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蠻不停地回過頭來,家茵實在耐不住了,走過來說道:"爸爸,你還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這兒說話,小蠻在這兒做功課分心。"姚媽搭訕著便走開了,怕他們父女有什麼私房話說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鐘,也就站起身來道:"好,好,我就走。你什麼時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點半來。"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兒枯坐著三四個鐘頭幹嗎呢?要不,你這兒有零錢嗎,給我兩個,我去洗個澡去。"家茵稍稍吃了一驚,輕聲道:"咦?那天那錢呢?"虞老先生道:"哎!你不想,上海這地方,五萬塊錢,花了這麼多天,還不算省嗎?"家茵不免生氣道:"指定你拿了上哪兒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頭往後一仰,厭煩地斜瞅著她道:"那幾個錢夠逛哪兒呀?哎,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沒開過眼的!從前上海堂子裏的姑娘,提起虞大少來,誰不知道!那!那時侯的倌人!,真有一副工架!那真是有一手!現在!現在這班,什麼舞女羅,向導羅,我看的上眼?都是沒經過訓練的黃毛丫頭,只好去騙騙爆發戶!"家茵擰著眉頭,也不做聲,開皮包取出幾張鈔票遞給他,把他送走了。

小蠻伏在桌上枕著個手臂,一直沒聲兒的,這時候卻幽幽地叫了聲?……先生,我想吃西瓜!"家茵走來笑道:"這兒哪有西瓜?"小蠻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點兒涼的。"家茵俯身望著她道:"呦!你怎麼啦?別是發熱了?"小蠻道:"今天早起就難受。"家茵道:"噯呀!那你怎麼不說啊?"小蠻道:"我要早說就連飯都沒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額上,嚇了一跳道:"可不是——熱挺大呢!"忙去叫姚媽,又回來哄著拍著她道:"你聽先生的話,趕快上床睡一覺吧,睡一覺明兒早上就好了!"

她看著小蠻睡上床去,又叮囑姚媽幾句話:"等到六點鐘你們老爺要是還不回來,你打電話去跟老爺說一聲。她那熱好像不小呢!"姚媽道?噢。您再坐一會兒吧?等我們老爺回來了,讓汽車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她今天回家特別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親也沒來,猜著他大約因為拿到了點錢,就又杳如黃鶴了。

當晚夏家請了醫生,宗豫打發車夫去買藥。他在小孩房裏踱來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臉上通紅,迷迷糊糊嘴裏不知在那裏說些什麼。他突然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說的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他伏在毯子上,湊到她枕邊去凝神聽著。原來小蠻在那裏喃喃說了一遍又一遍:"先生!先生!唔……先生你別走!"宗豫一聽,心裏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動也沒動,背著燈,他臉上露了一種覆雜柔情,可是簡直像洗濯傷口的水,雖是涓涓的細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後很慢很慢地微笑了。家茵的房裏現在點上了燈。她剛到客房公用的浴室裏洗了些東西,拿到自己房間裏來晾著。兩雙襪子分別掛在椅背上,手絹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條綢花白累絲手帕,一條粉紅的上面有藍水的痕子,一條雪青,窗格子上都貼滿了,就等於放下了簾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氣氛。手帕濕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來,又有點像"雨打梨花深閉門"。無論如何她沒想到這時還有人來看她。

她聽見敲門,一開門便吃了一驚,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張,說:"請進來,請坐罷。"然後馬上想到小蠻的病,也來不及張羅客人了,就問:"不知道夏先生回去過沒有?剛才我走的時候,小蠻有點兒不舒服,我正在這兒不很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為這事情來。"家茵又是一驚,道:"噢——請大夫看了沒有?"宗像道:"大夫剛來看過。他說要緊是不要緊的。可是得特別當心,要不然怕變傷寒。"家茵輕輕地道:"噯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這麼晚了還跑到這兒來,想問問您肯不肯上我們那兒住幾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躊躇了一下,然而她答應起來卻是一口答應了,說?好,我現在就去。"宗豫道:"其實我不應當有這樣的要求,不過我看您平常很喜歡她的。她也真喜歡您,剛才睡得糊裏糊塗的,還一直在那兒叫著-先生,先生-呢!"家茵聽了這話倒反而有一點難過,笑道:"真的嗎?——那麼請您稍坐一會兒,我來拿點零碎東西。"她從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皮箱,開抽屜取出些換洗服裝在裏面。然後又想起來說:"我給您倒杯茶。"倒了點茶鹵子在杯子裏,把熱水瓶一拿起來,聽裏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哦,我倒忘了——這熱水瓶破了!我到樓底下去對點熱水罷。"宗豫先不知怎麼有一點怔怔,這時候才連忙攔阻道?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過來,紅著臉說:"對不起。"從他的椅背上把一雙濕的襪子拿走了,掛在床欄桿上。

她理東西,他因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這房間。這房間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這裏了。壁角放著個洋油爐子,挨著五鬥櫥,櫥上擱著油瓶,飯鍋,蓋著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臉盆,盒上搭著塊粉紅寬條的毛巾。小鐵床上鋪著白色線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剛才拖箱子的時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帶了出來,單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繡花鞋的鞋尖。床頭另堆著一疊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個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舊式的控雲銅鎮,已經銹成了青綠色,配著那大紅底子,鮮艷奪目。在昏黃的燈光下,那房間如同一種暗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卷。幾件雜湊的木器之外還有個小藤書架,另有一面大圓鏡子,從一個舊梳妝台拆下來的,掛在墻上。鏡子前面倒有個月白冰紋瓶裏插著一大枝臘梅,早已成為枯枝了,老還放在那裏,大約是取它一點姿勢,映在鏡子裏,如同從一個月洞門裏橫生出來。宗豫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她的房間,他第一次來。看到那些火爐飯鍋什麼的,先不過覺得好玩,再一想,她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這裏誠誠心心過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於小孩子玩的紅綠積木搭成的房子,一點人氣也沒有。他忽然覺得半天沒說話了,見到桌上有個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過來看了看,笑道:"這是你母親麼?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麼?"宗豫道:"你們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鄉下。"宗豫道:"老太爺也在鄉下?"家茵折疊衣服,卻頓了一頓,然後說:"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了。"宗豫稍稍有點驚異,輕聲說了聲:"噢——那麼你一個人在上海麼?"家茵說:"噯。"宗豫道:"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們老太太倒放心麼?"家茵笑道:"也是叫沒有辦法,一來呢我母親在鄉下住慣了,而且就靠我一個人,在鄉下比較開銷省一點。"宗豫又道:"那麼家裏沒有兄弟姊妹嗎?"家茵道:"沒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來道:"你看我問上這許多問句,倒像是調查戶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鎖了起來,道:"我們走罷。"她讓他先走下樓梯,她把燈關了,房間一黑,然後門口的黑影把門關了。

玻璃上的手帕貼在那裏有許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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