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的丈夫陪我去聽音樂,他所以為我選購了音樂會的入場券,必定是因為在這些日子裏,他終於驚覺我著實是大靜寂了。每個星期,總有若幹個晚上,他和他的朋友在我們家裏打牌,他們是熱鬧的,那麽的興高采烈,從傍晚一直圍聚到深夜,而我,坐在一邊,默默地編織一件永遠也不願意完成的毛衣,不時為他們換一杯新鮮的熱茶。(把人生僅僅比作番石榴的朋友未免太簡單了一點吧。)編織毛衣的時候,我不禁要想,我今年已經三十多歲了,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我仍要再活三十多年,我生命的路途不是已經走了一半麽?在以後的歲月中,我就這樣的默默地編織毛衣,為我丈夫的朋友端茶倒水麽,但我卻希望我的丈夫和他的朋友到我們家來不停地打牌,因為如果不是這樣,我和我的丈夫又有什麽話可以相對晤談呢,除了打牌的日子,我和丈夫也只能對著一個喋喋不休的電視機罷了。

聽音樂。我的丈夫訂購了音樂會的入場券,我並不知道他訂的是哪一場。當我問起會是什麽節目的時候,他只說:是貝多芬吧。你喜歡貝多芬,是嗎?他其實是不懂得音樂的,對於音樂,他也不投入,我想,如果可以選擇。他一定寧願留在家中和他的朋友們一起打牌。昨天的音樂會,第一個項目是貝多芬的《艾格蒙序曲》,這位十六世紀的荷蘭伯爵.為了挺身反抗西班牙統治者阿爾伯公爵的殘暴鎮壓而道處死,他的愛人克蕾坦知道了就自殺了。艾格蒙在囚獄中夢見了異象:一個仿若克蕾坦的人,將勝利的花冠放在他的頭上。(啊,花朵們,我的心中藏著誰的歌,誰的心中藏著我的歌。)當序曲中的《勝利交響樂》重現的時候,我看見我的丈夫打了一個呵欠。

我不知道是我的丈夫的呵欠還是莫紮特的《降B調鋼琴協奏曲》使我感到哀傷,也許它們是互為因果的。莫紮特的那首鋼琴協奏曲在一開始的第一個樂章就把我帶到了遙遠荒僻的領域。

協奏曲的第二樂章是我一直喜愛的,因為那是一段誠摯感人的音樂。是走向靈魂深處的一個哀傷憂郁的旅程,我不知道我為什麽忽然想起我這一年來的種種遭遇,我覺得我其實是一個有靈魂的人,但我的靈魂為什麽愈來愈遠了呢,一而這大概就是我感到哀傷憂郁的緣故了。莫紮特鋼琴協奏曲的第三樂章是輕快話沒的回旋曲,與上一兩個樂章對比,有一種諷刺的味道,這難道不是我目前生活的寫照嗎?我如今生活得那麽安逸平靜,但我卻是那麽的不快樂,簡直就是一個諷刺了。

中場休息的時候,我的丈夫如釋重負地到大堂去喝一杯酒,我在人叢中一眼就瞥見了楚,站在節目預告板的分側。我知道如果他來了,他必定全站在那裏的,因為在過往的日子裏,我們只要約好了一同看歌劇或者聽音樂,我們必定會在那裏彼此等待。楚看見我的時候,對我微微一笑,然後很快地收斂了他的笑容,他這樣做,當然是由於我的丈夫在我身邊的緣故。他比我上次見他的時候瘦了許多,這使我感到很難過,但我能夠做些什麽呢,我是無能為力的。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風衣,那是一件美麗溫暖的風衣,因為我穿過,所以我知道。(斑鳩在遠方唱著,我的夢坐在樺樹上。)

“魚姑娘,你一定是著了涼了。”

從音樂會出來,夭色已晚,我在大堂上仍看見楚,他的視線默默地追隨著我,直至我步出會場的大門。他沒有再對我微笑,只是默默地凝視著我。離開了玻璃門,我也把他失卻了。(斑鳩在遠方唱著,夢從樺樹上跌下來。)我的丈夫和我一起上停車場去取車子,站在空曠的廣場上,我擡起頭來看見天上有一彎曲曲的新月。我的丈夫看見我呆呆地仰望天空,說道。是要下雨了嗎,我們還是快些走吧。唉,這樣的一個人就是我的丈夫了。

“給你猜一個燈謎吧。”

楚說。

“新月。一句著名的唐詩。”

楚說。

“解鈴嗎?”

我說。

“很容易猜的嗎?”

我說。(輕輕思量,美麗的鹹陽。)

貝多芬的樂曲,該是只應天上有的吧。月亮,一彎曲曲的新月,那就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了。早一些日子,我站在浴室的鏡子面前撥下了一根白發,我的丈夫說,我明天去買一盒何首烏回來給你,吃了何首烏,頭發就會又黑又亮的了。我的丈夫,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了。楚難道沒有發現我頭上出現了一條白發麽,但他說:白色是美麗的。買一盒何首烏,那就是我的丈夫了。

我的丈夫。他如今就坐在泳池的旁邊,那些財經的消息是如何迷懾他的心神呀。(晚報之必要,穿法蘭絨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自證券交易所彼端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報紙遮著他的頭臉,我只能看見他皙白的雙足。坐在白鐵草地椅上的這個人就是我的丈夫嗎,我覺得我其實是不認識他的,我辨認不出他的聲音,不熟悉他的步伐,我從來沒有好好地仔細地觀看過他的手,也不曾註視過他五官的模樣,我不知道他戴什麽樣的手表,是不是石英自動,有沒有星期日歷?我甚至不能立刻說出來,我的丈夫究竟戴不戴眼鏡。而在這個世界上,我將要繼續和這樣的一個人生活許多年嗎?(整整的一生是多麽地、多麽的長啊。)我難道不是一個生活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挪麽,我讀了那麽多年的書,在社會上做了那麽多年的事,目擊了那麽多的人生百態,究黨學到了些什麽呢,為什麽我會變成我目前的樣子呢,

只有遊泳是好的。遊泳真是奇異的經驗,我覺得我非常愉快,遊過泳池側的時候,嘩嘩的水流從地邊的孔道中匯流出來,仿佛那也是貝多芬的樂章,簧管呀、長號呀,不停地演奏,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樂》:人類終能戰勝命運。我每天睜開眼睛竟要對自己說:鼓起勇氣,振作起來,我真正的勇氣又在哪裏?

我是魚,我是魚。水流那樣地沖擊我,我知道我是魚。魚的感覺忽然回來了。我想我知道我該怎樣做一條活潑的魚了。

楚不是說過:你是魚,好活潑的一條魚。是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的魚。是的,我是魚,我為什麽要做一條過河泣的枯魚呢。

我從泳池中出來,陽光遍灑在我的肩上、發上,我覺得我整個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清快的感覺。稍後,我的丈夫將和我的弟弟一起去看運動鞋,他們還要在這裏逗留許多的時光。而我,我可以走了。我的弟弟把水潑灑在我丈夫的身上,他放下報紙,才看見我已經從泳池中出來.

“你要走了嗎?”

他說。

“是的,我要走了。”

我說。

我的聲音變得清晰明朗,連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整個冬天,我的聲音一直沙啞,我的喉嚨粗糙,我的嗓子模糊不清,但我的聲音已經清亮,我的感冒,我的感冒已經痊愈了嗎?

不過是十多分鐘之後,我竟輕快地回到我的家裏了,不,

我不是回到我的家裏,我是回到了我的丈夫家裏,這是我丈夫的家。屋子裏的桌子、椅子、衣櫥、地板、天花板,都是屬於我的丈夫的,這個家是我的丈夫的家。在我的丈夫的家裏,我是空無一物的,我所有的,只是楚曾經寫給我的許多許多的信,感情真摯的情,只有那些信才是屬於我的,我從我父母的家裏把它們帶來,放在一個旅行袋裏,如今,我要帶走的,只是這個旅行袋,而我所以再要到這所屋子裏來一次,也只是為了這個旅行袋而已。(不管永恒在誰家梁上做巢,安安靜靜接受這些不許吵鬧。)

挽著一個旅行袋站在街上,我要到哪裏去呢?我不知道我要到哪裏去,但我總有地方可以去,我如今是個自由自在、清新愉快的一個人了。我沿著長街漫走,我的步伐輕松而活潑,我想我還可以一面走路一面唱歌。前面為什麽那麽熱鬧呢?啊,我記起來了,前面是一座球場,我聽到一片擴散的歡呼聲,人們正在看足球呢,人們那麽興高采烈。我何不也去看一場足球呢,我有的是時間。讓我就這樣子,挽著我的一個旅行袋,去看一場足球吧。(可曾瞧見陣雨打濕了樹葉與草麽,要做草與葉,或是做陣雨,隨你的意。)啊啊,讓我就這樣子,挽著我的一個胖胖的旅行袋,先去看一場足球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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