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寧:光榮或夢想:鄭和下西洋600年祭(4)

梁啟超首開中西航海與現代化比較研究的視野。在西方地理大發現這個光輝的起點照耀下,鄭和七下西洋,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意義,它可以同時讓中國人感到驕傲與悔恨。驕傲曾經有過的輝煌,悔恨這種輝煌曇花一現,似乎永不再來。如果沒有世界現代化的歷史大敘事,不論是鄭和遠航還是葡萄牙擴張,意義都是微不足道的。西方500年間擴張成一種強勢的全球文明,追溯其源頭,便找到地理大發現這個起點。中國從天朝上國一路墮落,在失敗與屈辱中開始現代化歷程,文化反思自省,總是在對比西方為什麽成功、中國為什麽失敗這個前提下進行。

在世界現代化歷史大敘事中討論鄭和七下西洋,有兩種意義。一是鄭和遠航如何發生,二是鄭和遠航為什麽結束。第一重意義上感受的驕傲是短暫的,在第二重意義上感到的悔恨,卻刻骨銘心。公元15世紀,既是一個起點,也是一個終點。歐亞大陸兩端,一個龐大的陸上帝國正在收縮,一個邊遠的小王國正擴張成海上帝國。世紀前半葉,大明帝國的遠航停止;世紀後半葉,伊比利亞航海發現新大陸與印度航路。鄭和遠航開始,整個東方航海事業瞬間達到的高峰,如此壯麗輝煌的航海事業,為什麽那麽短暫脆弱?

大明帝國船隊的帆影在那個沈醉的夏季最後消失在海面上,世界南方海域與南方世界一切如故,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度的輝煌很容易變成虛榮,壯麗也顯得空洞。華夏文明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帝國理想,是否借助這一系列盛大的遠航創造出世界新秩序?葡萄牙的海外擴張開始了,他們在權力真空的世界南方海域,開創了一種“炮艦秩序”。這種“炮艦秩序”,創造了葡萄牙海上帝國、西班牙日不落帝國、大不列顛日不落帝國、最後是美利堅帝國,600年後,巡航在鄭和船隊去後的海域上的,是美國的太平洋艦隊。誰稱霸海洋,誰稱霸世界;失去海洋的民族,也將失去家鄉!

得意或感奮的時侯,我們想到鄭和遠航輝煌的開始;失意反思的時候,我們想到其悲涼的結束。祭奠鄭和下西洋,我們有著不同的心境、語境。曾經被歷史遺忘的鄭和下西洋,被中國現代化意識形態激活。孫中山《建國方略》盛贊鄭和下西洋是“中國超前軼後之奇舉”,意在以此壯舉,振奮民族精神、建設現代國家。鄧小平用這段歷史,說明開放是硬道理:“不開放不行,你不開放,再來個閉關自守,50年要接近經濟發達國家的水平,肯定不可能。”一個世紀即將過去,江澤民又從鄭和遠航中,啟發世界和平的意義,鄭和下西洋成為“世界各國友好交往互通有無的典範”。

鄭和下西洋,首先從歷史變成傳奇,然後從傳奇回歸歷史,最後成為現代中國意識形態的一部分、愛國主義神話的生動素材。20世紀的鄭和研究,在學術界持續不衰。校註文獻、考證文物,確定鄭和下西洋的年月、事跡、航路、所到地名、出使船舶、鄭和身世與隨員等。但所有這些學術性的細部研究,都離不開那個宏觀的國家神話語境。這一語境在建國後一度構築的主題,成為弘揚中國與亞非拉第三世界國家的傳統友誼,將朝貢賫賜體系的天朝夢想,變成領導第三世界革命的政治隱喻。然後是每一個時代主題,都從鄭和敘事中發現象征意義,從改革開放、現代化,到冷戰後的世界和平。

鄭和下西洋的敘事,從神話構築歷史,又從歷史構築神話。整整600年過去了,如今,鄭和七下西洋,早已不是一個歷史事件,而是一種文化象征,寄托著中國人的帝國回憶與想象、失望與希望,寄托著某種國人的自我形象,尤其是在流行的“太平洋時代”“中國崛起”或“民族復興”的宏大敘事中。

感到屈辱,或者榮耀的時候,我們都會想到600年前的那七次遠航。龐大的皇家船隊,在從南中國海到印度洋、阿拉伯海、波斯灣、紅海的廣闊海域巡航,一次次出訪東南亞、南亞、東非、阿拉伯半島各大商港。世界帝國的理想、遙遠的航程、龐大的陣容、不可抗拒的力量,安撫或追剿,賞賜或貿易,封敕或慶典,慷慨傲慢,繁復誇張。那是何等眩目的輝煌!盡管輝煌背後也透露出一時的荒唐與永久的悲涼……

2002年3月15日,英國業余歷史學者、退休的皇家海軍軍官加文·孟席斯,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發布了他的新發現:鄭和比哥倫布早72年發現新大陸!傳統史料證明,鄭和下西洋到過東南亞、阿拉伯地區和東非海岸,最遠可能還繞過好望角,進入大西洋。但孟席斯認為,鄭和的第六次遠航,遠到拉丁美洲、加勒比海、澳大利亞,在麥哲倫前100年,環航地球。不僅中國人在西方人之前發現美洲、環航地球,而且啟發了西方人的地理大發現。意大利旅行家尼古拉·康悌從印度或阿拉伯地區,將鄭和的海圖帶回歐洲,於是1428年葡萄牙人的地圖已經準確地標明了好望角、非洲、南美洲、澳大利亞和很多島嶼的位置。葡萄牙人航海不是瞎碰,而是按照鄭和船隊提供的航海資料尋找海圖上的海域海岸與島嶼。據說孟席斯還有其他方面的證據,比如,在加勒比海發現9艘中國古代船只的殘骸。

2002年10月,孟席斯帶著他的新著《1421:中國人發現世界》到中國,在南京、雲南和北京巡回講演。他的發現,在西方如果只是一種有趣的海外奇談,有暢銷書的賣點;在中國,意義就遠不一般。沒有任何一種說法,能夠提供更大的想象與詮釋空間,讓中國人擺脫一個多世紀以來比較現代化歷史與西方中心主義的話語壓力,重溫古老深遠的帝國夢幻。這或許是鄭和遠航600年預演的一次最盛大的想象祭奠。孟席斯的大膽假設,有人為之振奮為之鼓舞,但無人為之求證為之落實。或許關於鄭和,國人的文化期待,本來就是神話,而不是歷史。

但是,不容細想深思,追問下去,還是令人遺憾。即使是這麽石破天驚的發現,也無法驅趕西方中心主義話語的陰霾。因為,如果中國人早在西方人之前就發現美洲、環航地球,那麽後來他們幹什麽去了?為什麽中國人發現美洲,美洲卻成為西方人的天下,為什麽中國人率先環航地球,如今的全球化文明,確實一種西化文明?西方現代性觀念中早就有這樣的說法,中國文明先進,但卻停滯了,西方不斷進步,從歷史到未來、從西方到世界,後來居上。孟席斯的驚人發現,最終還沒有超出西方中心主義話語,反倒是換一個角度參與了該話語的生產。中國的帝國夢幻,在鄭和神話中,最終也是一種影戲,不能持久、不容深究。不出三年,我們已經看不到人們續“炒”這個話題,續做深入的研究。

比較現代化視野下的鄭和敘事,永世不得翻身。實際上,真正的提問是,中國為什麽不像西方那樣擴張、為什麽不是西方?擺脫鄭和敘事的困境,必須擺脫現代性大敘事的西方中心主義霸權,從中國發現歷史,發現歷史的價值。

首先,不能從鄭和與哥倫布、達·伽馬的比較說歷史。本來兩種遠航的意義就完全不一樣,知道了近代東西方競逐富強的結局,再回去翻說歷史,似乎人類歷史的發展完全是歐洲模式的普世工程,任何一個民族或國家都無從選擇,那不是在研究國別歷史,而是證明西方歷史的普遍主義意義。鄭和遠航似乎證明了世界歷史的另一種選擇,比較至少應該有雙向標準吧?這樣才能公平客觀!“協和萬邦”的朝貢-賫賜體系,難道就不能創造一種國際經濟政治秩序,像鄭和時代環印度洋地區的文明秩序?歷史總不能以成敗論英雄,總有比成敗更高的正義,世界大同或永久和平?

其次,不能以資本主義擴張的成敗論歷史。世界的現代化運動使西方成為霸權中心,然而,世界並沒有因此太平,人類並沒有因此幸福。人類歷史上大規模的奴役,發生在西方現代歷史上,洲際販奴;大規模的屠殺也發生在西方現代歷史上,納粹的種族滅絕。西方擴張的歷史,從哥倫布、達·伽馬、麥哲倫時代開始,就是掠奪、殺戮的血腥歷史,而鄭和時代的明帝國,強大卻不稱霸,內安諸夏,外撫四夷,宣昭頒賞,播仁愛於友邦,厚往薄來,致遠人之歸服,忍辱負重,化幹戈為玉帛,萬不得已訴諸武力,生擒暴虐無道的錫蘭山國王、平息蘇門答刺內亂,也做得仁至義盡。和順萬邦、共享太平,那才是千秋功業,可以永垂青史。

祭奠鄭和下西洋,可以讓我們感到屈辱悔恨,也可以讓我們感到驕傲榮耀。尤其是陶醉在“中國崛起”的神話中飄飄然的時候,對往昔的輝煌的紀念,可能變成來日崛起的預言或許諾。國人不乏有帶著這種心態祭奠鄭和下西洋的。那是一種空洞自慰式的驕傲、浪漫自大式的自信。中華帝國的歷史,結束已經近一個世紀了,帝國的回憶想象與歷史敘事,還縈繞在人們心中,不失時機地找到某種隱喻。

太平帝國、大同世界,美則美矣,可現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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