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每每把這隻桐木箱放置在自己卧室里的窗際,入神地聽鳥鳴囀。「天鼓」那美聽的歌喉一開,她就高興了。因此,僕人們老是加水、潑水,讓「天鼓」鳴囀。「天鼓」總是在天氣晴朗時鳴得最歡,因此在天氣不好的時候,春琴也變得陰沉悒鬱了。「天鼓」鳴囀得最頻繁的時節,是冬末至春末。進入夏季后,漸次減少鳴叫的次數。而春琴悒鬱寡歡的時候,也就漸次增多了。這黃鶯,只要餵養得法,壽命頗長,但是伺候上要謹慎小心,如一任沒有經驗的人餵養,旋即就會死掉的。一旦死了黃鶯,就得另買一隻。春琴家裡的第一代天鼓是活了八年而死掉的,接著,有好一陣子沒能得到可目為第二代的名鳥,過了幾年,總算培養出一隻不比上代遜色的黃鶯,遂再次名為天鼓,愛賞不己。

「這第二代的天鼓,鳴聲也神妙莫測,不亞於迦陵頻迦①。春琴將鳥箱置在座右,朝夕不離,鍾愛異常。每每命眾徒弟聆聽此鳥的鳴聲,然後訓諭道:『汝等且聽天鼓之鳴!其原系無名之雛鳥,唯自幼苦練,功告垂成,鳴聲之美,與野生之鶯迥然不同。人或有言:如斯者,屬人工雕琢之美,非天然之美耳,比之幽谷尋春、山徑探花時忽聞隔溪之煙霞深處傳來數聲野生的鶯啼聲,風雅不及矣。而吾不以為然,彼野生之鶯,唯得時與地之利,方能獲鳴聲雅緻之名,若論其聲,不可為美。反之,若聞天鼓之類的名鳥啁啾,雖足不出戶,猶有置身於幽閑深邃之山峽的風趣:小溪流聲潺湲,山巔櫻樹朦朧,悉數在心際耳中再現,鳴聲里有花有霞,可令人忘卻正身處紅塵中的喧囂都市。是乃以其技巧去同天然之美較量高低耳。舉凡音曲之真諦,也與此同然。』又嘗羞辱愚不開竅的門徒,每每訓斥道:『一小禽尚能明了技藝內在之理,汝不及鳥類,枉為人耳。』」確實,春琴這一番話是言之有理的,但是動輒用鶯來喻人,這大概是包括佐助在內的眾門徒都受不了的吧。

其次,春琴還愛百靈鳥。百靈鳥生性愛衝天飛去,關在鳥籠里,也總愛在籠頂飛舞,所以這籠子也就做成細高個兒的形狀,可達三尺、四尺、五尺。但是,真要欣賞百靈鳥的鳴聲時,得把鳥兒放出鳥籠,讓鳥兒在空中飛,聽者就在地上傾聽百靈鳥一面往雲層里鑽一面鳴叫的聲音,直到望不見鳥兒的身影。這也就是說,要會欣賞鳥兒的破雲本領。

①佛經上的一種想象出來的鳥。鳴聲美妙,人首鳥身。


一般說來,百靈鳥在空中停留一段時間后,會再飛回自己的籠子。停留的時間,大概是十分鐘至二、三十分鐘。停留得越長,就越名貴。所以碰到百靈鳥競賽大會時,讓眾鳥籠列成一排,只見籠門一開,百靈鳥一齊飛向空中,最後飛回籠內的為勝利者。劣等的百靈鳥回籠時,有時會誤入別的鳥籠,有時甚至落到距籠一兩百米遠的地方。而一般的百靈鳥是能認清自己的鳥籠的。因為百靈鳥是垂直飛向空中的,在空中的某一個地方留一陣子后,再豎直降落下來。可見它自然會飛回原籠中。

所謂「破雲」,並不是說百靈鳥會穿破雲層、橫向飛去。看上去百靈鳥在破雲而去,這其實是雲層拂過百靈鳥而飄去造成的。在春和日麗的時候,住在淀屋橋一帶的春琴的鄰居們能屢屢看到這位盲人女師傅出現在晾台上,讓百靈鳥飛上天空,而她的身旁,除了常在左右伺候的佐助外,還跟著一個照管鳥籠的女僕。女師傅一聲令下,女僕立即打開籠門,百靈鳥快活得一面啾啾鳴叫著一面升向高空,身影隱沒在雲霞中了。女師傅仰起瞎了雙眼的臉龐,隨著鳥影轉,一心一意地聽著旋即由雲層間落下來的鳴叫聲,這時候,一些有此同好的人,也會各自拿著引以為榮的百靈鳥,興緻盎然地跑來比賽一番。

逢到這種場合,鄰近人家的人們也就登上自己家中的晾台,得到聆聽百靈鳥鳴叫的機會了。其中有些傢伙,與其說是去聽百靈鳥的鳴聲,倒不如說是想去看看漂亮的女師傅。按理說,這個地區里的青年人一年到頭能見到女師傅,也該看熟了。但是世上總會有這麼一些愛獵奇的流氓,他們一聽到百靈鳥的鳴叫聲,就迫不及待地趕緊上屋頂去,認為又可以一睹女師傅的風采了。他們之所以如此騷動,恐怕是被盲人那種特別的能力和力量所吸引,從而激起了他們的好奇心。平時,春琴在佐助的引領下外出授課時,總是默不作聲,神情沮喪,但在放飛百靈鳥的時候,春琴是滿面春風,一副又說又笑的樣子,也許這就使她顯得楚楚動人了吧。除此之外,春琴處還餵養著日本駒雀、鸚鵡、綉眼鳥、鵐鳥等,有時,餵養的各種鳥兒,竟有五六隻之多,這筆費用是頗可觀的。

春琴是個在家稱王稱霸的人,一邁出家門,竟表現得那麼溫柔可親,簡直叫人感到意外。逢到應邀作客等場合,她的舉止和談吐至為安詳,風韻不凡,看上去,實在難以想象她在家中竟是個虐待佐助、打罵門徒的人。還有,春琴在應酬上,愛精心打扮,講究派頭,碰到喜事、喪事、過年過節等場合,春琴便以鵙屋家小姐的身份出面贈物送禮,氣派驚人,她在給男女僕人、女招待、轎夫和車夫等人的賞錢時,也是大刀闊斧,數目頗可觀。

但是,能不能因此而認為她就是個揮霍無度的胡塗人呢?看來斷非如此。筆者嘗在一篇題為《大阪及大阪人之我見》的文章中,談到過大阪人的儉樸生活——東京人的鋪張、揮霍是表裡一致的,但是大阪人不同,儘管看上去闊氣無比,卻少不了在不易為人家覺的地方緊縮開銷,社絕浪費。

春琴也是大阪人,出生於道修町的商人家,在這些方面似乎不應該不受影響。她會有極愛奢侈的一面,同時也會有極其吝嗇和貪婪的一面。競奢斗榮,這原是地生性好強的表現,因此,凡是不屬於這一目的的,就不會去無端地揮霍,所謂「不枉費錢財」吧。她絕不隨心所欲地揮金如上,而是慮及用途、看準目的地用錢。在這一點上可說是悉依理性行事的。這也就使她的好強本性在某些場合反而表現為貪婪了。比如收取門徒的學費或學藝錢,她身為女流,本該同一般的課徒師傅取得平衡,她卻自命身價不凡,堅決要收取與第一流檢校師傅同等的費用。這倒也不去說它了,她竟然還要對門徒在中元節或年底敬贈的禮品說三道四,能多得一點點也是好的。她話中有話,向門徒暗示這層意思,執拗之極。

彼時,曾有一盲人門徒,常因家窮而每月遲交學費,逢到中元節,他無力置辦禮品,遂買了一盒白仙羹表表心意,請佐助代為說情,央求道:「我家窮貧,務請多加憐察,亟望能在師傅面前婉陳苦衷,多加包涵為幸。」佐助也覺其甚可憐,遂惶恐不安地作了傳達。春琴聽了佐助的陳述,俄然變色,說道:「吾若計較這區區學費及禮品,也許會被人訾議為貪婪。其實不該這麼看問題。吾本不在乎那幾個錢,只是不定下大體的規矩,師徒間的禮儀便形同虛設。此子每個月的學費都要拖欠,而今又以一盒白仙羹充數,作為中元節的禮品,可謂無禮之至。斥其有侮師長,彼又尚復何言?家境如此貧窮,雖勉為其難,學業上也難以有所長進。當然,根據具體情況,不是不能免費課徒,但這是對那種前程有望、萬人為之憐惜的英才而言。大凡能戰勝貧苦、有望成為出類拔萃的名人者,生來就不同凡響。光憑熱誠和耐心是成不了事的。此子唯一的長處就是恬不知恥、學業上已無可指望,卻來這番『我家貧窮,請多加憐察』云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與其如此硬找人麻煩、丟臉丟醜,不如易轍改行,徹底死了搞這一行的心為好。要是仍不願斷念,大阪有不少能師巧匠,彼自可去那裡尋師。自今日始,請不必來此地學藝了。」

春琴表示拒絕後,無論對方如何謝罪,絕不動搖,最後真的斷絕了師徒關係。反之,有送重禮者來,則素以嚴峻課徒出名的春琴,當天定對其笑臉不斷,說出些言不由衷的表揚話來,使聽者頗感噁心,眾門徒提起師傅的表揚,就會不寒而慄。

為此,凡有禮物送到,春琴都要親自一一驗過,加以檢點,若有點心盒子,她就要打開來調查清楚。每個月的收支情況,也由春琴命佐助當面用算盤結算得清清楚楚。春琴精於數字計算,心算又快又好,凡是什麼數字,聽過一次就不大會忘。什麼米店的帳目是多少,酒店的帳目是多少,連兩三個月前的帳目都記得一清二楚。

春琴在揮霍錢財上,也是極端利己的,一旦揮霍掉一筆錢財,一定要在別的什麼地方補回來。結果,往往就在眾僕人頭上刮回來。在家中,就她一個人過著達官貴人那樣的生活,自佐助以下,所有的僕人都被迫過著極度節險,以至近於寒酸相的日子。對於每天的米飯的消耗量,她也要論多論少,所以眾僕人連飯都吃不飽。大家在背後埋怨道:「師傅嘗謂:黃鶯和百靈鳥也比你們這些人忠義呢!看來鳥兒對師傅忠義,當是合情合理的事,因為相比之下,師傅對待鳥兒遠遠勝過對待我們呀。」

春琴的父親安左衛門在世時,鵙屋家每月都按春琴的要求,如數匯寄生活補貼費,但是父親去世后,春琴的兄長承接家業,從此,不能悉依她的要求辦事了。在今天這個時代,無所事事的貴婦人隨意揮霍錢財的事,可謂熟視無睹了。但是在從前那個時候,公子哥兒也不能如此哪。生活富裕的人家,都象舊式世家那樣,在衣食住方面力戒奢侈,怕受僭上非分之謗,恥於被人列為暴發戶之類。而春琴之所以能得到奢侈生活的特權,無非是雙親很可憐這個別無樂趣的瞎子女兒。但是兄長作了家長后,對春琴的種種非難出現了,每個月的補貼費有了限制,超出這個限度,概不理睬。

看來春琴的吝嗇與這一情況大有關係。不過,靠這些生活補貼費應付日常的生活,還是綽綽有餘的,因此春琴對課徒的收入當然不太注重,她對門徒的態度就必然氣勢洶洶了。事實上,來叩拜春琴為師的人,屈指可數,寥若晨星。所以春琴才有玩賞小鳥之類的閒情逸緻。不過,春琴在生田流的箏和三味線的造詣上,當時確為大阪數一數二的名手,這倒不是她在夜郎自大,而是持論公允者無不首肯的。縱然是極度看不慣春琴那種傲慢腔調的人,心中也暗自嫉妒春琴在技藝上的造詣,或自知莫敵而不勝畏懼。

筆者認識一位老藝人,此人年輕時屢次欣賞過春琴彈奏三味線。當然,此人屬於凈琉璃一派的三味線藝人,風格顯然是不一樣的,但他說過這樣的話:「近年來,在地方歌謠派的三味線演奏中,沒有聽到過象春琴撫弦時發出的那種微妙的音律。」團平年輕時也聽過春琴的演奏,他喟然嘆道:「惜哉是人!若生為鬚眉,彈起低音三味線①來,將會大名鼎鼎呢。」團平的意思是:低音三味線系三味線藝術的最高表現形式,而且非鬚眉男子就不能究其奧妙。團平是偶有憐惜春琴身懷頭等天賦卻生為女子呢,還是有感於春琴彈奏的三味線音樂具有男性的特點呢?上面提到過的那個老藝人曾經說過這樣的話:「背地裡聽春琴彈奏三味線,會感到音調瀏亮,彷彿是男子在彈奏。那音色也不單是美,而是富於變化,時有深沉哀婉的韻味,實在是女子中罕見的高手。」

①一種粗桿三味線。

要是春琴懂得應該為人圓滑一點、謙遜一點,她的名聲一定昭彰人口。但是春琴自小養尊處優,不知家庭生計的不易,平時恣意任性,使人們敬而遠之,才華出眾反而導致她樹敵過多而十分孤立,結果埋沒了自己。雖說這是咎由自取,但畢竟太不幸了。可見拜倒在春琴門下學藝的人,似乎早就服膺春琴的實力,認定非春琴不足為師,便為了學業,甘願前來承受近於苛求的鞭策,也已作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一切打罵都在所不辭。然而,很少有人能夠長期忍受下去,大部分的人都半途而別了。本來只是為了愛好這一行而來學藝的人,一個月都堅持不了。因為春琴的課徒法已超出了鞭策的範疇,往往演變成用心不良的體罰,簡直帶有嗜虐成性的色彩了。看來,這其中頗有些自以為是名人的意識在作怪吧。換句話來說,就是:社會既然承認這樣的做法可行,門徒們也是作好了思想準備來的,那末春琴更加認為,越是按這樣的辦法干就越象大名人,於是漸次得意忘形,遂發展到無法加以自制的地步了。

那位鴫澤照是這麼說的:「來學藝的門徒可謂少矣。其中尚有人是慕名師傅的姿色而來學藝的。那些不打算靠這門技藝吃飯的人,多是為此目的來的。」

既然春琴是一個未婚、漂亮的富家小姐,出現這種情況實不足為奇。據說春琴之苛待門徒,也是一種擊潰半帶戲弄性質的不懷好意者的手段。想不到這反而使她成了紅人,真令人啼笑皆非。要是大膽懷疑一下,也許在那些想藉此手藝吃飯而認認真真前來求師的門徒中,會有人覺得受美麗的盲人女師傅鞭笞確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感,他們感到這比學藝本身更富有吸引力。這種現象,恐怕不會絕對沒有吧。其中會有一些人是讓·雅克·盧梭①吧。

接下來,該談一談降至春琴身上的第二個災難了,不過《春琴傳》中對此有意地有所迴避,遂無法明確指出造成這災難的原因以及兇手是誰,這是不勝遺憾的。看來,鑒於上面說到的種種情況,極有可能是因此而招致門徒中的某人懷恨在心,便施以報復了。

首先值得懷疑的,是土佐堀的雜糧商店——「美濃屋」——老闆九兵衛的兒子利太郎。這位少爺是個出名的浪蕩子弟,一貫在冶遊場荒唐而沾沾自喜。也不知怎麼一來,竟至春琴門下學起箏和三味線了。這傢伙仰仗老子的地位,不論到那兒,以大少爺自居,作威作福,驕橫成性。他把同門學藝的師兄弟視作自家店裡的大大小小的僱員,大有不屑一顧的樣子。為此,春琴心中真是異常地不樂。但是他家送的禮十分豐厚,於是可謂立竿見影,春琴不能拒之門外,還得認真對待,好生應付。然而,他竟四處揚言什麼:「連師傅也得讓我三分。」他尤其蔑視佐助,討厭佐助來代師傅上課,表示「非得由師傅親自授課才行」。他的這種言行愈來愈激烈,致使春琴也大為惱火。

其時,他的父親九兵衛為頤養天年而在天下茶屋町②選了一處幽靜的地方,蓋起一所以葛草為頂的房子,以備他日安度晚年,庭園裡還栽下了十幾株古梅。某年二月,主人在此院落設下賞梅酒宴,春琴也應邀出席。總司其事的是少爺利太郎,另有一些幫園藝人前來捧場。不言而喻,春琴是在佐助的陪同下前往參加的。

①讓·雅克·盧梭(1712—1778),法國十八世紀著名的啟蒙思想家、教育家、文學家。據說他曾從自己不幸而沒有愛的少年時代的環境中,品味被虐待的意趣。

②在大阪市西成區,相傳豐臣秀吉在此地的茶屋休息過,遂以此名為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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