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藝術感覺與藝術創造(7)

人們這樣喜愛藝術的特殊感覺,這是出於人的天性。人總是懶得去注意一般的東西,而偏愛特殊的反常的東西。國外一位新聞編輯曾這樣總結新聞價值:

平凡的人+平凡的生活=0;

平凡的人+平凡的妻子=0;

一個平凡的人+一輛汽車+一支槍+一誇脫酒=新聞。

銀行出納員+妻子+7個孩子=0;

銀行出納員十10萬美元十歌劇女演員=頭條新聞。

在這一點上,藝術與新聞同理。人類的感覺非常容易疲倦,當長久地處在一種感覺里面時,最後,他竟能麻木到幾乎完全感覺不到這種感覺的地步。他厭惡一種感覺的長期經驗,厭惡一種感覺的不斷重覆。那些走運的藝術家,首先是因為他們的藝術品給了人一種特殊感覺。又有許多企圖想摘取藝術家桂冠的人,一輩子奮爭,以青春和生命下注,而終因一直未能使人們產生特殊感覺,而不能引起注意,默默無聞,然後像一片深秋的殘葉,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便飄零了。

特殊感覺是步入藝術殿堂的敲門磚。這里,我們再深入一步,探討一下特殊感覺的特性。欣賞者的特殊感覺是由藝術家的非大眾化感覺導致的。藝術家不能像普通人那樣去感覺世界,他的感覺具有明顯的怪異性、非常性、奇特性和超常的深刻性。這種感覺只是他一個人的感覺。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他所看到的大海如果與千百個人看到的大海別無二致,那麼就等於他沒有看到大海。他既是藝術家,就必須看到他自己的海。洛蒂的海、海明威的海、康拉德的海,都不是普通人看到的海。記不清是哪一位作家了,他有一段描寫大海的文字給我印象極深。他說,每當主人公走出那座糜爛的、肉欲橫流的城市,見到那條瘋狂地滾動、掀著巨浪的大海時,他總覺得那是一條“淫蕩的大海”。一個女人的手指頭被小刀割破了,流出血來。在普通人看來,這也僅僅是微不足道的流血,可在中國新感覺派代表人物施蟄存的筆下卻是這樣的:“在那白皙,細膩,而又光潔的皮膚上,這樣嬌艷而美麗地流出了一縷朱紅的血。創口是在左手的食指上,這嫣紅的血縷沿著食指徐徐地淌下來,流成了一條半寸余長的紅線,然後越過了指甲,如像一粒透明的紅寶石,又像疾飛而逝的夏夜之流星,在不很明亮的燈光中閃過,直沈下去,滴到給桌面底影子所隱蔽著的地板上去了。”這種感覺顯然是非大眾化的。

又有一個藝術史實可以旁證這一點:許多藝術家具有神經質,甚至干脆就是精神病患者。塞尚患被迫害妄想癥。他感到人們都在捉弄他,因此厭惡一切。他是一個自悲自大的奇怪混合物。俄國文學天才葉賽寧,以富有靈性的筆描繪了寧靜而蒼郁的俄國中部景色。那些響徹著教堂鐘聲的農村詩篇,動人異常。可他一生憂郁。三十歲時,這位“困惑的農民”選擇了自殺。高更一生孤僻乖戾,為逃避西方文明,只身一人來到太平洋的一個島上,與當地土著赤身生活於叢林里。1961年7月2日淩晨,一聲槍響,海明威因患精神郁抑癥,在古巴別墅了結了輝煌的一生。凡·高先是神經質,繼而發展成嚴重的精神病,以至把自己的耳朵割下包好送給女友。他對世界的感覺完全是另一副樣子。人們覺得咖啡是一舒適安閑之所在,而他來到咖啡館門口,卻突然哆嗦起來:刺眼的紅色與暮氣沈沈的深綠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一群神情木然的人坐在這樣的背景下百無聊賴地在喝咖啡;這小咖啡館在他的眼中居然成了瘋狂與死亡的象征。凡·高的神經質,使他對世界的感覺不同於大眾,也從而使大眾一旦接觸到他的作品,便不由自主地被一種特殊的感覺所吸引,他的畫具有令人靈魂發顫的原始力量和躁動不安的情緒。我舉這些極端的例子無非是在說明:藝術的感覺是非同尋常的。


四、精微的感覺


作為藝術家,他要能敏銳地感覺到新時代的胎動,歷史變遷時的痛苦,政治氣候、戰爭風雲等重大事件的發生和變化。但,我以為,對一個藝術家來說僅有這種大感覺是不夠的,甚至還不能稱之為藝術家。因為,一個政治家或一個政客在這些方面的感覺可能更為敏銳。藝術家必須還有那些政治家和政客所不具備(他們也不必具備)的精微感覺。即使對重大事件,他的感覺也不應當是粗糙的。我們甚至可以極而言之:“一個藝術家的本領並不在於他對生活的強信號的接受,而在於他能接受到生活的微弱信號。”我們來看加繆的《流放與王國》中的一段文字:

“長途汽車的窗戶關著,一只瘦小的蒼蠅在里面飛來飛去,已經有一會工夫了。它無聲地、疲倦地飛著,頗有些快。……每當有一陣風挾著沙子打得窗子沙沙響時, 那只蒼蠅就打一個哆嗦。……沙子一把一把地打在窗子上,仿拂無形的手甩過來似的。那只蒼蠅動了動怕冷的翅膀,一屈腿,飛了。”

他們的心理,有著稠密、精細、傳導性能很強的網絡,它宛如一張由智慧的蜘蛛從體內吐出的銀絲精織而成的網子,任何獵物,哪怕是極為微弱的翅顫,這張網也能迅捷將信息反饋給那個捕獵者。

《圍城》最讓我欣賞的就是它的微妙精神。我並不在乎《圍城》中什麼鳥籠子主題、城的主題。那只不過是一些舶來品而已。我高看《圍城》,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它的微秒。寫小說的能把讓人覺察到了卻不能找到適當言辭表達的微妙情緒、微妙情感、微妙關系……一切微妙之處寫出來,這是很需要功夫的。小說家的感應能力和深刻性達不到一定份上,是絕對寫不出這一切的。而一旦寫出了就意味著這位小說家已經進入很高的小說境界了。《紅樓夢》之所以百讀不厭、越讀越覺精湛,其奧秘同樣不在什麼反封建主義之類的主題方面,而在於它的微妙精神。那黛玉不知因為寶玉的一句什麼不經意的話就傷心或生氣起來了。那幫小兒女,磕磕碰碰,卻也是寫的一份微秒。元春省親,上上下下的人都來到了她的身邊,她問道:寶玉在哪里?人將寶玉叫來。元春將寶玉攬過,用手撫摸著他的頭,說了一句:又長高了好些。說罷,淚如雨下。小說好看,就是在這些地方。

我幾次重覆過我曾下過的一個結論:一個藝術家的本領不在於他對生活的強信號的接收,而在於他能接收到生活的微弱信號。中國當代小說家的薄弱之處,就正在於他們感覺的粗糙,而缺乏細微的感覺。他們忙於對大事件、大波動的描述,而注意不到那些似乎平常的生活狀態和生存狀態,注意不到那些似乎沒有聲響沒有運動的事物和人情。而事實上,往往正是這些細微之處藏著大主題、大精神和深刻的人性以及人的最基本的生存方式。

錢鐘書寫微妙的意識很執著。《圍城》選擇的不是什麼重大題材,也無濃重的歷史感。它選擇的是最生活化的人與事。在寫這些人與事時,錢鐘書寫微妙的意識一刻不肯松弛,緊緊盯住那些最容易在一般小說家眼中滑脫掉的微妙之處。他要的就是這些——“這些”之中有魂兒。蘇文紈不叫“方先生”而改叫“鴻漸”這一變化,他捕捉住了。褚慎明潑了牛奶,深為在女士面前的粗手笨腳而懊惱自己時,方鴻漸開始嘔吐,於是褚心上高興起來,因為他潑的牛奶給方的嘔吐在同席者的記憶里沖掉了。江輪上,孫柔嘉一派無知和天真,因為她知道無知與天真對一個男人來說是有很大魅力的。過橋時,孫柔嘉對方鴻漸表現出了一種女人的體貼,但這種體貼極有分寸,也極自然,以至於仿佛這又不是一種女人的體貼,而僅僅是一種無性別色彩的人的心意。方鴻漸說他夢中夢見小孩,孫柔嘉說她也夢見了。方鴻漸對他與孫柔嘉之間的關系尚無意識時,孫柔嘉就說有人在議論她和他。方鴻漸得知韓學愈也有假博士文憑時,覺得自己的欺騙減輕罪名……所有這一切,都被錢鐘書捕捉住了。而這些地方,確實是最有神的地方。

《圍城》有數百個比喻句,“像”字句占大多數。這些比喻句精彩絕倫。蘇文紈將自己的愛情看得太名貴,不肯隨便施與,錢鐘書寫道:“現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鎖在箱子里,過了一兩年忽然發現這衣服的樣子和花色都不時髦了,有些自悵自悔。”張先生附庸風雅,喜歡在中國話里夾無謂的英文字,錢鐘書說這“還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為金牙不僅妝點,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縫里嵌的肉屑,表示飯菜吃得好,此外全無用處”。形容天黑的程度,錢鐘書說像在“墨水瓶里趕路”。誇大地說一句:《圍城》的一半生命系於這幾百個比喻句上,若將這幾百個比喻句一撤精光,《圍城》便會在頃刻間黯然失色,對於《圍城》的這一種修辭,不少人已注意到,也對其作過分析,指出了它的特色以及它所產生的諷刺性等效果。而我以為,錢鐘書對這一修辭手段的選擇,是他在敘述過程中,竭力要寫出那些微妙感覺時的一種自然選擇。這些比喻句最根本性的功能也在於使我們忽然一下子把那些微妙的感覺找到了。當我們面對微妙時,我們深感人類創造的語言的無能。我們常常不能直接用言辭去進行最充分、最貼切、最淋漓盡致的表述,為此,我們常在焦躁不寧之中。一種語言的痛苦會襲往我們,比喻便在此時產生了。但不是所有比喻都可以療治這種痛苦的,只有那些高明的比喻才有這樣的能力。讀《圍城》時覺得痛快,就正在於它讓那些恍惚如夢的微妙感覺肯定和明確起來了,並讓我們從欲說無辭的壓抑中一躍而出,為終於能夠恰如其分地去表述那些微妙的感覺而感到輕松。

最後總結八個字:精微之處,深藏大義。謝謝!(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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