獸,睜著驚恐的眼睛望著一臉殺氣的夫君。

“要是過去你對藏族人好一些,我們何至於有今天!”劉黃氏說。

“說這些都晚了。我們不能白頭偕老啦,共赴國難罷。”

“我自己來。但是你得給我們留下孩子。”

“婉兒已經十四歲了,豈能受辱於那些蠻子!”

劉黃氏大哭,孩子也大哭。劉黃氏哭著跪倒在地,“他們是信奉佛教的人,不會做那傷天害理的事,夫君啊!”

劉知縣一腳踢倒了妻子,把兩個孩子奪了過來,丟下一句只有鐵石心腸的人才能說出口的話:“貞潔比生命更重要。吊繩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

劉知縣的小兒子榮兒才八歲,為他的康巴愛妾所生,此時早已嚇得嚎哭不已。而大女兒婉兒卻驚人地鎮靜,只用一雙哀怨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母親一眼,然後問父親:“爹,你都安排好了?”

這清醒的一問反而讓劉知縣淚雨橫飛,禁不住仰天長嘯,“你爹爹受皇上恩賜,為官一任,家事國事,一樣都沒有安排好。直鬧得暴民四起,家破人亡。天殺我也!”

院子裏還有劉知縣的幾個親兵,都是隨他從山西老家跟來的。直赴黃泉的馬匹已備好,劉知縣一揮手,一行人紛紛上馬,向外面奔湧而來的洪流沖去。大家都把生死置之於度外,誰離死亡更近,誰更渴望逃離這紛亂的人間,誰的腳下便會有一條歸去的路。劉知縣帶著幾個亡命徒邊打邊突,總算讓他沖到了瀾滄江的懸崖邊。

他把兩個兒女接下馬來,指指江水說:“婉兒,榮兒,江的下遊就是漢地。到了漢地我們的陰魂就可以找到歸宿。跳下去吧。”

婉兒給他父親磕了三個響頭,一句多余的話也不說,折頭就跳到江裏去了。榮兒只看到他姐姐的頭在渾濁的江面上一閃,就不見了蹤影。他喊:“姐--”

劉知縣淚流滿面,扶著兒子的肩頭說:“下去吧,找你姐姐去。”

榮兒說:“我怕,爹。”

“蠻子來了,你會更害怕的,他們會掏你的心。”

“爹,你不能保護我了嗎?”

“榮兒,你看這天下盜賊四起,生靈塗碳,你爹連朝庭的官印都保護不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爹,我們都死了,哪個為你養老送終啊?”

“榮兒,我們一起走了。你爹沒有歸家養老的福。”

“爹,江水好急,會淹死人的。”

“爹知道,江水急,回家的路就短了。不出十日,我們就到了山西老家,爹不是早就答應過你了嗎,要帶你回山西。”

“山西有什麽好吃呢,有核桃和羊肉嗎?牦牛肉幹有嗎?”

“有,都有,我們山西還有大棗呢,那大棗又甜肉又厚,一咬……”

“爹啊爹,你推我一把吧。”

“唉,我劉某人不知是造了哪樣孽,一生盡幹最不願意幹的事情。皇上啊皇上,你看到了嗎?朝庭的邊藏大事,怎麽弄成這個樣子啊!我劉家滿門盡忠了!”

劉知縣趁自己仰天呼喚,朝庭卻聽不見他在瀾滄江峽谷中毫無意義的空悲切之際,一腳就將自己的孩子踢下瀾滄江,然後他用一支杜朗迪神父送給他的勃朗寧手槍了斷了自己走背運的一生。在他奔赴黃泉的路上,他看到了自己匆忙趕來的妻子,她脖子上的繩子都還沒來得及解下來呢。兩人淒楚的目光愴惶相對,都讀出了對方眼中的內容。一個說,你總算沒丟我劉家的臉,今後劉家的祠堂裏會有你的一席之地。另一個說,去你姥姥的,還我的兒女來!

當暴動來臨時,彼得和托馬斯是第一批受害者。向寺廟租地種的托馬斯也是在侍奉上帝和順從寺廟的選擇中虔誠地站在了上帝一邊。一次寺廟要維修措欽大殿,所有的佃戶都被派了差役,在過去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托馬斯卻拒絕前往。他說這天是上帝耶和華恩賜給藏族人的安息日,在這樣的日子裏他不能去喇嘛寺裏幹活了,否則就是對上帝的褻瀆。

彼得和托馬斯被暴動者從家裏驅趕出來,房子也給扒了,他們把兩個教民吊在核桃樹上,問還信洋人的上帝不。托馬斯說,當然信,我們還要追隨耶酥基督升往天國哩。於是貢噶喇嘛就讓手下的人割下了他們的鼻子和耳朵,但是他們仍然死心蹋地地追隨耶酥基督,後來,憤怒的石頭和弓箭便淹沒了他們的軀體。彼得在臨死的時候悲哀地喊道:

“主啊,我們都是藏族人啊!寬恕他們的罪吧。”

喇嘛們則憤怒地喝道:“有罪的是你,你對活佛不敬,你被魔鬼奪走靈魂了!”

但是當這個世紀走到末端的時候,噶丹寺的喇嘛們卻把彼得的重孫扛在了肩膀上,因為他被認定為雲南藏區一個活佛的第十世轉世靈童。可那個時候的喇嘛和教民們怎麽會想得到有這麽一天呢。上帝和佛陀也想不到。

峽谷裏的基督徒如驚弓之鳥,紛紛躲到教堂裏尋求保護。地裏的莊稼荒蕪了,牧場上的牛羊無人放養。教堂成了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可能傾覆。沙利士神父望著一院子神情哀泣、驚惶不安的教民,憂心忡忡地對杜朗迪神父說:“戰爭開始了,我認為我們應該暫時撤出去。”

“不。我們要趕快武裝起來,保衛教堂!”杜朗迪神父大聲喊道,像一個戰場上的指揮員,而不是一個神父。

“可是我們只有幾十個教友。”

“人子的光榮到了,主與我們同在。”杜朗迪神父向天空伸出了雙臂。

“也許我們可以指望峽谷裏的納西人,他們畢竟不是藏傳佛教的信徒。”沙利士神父建議道。他曾經到納西人聚居的村莊去爭取過信徒,他們對他還算友好,但是他們說納西人有自己的宗教東巴教,也有自己的東巴祭司。大自然中他們的神祗已經很多了,不需要再崇拜其他民族的神。那個納西人年輕的族長和萬祥還說,一個在人家屋檐下的人,是不會向主人的窗戶扔石頭的。不過沙利士神父認為納西人是一個聰明實際的民族,也許花些銀子,可以暫時招募一些納西青年為保護教堂出力。

“一個真正的基督徒,可以抵得十萬雄兵。沙神父,要在西藏傳教,我們和佛教徒必有一戰,早來比晚來好。現在該輪到我們給他們一個教訓啦!”

沙利士神父非常驚訝地看到了杜朗迪神父眼中從未有過的狂熱和癡迷,那是一個殉教者走到天堂的門口時才會有的目光。作為一個傳教士,他的職責只是傳播上帝的福音,而不是與人戰鬥。沙利士神父不知道杜朗迪神父究竟是怎樣想的,但是他認為,在強大的藏傳佛教面前,傳教士既是耶酥基督的火種,也是在幹燥的森林中玩火的人,一不小心就可能引來滿山遍野的大火,把自己燒了也就罷了,還將殃及許多無辜的人。

沙利士神父苦著臉問:“看看這一院子的老人和孩子吧,神父,我們怎麽教訓那些騎在戰馬上的康巴人?”

杜朗迪神父自信地對一愁莫展的沙利士神父說:“上帝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帶兩個人,馬上到漢地去搬救兵。”

“軍隊一來,峽谷裏將屍橫遍野。”

杜朗迪神父說:“這就是上帝的懲罰,異教徒的命運。為了升往天國,與其教悔他們按上帝的意願去死,不如讓他們為上帝而獻身。”

“可是,殺戮是違背上帝旨意的。”沙利士爭辯道。

“神父,十字軍東征聖城耶路撒冷時,穆斯林教徒的鮮血還淹沒到了十字軍騎士們戰馬的膝蓋呢。”

“那你怎麽辦,還有這些教民?”

杜朗迪神父望著峽谷前方西藏湛藍的天空,喃喃地說:“沙神父,不流血,上帝的福音到不了拉薩。”

沙利士神父感到杜神父對流血的渴望已經超過傳教的理想,他把自己當成走向十字架的耶酥了。鮮血真的能喚起藏族人對上帝的崇敬嗎?沙利士神父已經沒有時間多想,他挑選了托馬斯的孩子馬修和孤兒亞當,馬修十一歲,亞當十三歲。如果一座房子在熊熊燃燒,沙利士神父能做的只有先救出無辜的孩子。他對他們說:“我們去找能伸張正義的人,但願他不會給你們藏族人帶來災難。”

沙神父走後,杜朗迪神父叫人緊閉了教堂的大門,讓兩個教民在圍墻上放哨。所有的教友都進教堂,這是心靈和生命最後的避風港了。戰爭的烽火已經映紅了峽谷,但教堂裏最後的彌撒仍然按時舉行。那召喚教徒的鐘聲和槍聲交織在峽谷的上空,一個悠揚而詩意,一個刺耳而血腥。一身白色祭衣的杜神父開始布道,他打開《聖經》,嗓音低沈地說:

“教友們,我的孩子,我的兄弟姐妹,今天是我主耶酥升天的日子,耶酥基督就在這一天完成了他偉大的救世義舉。在聖城耶路撒冷東橄欖山,耶酥基督為自己的信徒們祝福,一朵彩雲降下來,就把我們的主耶酥接到天國去了。他是為了你們而升天的啊!一個只有高居於天上的神,才可以拯救你們,才值得你們去信仰,並為他獻出自己的生命。就在昨天下午,我們的兩個教友為主作證,為你們贏得了榮耀。啊,我看到了,他們的靈魂已經升到了天國;我還聽見他們說,為主的光榮而死的人有福了,我們從此免除了勞苦、病痛、饑餓和人間無窮無盡的災難。啊,異教徒的槍彈和弓箭正向我們射來,這是上帝對我們的考驗。想一想走向聖十字架的耶酥罷,他是那樣愛我們,用自己的血使我們脫離罪惡,拯救我們的靈魂。《啟示錄》告訴你們說,‘你將要受的苦你不用怕,魔鬼要把你們中的幾個人下在監獄裏,叫你們被試煉。你們必受患難十日。’我的孩子們,不要悲傷,上帝會擦幹你們的眼淚。天國近了,被殺的羔羊,將擁有權柄、富足、智慧、尊貴和榮譽。看哪,生活是多麽辛勞和痛苦,讓我們在這個特殊的節日裏贊美天主的無限慈愛,讓我們為聖子耶酥的升天與復活而歡慶吧。基督復活了,天使們皆大歡喜。基督復活了,墳墓中不再有死人。看哪,上帝的帳幕其實就在人間,他要與我們同在。讓我們去追尋他的光芒,面對異教徒的刀槍。阿門。”

“阿門!”所有的教民齊聲應道。有嚶嚶的啜泣在昏暗的教堂裏瀠徊,像山澗中流淌的雪山上的溪流,清冷而孤獨。

“嘩啦”一聲撕心裂肺的巨響,教堂的彩繪玻璃被一塊石頭擊中了,紛亂的玻璃碎片像一團被擊散的雪花,飛濺在低頭祈禱的人們頭上。有的人脖子、臉被劃破了,鮮血潺潺流下,但是誰也沒有驚惶,連動也沒動一下。穿過教堂的風帶來了戰火的消息,仿佛瀾滄江的水從天而降。

杜朗迪神父拿起祭臺上的一個十字架,緩緩地走下來,向教堂外走去,他說:

“來,為了上帝在西藏的榮耀,讓我們去。”

十天以後,沙利士神父帶來了一支由一個漢人將軍率領的軍隊。這個將軍的名字不為人知,即便是在漢地,人們通常只稱他為趙屠戶。他身材矮小,連五官也使勁地擠壓在一起,仿佛不那樣的話就會與他的身段不相稱。但這是魔鬼的五官,他的耳朵一天也不能不聞見人的求饒和臨死前的慘叫,他的眼睛一睜開就在尋找可殺之人,他的鼻子呼吸貫了血的腥味,他的嘴巴即便閉得緊緊的也會有一股股的殺氣泄漏出來,他的喉嚨裏滾出的最頻繁的一句話就是――戴好你的帽子,小心它第二天就找不到你的頭。據說他一天不殺人就沒有味口吃飯,他到監獄裏視察時,砍掉那些不順眼的犯人的頭可以增進他尊貴的食欲。他把這稱之為“洗監”。由此引伸而來的還有“洗村”、“洗城”等等。如果說這位將軍於國家有什麽功勞的話,這就是“洗監”一詞對漢語言令人膽寒的貢獻。當他來到瀾滄江峽谷面對遍地的狼煙時,他感到自己將要味口大開了。

教堂已經成了一片焦土,斷壁殘垣還在冒著屢屢青煙。幸存的教民已成了驚弓之鳥,飛到雪山上的樹林中躲藏起來了。杜朗迪神父的頭顱還掛在一棵大樹上,已經發腫發黑。他曾經以上帝的名義,努力想把自己變成一把刺向西藏宗教的矛,但是他忘記了讓迥活佛曾經告誡過他的話。沙利士神父指著趙屠戶憤怒地說:

“你們必須對此做出解釋!否則我將上告中國皇帝。”

趙屠戶盡管殺人如麻,但是對外國人也是以爺相稱。“沙爺,你不要急。我的炮彈會給你一個圓滿的答復。”然後他抽出戰刀,對著藍天下紅墻金頂的寺廟說:“炮隊集合,目標――喇嘛寺!”

從那天起瀾滄江的水改變了它的顏色,江水在白天變紅了,晚上又變黑了。江面上漂浮的屍體比水中的魚還多。從八十多歲的老人到十來歲的孩子,都被趙屠戶的大炮趕進了瀾滄江。峽谷裏的大風吹送著遍野的哀嚎,那風聲讓人聽來像是天地間最悲壯的慟哭。過去人們只知道峽谷裏經年不息的大風會帶來一些山外世界的消息,但從來沒有人註意到風是會哭的。當風成為大地上的一種哭喊時,魔鬼和神靈都躲得遠遠的了。

沒有神靈護佑的峽谷便是一條不設防的峽谷。噶丹寺的高僧們面對即將到來的戰爭請教了佛法的護法神,一天清晨在戰神白哈爾的法相前,前去供奉聖水的喇嘛撿到了一張神靈對於這場戰爭秘密的昭示――

咒語戰勝一切。

盡管貢嘎喇嘛對此表示反對,但是神靈的指示又不得不執行,況且高僧們堅決地站在神靈一邊。貢嘎喇嘛有限的軍事常識告訴他,清軍的炮彈同樣可以打穿充滿信仰的血肉之軀和泥塑的佛像。他唯一可做的,便是讓手下的武裝喇嘛用浸透了水的棉被和牦牛皮蒙在寺廟的大殿和大門外,然後和大家一起集中在殿堂裏念經做法事,祈求神靈的幫助。

一個喇嘛吹響了脛骨法號,這把法號是用一個十七歲少女的脛骨做成的,而且她還必須是在虎年生的。獻出自己脛骨的少女及其家人將受到寺廟的終生供養,並且贏得人們的尊重。因為不到重大事件發生時,寺廟是不會吹脛骨法號的。它的號聲淒厲委婉,驚天泣鬼。它是災難的號角,死亡的前奏曲。它穿透了人們的今生和來世,甚至可以穿越六道輪回(註6),直達九重地獄。號聲中每個人都看到了黑暗的地獄就在眼前,一生的信仰將接受最後的考驗。措欽大殿鼓號齊鳴,誦經聲大作。炮口之下的喇嘛們在殿堂內一排排地跏趺而坐,以咒語、密宗儀軌和清軍的克虜伯大炮開戰――

“奄,別炸巴聶,煎炸,媽哈落卡納,哞呸,奄,都嚕,都嚕則渣。渣雅,洛雅則渣。哈那,哈那則渣。布嚕,布嚕則渣,不媽不媽則渣。別都媽聶則渣。渣拉,渣拉則渣。沙巴未嘎吶,吶呀沙,則渣沙拉呀,沙拉呀則渣。吶嘎沙呀吶嘎沙呀則渣巴巴則渣,哞,哞,呸呸。沙面達嘎則渣。牒達則渣。哞呸。”

此經是藏傳佛教密宗咒語中的“十三輪金剛根本咒”,喇嘛們相信念此咒能息災退敵,救民於水火,打敗佛法的仇敵。這樣的密咒在藏傳佛教的顯宗和密宗中有八萬四千條,從音節上來講多於清兵射殺而來的子彈,從意義上說它和威力無比的佛菩薩的心相通,而戰神白哈兒和各路護法神是它力量的源泉。因此,射向寺廟的炮彈越密集,喇嘛們誦經的禱文也就越高亢激昂。這是語言和槍彈的戰鬥,信仰和政治的較量。

戰鬥剛開始時,喇嘛們的咒語顯示了它們的法力。最初射來的幾發炮彈在咒語的作用下飛過了寺廟,落到後面的山梁上去了。負責瞄準的炮手感到不可思議,炮彈飛到寺廟的上空時,不往下落,卻橫著飛了出去。後來炮手們降低了炮口,甚至把大炮直接推到離寺廟大門不足一百碼的地方。反正寺廟的反擊只有他們聽不懂的語言,而不是他們害怕的槍彈。經過校正過的幾發炮彈打在寺廟大門上蒙的棉被與牛皮上時,竟被反彈回去,把放炮的清兵炸死了不少。

在大殿裏念經的喇嘛們聽到外面清兵的慘叫,紛紛跑出來大聲呼喊:“神勝利了!神靈必勝!”

然後,他們又回到大殿中,把手中的牛皮鼓、法號、鈸、法鈴等法器吹打得驚天動地。神靈的咒語像天上的雨點一樣密集而不慌不忙。

後來,清軍也請了來自漢地的神靈。他們在放炮前先焚香禱告,祈求家鄉的菩薩在此助他們一臂之力。也不知是因為外來的神靈讓喇嘛們的咒語失去了法力,還是由於漢地的菩薩更具威力,從那以後,從寺廟裏反擊出來的咒語便被清軍密集的子彈和橫飛的彈片紛紛擊碎。它們在硝煙中像受到驚嚇的燕子,吱吱呀呀地四散逃亡。語言、音節、祈禱詞在槍彈面前是如此不堪一擊,寺廟外的天空和山梁上遍布被打得支離破碎的咒語的屍體。在沒有信仰的大兵面前,佛法的威力形同虛設。喇嘛們跪在五世讓迥活佛面前,請他運用無上的法力,擊退漢人的軍隊。可是讓迥活佛說:“既然他們連咒語都不怕,他們的災難就大過我們了。讓我們為他們的惡行禱告吧。”

作為一個佛教徒,他看任何事物都離不開因緣果報大法。當外國傳教士在峽谷裏欺民霸地時,讓迥活佛阻止了貢嘎喇嘛的進一步過激行為,他告訴他們說,一類的因必然產生一類的果,雖三世諸佛也不能改變。白人喇嘛必將為他們播下的錯誤種子吃到致命的惡果。他們的惡行越多,受到的報應就越大。當以貢嘎喇嘛為首的寺廟武裝攻打縣衙門和教堂時,讓迥活佛同樣也以因緣之法阻止過他們。但是那時群情激憤,峽谷裏到處飄揚著火藥的氣味,人們呼吸出的熱氣都充滿了戰鬥的欲望。到教堂被毀,教民被殺,白人喇嘛人頭高懸時,讓迥活佛第一個感覺到了寺廟的滅頂之災,因為他在一個淩晨看到措欽大殿中宗喀巴大師的法像在淌眼淚,這可是自有寺廟以來從沒有過的事情。他把老僧們都送到了相對安全的地方,寺廟裏收藏的上萬卷經書也著人漏夜運到了雪山上的山洞裏。因此炮火之下的噶丹寺只有貢嘎喇嘛的一些誓與寺廟共存亡的年輕喇嘛。

再一次炮擊之後,寺廟裏已經沒有了聲響,因為大殿裏的鼓被擊穿了,號被打斷了,誦經的喉嚨被硝煙填滿了。那把脛骨法號被一塊飛來的彈片擊斷時,人們聽到一個少女“哎喲”一聲淒厲的叫聲,這聲音在槍林彈雨中顯得那樣清晰和真實,連身陷絕境中的喇嘛們也不得不悲哀地承認:神靈也是會中彈的。

清兵包圍了寺廟,一個清軍管帶提馬向前,沖著一片死氣的寺廟高喊:“裏面的禿子們聽著,限你們五分鐘之內出來。雙手抱在頭上,否則槍彈伺候!”

貢嘎喇嘛從屍體堆裏探出頭來喊:“毀滅佛法的魔鬼,還是回去伺候你們的小腳女人吧!”

管帶朝身後一揚手:“炮隊準備速射,用炮彈給我把寺廟像這些禿子們的頭一樣地剃光。”

這時,管帶看見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從天而降,他騎在一面破鼓上,後面拖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黑煙。他從兩軍對壘的空地中飛馳而過,一股奇怪的無法形容的異味頓時充斥了宇宙,天地仿佛沈入無邊的黑暗,那不是沒有日光照耀的黑暗,而是喪失了信心、勇氣、知覺和感受生命確存在的黑暗,是一個即將死亡的人在一瞬間面臨生命離他而去的黑暗。士兵們一下沒有了方位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也從此忘記了自己是從哪裏來,又來這裏幹什麽。有的人在多年以後才醒過來,發現已回到了自己在江蘇、湖南、或者四川的老家,更慘的一部分人則是去到了某個陌生的連做夢都沒有見到過的地方,自己隨軍征討的光榮歷史就像一堆已經幹硬了的狗屎。但是在他們的老家已經有一座座衣冠冢孤獨地橫陳於青山綠水之間,他們的名字赫然刻在墓碑上。他們的妻子或者已經改嫁,或者已為戰死的夫君殉情。他們被親人當成遊蕩的孤魂野鬼拒之於家門之外。這是對一個還活著的人最殘酷的懲罰。

黑煙之後是一場罕見的大霧,九天九夜峽谷裏伸手不見五指,點燈不辯東西。軍隊和大炮不見了,寺廟不見了,喇嘛們也不見了,還有他們的誦經之聲。峽谷裏除了瀾滄江的濤聲和風聲外,一點人的生氣都沒有。大地就像剛剛經歷了一場創世紀時期的洪水浩劫一般,到處是災難猙獰而淒楚的臉。趙屠戶在寫給慈禧太後的奏折中說:“大軍所到之處,藏民望風跪拜,紛紛改宗易幟,歸附朝廷,齊頌老佛爺吉祥。”雲雲。

軍隊班師回朝,峽谷裏滿目瘡痍。沙利士神父在清軍的保護下到高山森林中把那些還躲在樹上和巖洞中的教民接回來。人們發現峽谷裏現在既沒有教堂,也沒有寺廟了。心靈不知道將存放在何處,未來也不知道將交給誰。沙利士神父在教堂的廢墟邊臨時蓋了兩間房間,一間做祈禱室,一間做自己和幾個孤兒的房間。這次教難過後教堂又增加了三個孤兒,六名女教民成了寡婦,約三分之二的家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傷害。面對一片焦土,遍地孤魂,沙利士神父忽然感到因為信仰不同而發生的戰爭,是對信仰本身的最大諷刺。上帝的福音和愛,並不應成為這塊土地的仇恨之源。但是事實上,上帝成了信奉佛教的藏族人眼睛中的沙子。

一個傍晚,沙利士神父在山道上終於碰見了那個孤獨的小女孩,他幾天前就聽說這個叫央珍的小女孩的父母都被趙屠戶的軍隊殺了,她一直在村莊的遍地瓦礫中翻找可吃的東西,她大約只有十歲左右。沙利士神父有心將她收養到教堂中來。但是當他走近這女孩時,孩子驚叫一聲,像一只受到傷害的小獸那樣向一處懸崖飛逃而去。沙利士神父邊喊邊追,“孩子,啊孩子,請讓我來幫助你。我是沙利士神父!”

小央珍身後就是萬韌深谷,她已無路可逃。沙利士神父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孩子,臉上堆滿真誠的善意。“來啊,孩子,到我這裏來。我帶你回教堂。那裏有上帝的愛,還有吃的,有好多好多哩。”

但是他發現了一個令他膽寒的現實。孩子瑟瑟發抖,每當他試圖走近這孩子一步,孩子就抖得越發厲害,她臉上的驚恐使本來看上去十分可愛的五官都變了形。女孩沒有哭出聲來,但是淚如雨下,那是被嚇呆到已經失聲的表現。一個無助的小孩面對一只兇猛的老虎時,大約就是這個樣子了。

沙利士神父羞愧萬分,他相信如果他再走一步的話,女孩就會跳下懸崖了。他沮喪地退了回來。但這個打擊對他來說還不是最大的,當他在回教堂的路上碰見一群綿羊時,發現這些無辜的綿羊見了他也像剛才那個女孩那樣顫抖不已。有幾只羊甚至嚇癱在地上,伸長了脖子仿佛引頸就屠。沙利士神父甚至還看到了綿羊眼睛中淌出的眼淚。他對著一群不諳時事的綿羊跪下了――

“主啊,求你饒恕我們的罪。即便中世紀的十字軍東征時,做得也沒有他們過份。但是這些迷途的羔羊什麽時候才能認識到我們的一片苦心呢?誰去幫助那個可憐的孩子?誰能讓他們相信上帝的仁慈?主,如果我們的存在是這塊土地的一種罪過,那麽,就讓我們離開它吧。”

十天以後,信仰天主耶酥的教民在沙利士神父的組織下,借助於一根橫跨在瀾滄江上空的藤篾索――當地人稱為溜索,紛紛溜到了荒蕪人煙的瀾滄江東岸。那時東岸還是被魔鬼控制的領地,只有勇敢的獵人才敢借助溜索到江東來打獵。溜索固定在江兩岸的巖石上,一頭高一頭低。在瀾滄江峽谷地區,這是一種最便捷也最危險的交通方式,一個金岡木做的溜梆套住溜索,系在人腰上的兩根羊皮繩又吊在溜梆上,渡江的人一手抓緊溜梆,一手護扶住吊溜梆的繩索以保持平衡,然後雙腳一蹬巖壁,利用從高處往下溜的慣性像箭一樣地射向對岸。沙利士神父是第一次用溜索過江,盡管他不相信瀾滄江裏會有躍出江面的魔鬼把人從溜索中一把掠下,但他不得不畏懼溜索下的瀾滄江,那些大大小小的漩渦、翻騰起伏的波濤、以及它的吼叫聲,可以抵一千個魔鬼。一個教民提出,由他帶著神父一起過江,就像那些帶著孩子過江的女人們那樣,他說他將把神父綁在自己的背上。你把眼睛閉上,喘一口氣的功夫就到對岸了。但沙利士神父拒絕了這個有損男人尊嚴的幫助。“我們是去開辟一個全新的世界的,為什麽不讓我自己試一試呢?”

沙利士神父在江邊做了祈禱後,人們為他捆好羊皮繩,一個教民抓了一把茅草,塞到神父扶溜梆的那只手上,權當手套。在開溜前沙利士神父高喊一聲:“主啊,求你賜我力量和勇氣吧,我們來了!”然後他雙眼一閉,把自己射向江對岸。

註釋:

(註1):一英尺約等於0·3048米

(註2):流行於藏區的一種宗教卷軸畫,通常繪於布帛和絲絹之上,是西藏地方繪畫的主要形式之一。其表現題材十分廣泛,既有宗教方面的,也有民俗、歷史等方面的內容。

(註3)藏傳佛教密宗的修持方法之一,“破瓦”為“遷移”之意,精修此法的高僧運用破瓦法在即將圓寂時可自由投生,預言後世。

(註4):“澤仁達娃”一名的漢語意思為“長壽的月亮。”

(註5):“五毒”佛經中指貪欲、瞋怒、愚癡、嫉妒、疑惑;“五行”佛典中指布施行、持戒行、忍辱行、精進行、止觀行。

(註6):指佛教六種不同的生存境界,六道即天、人、阿修羅、餓鬼、牲畜和地獄。前三道是善良虔誠的眾生投生之所,也稱之為“三善道”;後三道是惡業較多的眾生投生地,又稱為“三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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