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芳草天涯 (6)

一點秋心

其實是知道今天中秋節的。海外無節慶,忙了一個上午給學生上完課,腳步匆匆回到辦公室,秘書告訴我:有一位學生等候了你好久,今天是你的“辦公室談話時間”吧?我心裏打了個突:並沒有任何學生的事先約定呀。上得樓來,果然見一位個子高高的男學生笑瞇瞇守在我的門前,開口說:蘇老師,認得我吧?我是李逸斌。

李逸斌?我大吃一驚,這是我到耶魯後教過的笫一撥學生,掐指算算,他畢業離校至少也有四五年時間了。趕緊讓進屋,他握著我的手,老師老師地叫得親切,第一句話,就幾乎要把我的淚水勾下來:老師,今天是中秋節,我帶了一小盒月餅,從紐約過來看看你。他果然從隨身的包裏掏出一盒月餅,輕輕放到我的桌子上。看著我手足無措、久久沒能從驚詫和感動中緩過神來的樣子,他連忙說:當然,不是專程來的,我的女朋友正在讀耶魯法學院,我常常回來看她。不過今天想到是中秋節,就特意過來看看老師。

幾年不見,這位華裔小夥子長高長壯了,還能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跟我絮絮說著他在紐約投資銀行的工作,從前一個中文班的同學現在還常有聯系,不時相約見面吃飯,常常還談到老師,那一年的中文課真有意思,非常感謝老師讓我們愛上了學中文……

窗外的樹葉剛剛開始泛紅,語語綿綿在耳際流過,我一時竟有點恍惚:覺得這像是一個錯置了地方的中秋故事——這裏,可是“酷”文化大行其道的美國,這位喝洋風洋水長大的ABC孩子,何來這麽一番“月餅敬師”的溫情呢?便想起他當初在班裏其實並不算一位太用功的學生,但喜歡提問題,喜歡在課堂練習中用古怪字眼開同學的玩笑……我切開月餅,沏上茶,和他一起吃著談著,回憶著當初課上的種種趣事,各個同學畢業後的去向,誰誰因課結緣成了佳偶,誰誰從北京回來後現在又再回到中國去工作……

“連我爸媽都不相信我能學好中文,現在公司要我管中國大陸方面的業務呢,真沒想到,中文變得這麽有用!”他大口大口啃著月餅(一副美國孩子啃漢堡包的樣子!),質樸的笑容裏帶點羞澀,“老師總告訴我們,要從中文裏看到一幅幅圖畫。我就記得你說過,中國文化裏重視‘圓’——中秋月亮的圓,月餅的圓,和團圓的圓,都是同一個圓……”

一轉眼,秋深了。一整個秋天,這盒多少年來第一次在異國中秋節收到的月餅,始終在我眼前縈繞不去,便一直想把這個中秋故事寫下來,卻總覺得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這幾天,新英格蘭秋天滿坑滿谷的金碧火紅,燒得人心頭抖顫。燃在樹頭的,飄在空中的,踩在腳下的,都是這樣仿佛從調色盤裏直接淌流下來的鮮麗顏色,便驀地想起晉人陸機的詩句:“及子春華,後爾秋暉。”心裏頭,好像一下子被點亮了。

秋天,是一種老師的心情,也是一種父親的心情。學生來了,去了,聚了,散了;樹葉綠了,紅了,開花了,結實了,我們,也就漸漸步上人生的秋季了。栽樹人是重視春天而淡忘秋季的。因為樹葉兒女離枝飄散的季節,其實是一個收獲的季節,也是一個互道珍重的季節。但是,秋收冬藏的日子,同時也是昭示來年的日子。那盒學生送我的中秋月餅,或者,既可以看作是綠葉對於樹根的致意,也可以看作是一個文化生命在另一個生命裏的延續吧。每想到這一點,就對自己身擔的這份似乎人微言輕的工作,增加了幾分虔重、幾分尊敬。套用龔自珍“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名句意蘊,我把自己隨口杜撰的句子寫在下面:

天風海雨入斑斕,醉紫沈紅話重山。

幾分濃淡幾分墨,一點秋心萬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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