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金的娘不久因病故去了。全金的父親,獨自羈留在家裏,沒幾年也追隨妻子到那邊去了。至此,一個人世間致力於“整齊”的故事結束。沒人知道他們的早逝是不是因為全金的冤魂經常來拜訪他們的緣故。如果是,一定在夢中,他們和女兒相會了。這一家人消失了,全金的悲劇曾經使得一些人在深夜裏輾轉不安。因為村莊裏存在著不安的情緒,所以有了全金鬼魂出現的傳說。說是每到半夜就有一個光著腳穿白衣的瘦長女人在村裏遊蕩,村裏的每個人都一致認定這就是全金的鬼魂。在那個恐怖的時期,天一落黑,家家戶戶就緊閉了大門。有些人在門口或窗台上放著一雙女人鞋,祈求全金的鬼魂穿上鞋子別進門來。村裏確實存在著不安的情緒,但每個村莊總隱藏著一些秘密的不為人知的痛苦,它們在私底下被覆述,在覆述的過程中才漸漸消失掉。就像篩子淘沙子,一遍遍地淘,最後,沙子沒了。 

讓我們再回到四十年後。死而覆生的全金坐在年青的村長面前。她發現村長很難對付,雖然他的臉上常常浮現溫和的笑容。村長在笑了一笑之後就站起來,他聽見門外不遠處有婦女嘈雜的笑語聲了。打證明幹什麽呢?他在心裏冷笑了一聲,他現在已經把這個女人看作是一個挑釁者,他做村長至今,每年都會碰到一些挑釁者。他這聲冷笑沒有逃過全金的眼睛,全金胸有成竹地從皮包裏拿出一張報紙,村長匆匆一覽大標題:韓國慰安婦向日本政府集體索賠。他收起報紙對女人說:我懂了。你老人家是想做買賣,這是筆好買賣。村長抿緊嘴向著屋項看了一眼,狠狠地問:你到底是誰?全金再一次回答這個問題:我是全金。村長說:我說了這句話你別生氣,全金不會這麽幹的。她要是想把我們村子搞糟,幹脆放一把火得了。全金說:我就是全金,我這麽做是有道理的。你犯不著生氣,我打了證明就走。以後也不再麻煩你。於是村長說:好吧。我想起一個人,全文標,以前的村小學教師。你老人家應該認識他。全金說:怎麽不認識。他和張懷玉有交情。村長朝屋外走去,他聽見女人們已經到屋場前了,他要到東屋去躲避。狗哼哼著朝女人們迎過去。村長在慌忙之中回過頭對全金說:明天我去問問他認不認識你。如果認識,請他明天中午過來聚聚。別的事莫慌著辦。村委會雖小,但是有原則的。你也不要對別人多說什麽。這時,女人們看見村長回避,就在屋場上站住了,煞有介事地議論頭頂的月亮怎麽好看,門口的青菜長得多壯。然後,不是一窩蜂湧進,而是三三兩兩地進屋,最後塞滿了屋子。她們自顧說笑著,偶爾才和全金搭訕一、兩句,這是在陌生人面前表示害羞和矜持。她們抽著煙,把一些話說得尖刻而俏皮。她們與全金的交流是從吃“煙煤”開始的,女人們在吃“煙煤”的時候,看見全金也把香煙灰咬進嘴裏去。她們好奇地問:你老也吃煙煤?全金說,吃。趁熱吃,滋溜溜地冒著煙吃下去才香。於是女人們議認哪種牌子的“煙煤”好吃,哪種牌子的“煙煤”最不好吃,議論了好長時間才發現牌子越好的“煙煤”越好吃,牌子越差的“煙煤”越不好吃。於是女人們一陣哄笑,同時也結束了和全金關於煙煤的交流。

村長的女人說話了:“我四叔,當年跟你老有點緣份哩。”

全金的臉上現出木訥的表情,有關雕像的回憶與眼前的一切太不協調,使她有一時難以越過千山萬水去感受疼痛。她拿不準用什麽樣的語調,什麽樣的心情,去敘述過去的事。謊言或者真話,其實對這些年青的女人們都沒有太大的差別,她們要聽故事,她和張懷玉的浪漫故事。她們的好奇是健康的。全金她像這種情況下的男人一樣,點燃了香煙,她喜歡講,那麽多年沈默是很難受的。她不僅要講,還要講得精彩,讓這幫甜水裏泡大的女人們感到心驚肉跳。她抽煙,煙到了喉嚨口就難以吞下去,同時,她感覺到胸膛裏有氣泡“噗噗”地朝上冒。她斜睨了女人們一眼,發現她們幸福、輕松,如一群飄浮在空中的羽毛。

全金從與張懷玉相識開始說起,說到他們的交往、種種情事。說到桌子底下夾腳、暗處捏一把手、偷偷的做布鞋,每一個細節都屬於那個過去已久的時代,老式、溫馨、動人心肺,洋溢著清新而活潑的情欲。全金最後說到她與張懷玉的首次肉體關系,她描繪了當時天色、風景,一切就如早已作好準備似的,四周的蘆葦又高又密,沒有人看得見他們在裏面做些什麽。全金突然話鋒一轉,說道:“哪裏會沒有人看?張懷玉的警衛員就在旁邊。”這句話說得十分不堪,女人們遂聲一哄笑,告別回去了。緊接著村長從東邊小屋過來,挽留全金就在小屋過夜。全金拿了她的人造革包,關了門,坐在東屋的床上無法入睡,因為東屋沒有窗簾,月光又是那麽明亮,撒了一屋子,冰冷厚重如鐵。她在想著剛才講故事的時候,為什麽幾次三番地覺得不堪負重?要知道,那些都是實實在在的真事,除了拿不出憑據,但天地良心呵,真事是不要憑據的。況且,女人們深信不疑,她們對真實的男女關系有著天生的判斷力。全金想來想去,終於想明白了,沈重是因為缺少那個分離的結尾,她開始就沒打算講述她與張懷玉的分離,所以她的充滿激情的回憶就成了對於悲慘結局的掩飾,一掩飾,就沈重了。

她還是想掩飾的。誰說她光想撒潑。

全金是坐著睡覺的,從進了日本人的軍營裏面後,她就再也不能躺著睡,她只能醒來後在床上躺著。從她的這種習慣中你可以知道戰爭從來就沒有結束。

 

第二天早晨,村長出去找昔日的小學校員全文標。大清早,太陽還沒出來,老人就拿個凳子坐著等曬太陽了。村長說你老最近身體不大好麽。昔日的小學教員說賦閑在家,一日比一日悶。身體倒結實,死又死不了,心裏怪著急的。村長說看你這樣子起碼再活個二十年。昔日的小學教員張開嘴讓對村長看牙齒,說他的牙還啃得動玉米棒。而後他閉上嘴指了腦子,說這裏也好用,一家子老小,誰的生日他記得清清楚楚。村長就問他,你記得以前村裏有個全金嗎?他閉著眼想了一陣,說不是和張懷玉的那個女人?村長說就是她,我聽說她是投海自殺的。其實沒死成,又活過來了。老人說,這是有的,死而覆生也有的。我老是關照家裏人,一旦我死了以後千萬停七天七夜,以防假死。村長說,現在她來了,要我給她打個被日本人強奸的證明。你說不是開玩笑嘛?老人點著頭說,被日本人強奸,這事是有的。救她到家的全……全什麽,就是那個漢奸……這事是有的,被政府槍斃的時候把這事說了出來,說他救過抗日女英雄該赦免……被這女人的弟弟打了一個嘴巴拖出去了……說她幹乾淨凈地從日本人那裏出來,也罷了。說她是抗日女英雄也罷了,這事原本就是靠著她父母弟弟和村裏人吹出來的,後來政府也跟著吹,最後把她吹到海裏去了。她自殺也說得通的──後來事情鬧大了,眼看著要露。她要面子,所以一死了之。這些事都說得通的,大家都要面子呀。

 

昔日的小學教員閉上眼睛喘氣。

那麽,你老人家說,什麽是說不通的。

昔日的小學教員睜開眼睛。孔聖人,他說,孔聖人也撒謊,我看過《論語》,上面說,顏回死了,他的父親請求孔子把馬車賣了給顏回做槨。孔子不願意,因為他是宮廷裏的士大夫,沒有馬車就不像樣的。但他不說這個理由,而是說他的兒子孔鯉死了都沒有賣掉馬車做槨,如果這次賣掉了,那麽,他就是沒有把顏回當作兒子一樣看待。你看,這不是撒謊嗎?他為啥不把顏回看待得比兒子還親?

村長說你老是越老越精了,吃飽了飯沒事幹光捉摸這些事。

昔日的小學教師呵呵笑起來,他指了東邊剛出的太陽,說聖人也撒謊,不要普通老百姓了。撒謊不是好事,但說得通,那個全金,她來幹什麽?打強奸證明?這就說不通了。你說是不是?

村長說,她說她要用證明去要賠償呢。我看不象。我說她七老八十的,除了吃飽穿暖以外聲名是最重要的。

昔日的小學教師補充說,還有一樣是重要的,上好紅木的骨灰匣──以前是棺材。五保戶全豐在縣醫院怎樣了,看上去捱不過今、明兩天了。

村長說,所以呢,我來找你去認認這個老太太是不是真的全金,我真不相信一個人老了臉皮就那麽厚。你老不要多心。不知道你認識不認識她?如果真是她,請你把她好好打發走。我們村裏不能有這麽個人鬧著。

全文標說,這話對。

昔日的小學教員全文標從來沒見過全金,也許見過的,但早就遺忘了。他現在無事可幹,不管什麽樣的差遣都願意去做。再者,他好奇。另外,也想開開玩笑。他認定這事是全金在開玩笑,吃飽了撐的慌,活的累,拿村裏人開玩笑。那麽憑他一張老而不死的三寸不爛之舌,將那個厚臉皮的,又敗壞村裏人名聲的女人,開一篇玩笑供大家飯後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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